抗戰勝利後,國民黨一方面與共產黨假和談,一方面積極發動內戰,妄圖一舉消滅共產黨。在對解放區全面進攻失敗後,1947年3月初,蔣介石決定集中兵力對陝北和山東實施重點進攻,撤銷了徐州、鄭州綏靖公署,成立陸軍總部徐州指揮部,由陸軍總司令顧祝同統一指揮24個整編師、60個旅約45萬人,組成3個機動兵團,對山東重點進攻。國民黨軍隊相繼佔領魯南一些城市和地區,還鄉團瘋狂進行反攻倒算,血腥鎮壓共產黨員和革命群眾。 1947年2月,因戰爭形勢逼迫,已改名魯南行署衛生院的原平民醫院,即開始了撤退轉移。經半年多的艱苦行軍,行程近兩千多里,在敵人飛機轟炸和槍林彈雨中,積極配合我軍重大作戰行動,及時收治戰場傷員,於8月到達黃河北渤海區,勝利完成“北撤”壯舉。
1946年10月,我母親由魯南軍區被服廠,調魯南行署平民醫院當護理員。事先她未曾經過護理知識的學習和技能訓練,也缺乏必要的心理準備,對護理員幹什麼一無所知。因此,剛到醫院時她極不適應,鬧了不少笑話。 她回憶說:“我頭天到醫院,就被那些斷胳膊斷腿的人嚇壞了。一看全是血,嚇得我藏門後頭不敢看。下午,用門板抬來一個女的,耳朵搭拉著,眼球也掉下來了,頭上砍了7刀。她是個婦救會長,男人是民兵隊長,叛變了。女的要去報告,男的抓住她在磨道里砍。隔壁鄰居看見後,找人把她抬來,渾身是血,眼看不行了,很快就死了。哎喲,忒瘮人!晚上我開始發燒說胡話,起不了床。有個醫生來看我,個子不高,圓臉,說話很和氣,40來歲,他說他叫劉家廉。他摸著我的頭問道:‘你吃飯了嗎?’我說:‘我連口水也沒喝。’他給我端來水,叫我喝了藥,又說了些安慰話,用溼毛巾搭我頭上。我感覺好多了。他又說:‘我給你開個病號飯,你到伙房吃個“普通面。”’然後寫了一個條子,叫我拿著上伙房。當時感動的我直想掉淚,心裡熱乎乎的,象見到了親人一樣。這是我頭一回認識劉家廉。” 劉家廉,原是著名的魯南鐵道大隊醫生。抗戰期間,他與妻子王淑清以診所為掩護,為我地下黨傳遞情報,救護傷員,兼給普通百姓治病,在微山湖一帶非常有名。他曾被日軍逮捕,受過酷刑摧殘;更早也坐過國民黨監獄,既是一位醫術高明的醫生,更是一位堅定的革命者和抗日英雄。建國初,他參加完曲阜整編後,應縣長孔子玉之邀,未隨軍南下,留下籌建曲阜縣衛生院,為首任院長;老伴王淑清任護士長。可惜的是,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還沒等到平反,他就鬱鬱而終。我小時候多次見過劉大爺,雖然他平時不大愛說話,但對我們一家非常親。那時我象盼著走親戚一樣,常隨母親到他家玩,所以對劉大爺的印象很深。 我媽入護理行,一干就是幾十年,除了領路人馮保泰老英雄之外,遇到的另外兩位親人般的忠厚長者,就是劉家廉和王淑清。 老媽回憶說:“劉家廉離開後,我到伙房去打飯,一看人家都關門了,也沒什麼東西吃,晃晃悠悠又回到宿舍,忍著餓躺下。第二天開飯時,我喝了一大盆麵條,覺得身上有勁了,就要求工作。先幹了段勤雜,到年底,劉家廉說:‘你既然怕傷員,就護理生產的吧!’我也不知道什麼是‘生產的‘。到那家見有個婦女躺在床上,挺著大肚子,說是江蘇人,新四軍來的,叫範琳,男人團級幹部。劉家廉叫我看護她。我就拿個凳子坐門口,瞪眼看著她,一直到晚上也沒敢挪窩,既沒吃飯,也沒喝水。範琳也沒吃,躺床上光難受。天黑了,她對我說:‘你真是個傻瓜!也不給我燒水喝,也不去打飯,就這麼幹坐著?’我說:‘領導讓我看著您喲!’她笑了,說:‘就這樣看啊?你真憨!那邊有個缸子,你拿著去伙房看看還有飯嗎?’我這才起來,拿著缸子替她打飯。到伙房一看,人家又關門了。我找著炊事員,要點乾麵條,回來在鍋門口用石鐮打著火,引著柴火,把麵條煮好端給範琳。侍候她吃完躺下,我想回去睡覺。她說:‘你別走了,抱個被子,睡鍋門間吧!’我就回去拿來個小包被,還是俺娘借錢買了斤棉花給我套的,有一拖長,披到身上,下身用柴火圍住,迷迷糊糊地睡了。睡得正香呢,範琳叫醒我,說快喊醫生。我不知喊醫生幹什麼?打著呵欠,揉著眼去找醫生,敲了幾個門才找著值班的,是於醫生。他說:‘我感冒了,你去找王淑清吧。’王淑清那時還不到40歲,已經6個孩子,挽著小鬏,小腳,乾淨利索,正是能幹的時候。她一看我來,就知道怎麼回事兒,拿了個繳獲的老美的產包,跟我往這邊來。她走得慢,我先到了。隔著窗戶就聽見小孩哭,進門一看,範琳正扒著床沿,滿頭大汗,疼得直叫喚;腚上有一嘟嚕東西,血水淌一地。驚得我‘啊’一聲叫起來,一陣子哆嗦,心想:‘完啦,完啦!這個人活不了啦!腸子都屙出來了!’嚇得我不敢上前去。我那會兒不懂這是怎麼啦?帶著胎盤、臍帶,象腸子一樣。王淑清到了以後,很麻利地把孩子接出來,絞斷了臍帶,用布包上,又叫我扶著範琳躺好,說:‘你去燒點開水去。’我才知道她是生孩子呢!” 我聽了忍不住笑出聲來:‘媽!您真行!‘屙出腸子來?’您怎麼看的呀?真是的!還‘屙出腸子來’?您也會形容!嘿嘿!” “那時我啥也不懂啊?恁王姨叫我把胎盤找地方埋起來。外頭忒冷,我挖不動,找個旮旯給她扔了,馬上就叫狗叼跑了。起那開始,只要有點事兒,我的心臟就受不了,房顫,都是叫那女的嚇的!”她捂著胸口比劃著。 我問她:“平民醫院光收平民嗎?” 老媽說:“當時醫院收治的有民兵、部隊的傷病員,也有當官的家屬,軍民都收。戰爭起來後,連俘虜的敵軍傷員也收。” 我問:“那您是怎麼適應過來的?” 老媽說:“領導知道我害怕,叫我先上洗衣組,清洗傷病員敷料。洗衣組4個人,都是臨時請來幫忙的,得自己去井邊打水,冬天冰炸死涼,凍得兩手發紅。敷料在盆裡一泡全是血。開始我不敢用手洗,找個樹枝挑著用水衝,一看就膩歪、幹噦,後來也慢慢地習慣了。” 我問她:“馮院長以後,誰當的院長?” 老媽說:“李韶九,他是魯南行署衛生局的局長。俺改衛生院以後他兼的院長。馮保泰到行署門診所當所長去了。國民黨來了後,馮老頭沒走,留下打游擊,與劉家廉、趙金珍一個組。馮惠民也沒走,在尼山母莊那邊打遊擊。” 我問:“那會兒醫院有多少人?” 老媽說:“剛去也認不過來,弄不清,不算跑的,得有四、五十吧!醫生不多,劉、於,馮福祥,趙金珍,還有幾個不熟的。會計李青元,他哥李青祥是縣政府文書,兄弟倆都叛變了。馬震是辦公室長。戚光是拿藥的,一點點小個兒,那時還沒跟劉貞雲結婚。他姐戚繼蘭厲害!管她男人馮福祥一絕。司務長高杏先,我喊高大爺。王淑清、趙霞、馬傑、周慶蓮、劉貞雲、李維敏俺一個護理班。還有警衛班、馬伕、夥伕等後勤。於宏是趙霞的表叔,跟白求恩學過外科學。趙霞的爹後來當過山東省和雲南省的大官。沒說呢?就是那會兒,我把趙霞得罪了。嗨!” “怎麼得罪的?”我問。 她說:“趙霞讓我用墨水給她染白絲線,染了做夾襖。當時都穿便衣,醫生才穿白大褂。正巧,恁王姨抱著不到一舍兒的大民上我那裡玩,看見問:‘你這是給誰染的呀?’我說:‘給趙霞染的。’她說:‘噢!怪不得呢!昨兒趙霞交班交不下去了!3架,交了兩架,少了1架,問她也不吱聲。’就去找了院長。晚上開黨會,叫趙霞作檢查。趙霞承認了,起那跟我記了仇,處處找我的事。我好長時間不知她因為什麼?” 我問她:“你們什麼時間離開魯源的?” 老媽說:“47年2月份,國民黨攻佔縣城,形勢很緊張。16號,飛機來炸魯源,把個送糞的牛車炸飛了,人也炸死了;又炸魯源大橋,撂了好幾顆炸彈,大橋炸塌了,醫院也炸了。有個產婦,她男的找了一頭毛驢,剛把她託上去,下來顆炸彈,‘轟隆’一聲,人和驢都沒了。醫院亂了套,人馬亂竄。周慶蓮嚇得滿院跑。我趕緊拉她臥倒,到飛機走了才爬起來。這肯定是有壞人暴露了醫院位置。魯源不能再待下去了,俺就開始收拾東西轉移。” 我說:“記得聽您說過,您小時候就經歷過飛機轟炸,還說‘飛艇上撂小罐啦’。” “噢!那是小日本的飛機,頭一回來鄒縣,在城前撂炸彈,就是臺兒莊大戰那會兒,把俺大姑姥娘炸死了。” 我早就聽她說過這些。那是她8歲那年,趕上日軍轟炸。當時她跟著俺姥娘到城前,去她大姑姥孃家走親戚,猛聽得天上隆隆作響,正過日本人的飛機。7架,其中有1架忽然掉頭,投下1顆炸彈。老百姓說:‘快看啊!飛艇上撂小罐了!’都伸頭往天上看。結果當街爆炸了,把在門外賣燒餅的她大姑姥娘炸沒了。我媽當時在屋擋門裡,那裡還放著一個棺材板,血肉崩得她身上、棺材板上到處都是,人都快嚇傻了。這是我媽頭一回經歷飛機轟炸,差點捎走了,驚險萬分,算是撿了條命! 實際上,在1947年1月份,魯南戰役就已打響。華中和山東野戰軍在陳毅、粟裕等人指揮下,歷時18天,殲敵5.35萬人,收復了魯南大部地區。2月份又進行了萊蕪戰役,3天時間以傷亡6000餘人代價,殲敵6萬多,打破了國民黨軍南北夾擊的計劃。但是,2月25日,國軍歐震所部也攻佔了魯南重鎮臨沂,對魯中、魯南解放區形成巨大壓力。 “你們離開魯源到哪去了呢?”我追問。 老媽回憶說:“從魯源上東南,到了廠裡,大批傷員開始從戰場上轉過來。王淑清的大兒子劉維正那會兒才12歲,才這麼高,就是個小孩。傷病員見了都好逗他玩。他在頭裡提個馬燈,因為個矮,馬燈都直提不起來;我在後邊提著罐子,挨家去給傷病員送水送飯、護理清洗。俺在那裡待了1個月,形勢更緊了,又轉到劉家溝,在俺村住了5天。劉家溝偏僻,群眾基礎好,醫院來了都爭著幫忙。但戰事已經不容得我們帶著笨重物品轉移,就抓緊埋山上。趙霞和李維敏交給俺表大爺5個大包袱,替她埋到堰壩子下。因重傷員太多,老百姓幫著臨時藏到後溝山洞裡;輕傷員和醫護人員都叫各家領走,隨時得撤。王淑清帶著6個孩子,住俺姥孃家。別看俺姥娘70多了,還是啞巴,可很懂道理,把僅有的一點瓜幹煎餅全拿給她們吃,鋪讓給她娘幾個,自己寧願在鍋屋裡搭地鋪睡。她娘幾個,人又多,又能吃。她們離開之後,俺姥孃家裡已經沒任何吃頭了。” 這種魚水之情,豈是國民黨能比得了的? 停了會子,老媽接著說:“誰知李青祥先叛變了,勾來還鄉團在東邊毀了咱30多口!他媳婦又跟著來到劉家溝做小叔子的工作,叫他投降。他們外邊說話時,讓俺表大爺聽見了,報告武工隊蔡隊副:‘那個女的,叫會計投降。’蔡隊副一想:‘噢?怪不得呢?咱的人被殺還是他男人領著乾的!現在又叫李青元投降?’就把兩人逮捕了。一審,還真是這麼回事。那女的忒猖!叫囂:‘國民黨來了,多麼旺盛!恁這些八路吃不開啦,早晚得完蛋!’武工隊把他們押到村南頭,一塊兒‘嚗’了。後來,李青祥又帶著還鄉團來報仇。聶殿忠叛變,出賣俺娘和‘瞎春’的爹,都打得半死,逼問傷員和東西藏哪了?他倆沒吐口。那個聶殿忠領著找,把醫療器械都扒出來,趙霞5個包袱也弄走了,搜出重傷員,當場打死15個,其餘被五花大綁押走,也弄死了。馮保泰知道後,氣得牙癢癢,發狠說:‘我非宰了這個龜孫不可!’他與趙金珍、劉家廉,在田黃集頭偷偷地瞅準李青祥,摽上他,親手開槍‘嚗’了這黃子,除個禍害!” 我聽了很吃驚,問:“馮保泰還能親自動手啊?他得多大年齡啦?” 我媽想了想,說:“那時他快60了。” 哎喲!都這把年紀了,還能不顧危險,除奸殺敵,令人佩服!我豎起大拇指稱讚道:“他老人家真是大英雄!威風不減當年呀!” 老媽點頭贊同。 “嗯?那醫院又轉移到哪去了?” 老媽說:“到了代家安。俺隨撤隨為部隊收治傷病員,雖然緊急搶救,仍有不少死的。條件太艱苦啦!住了月把,國民黨又追來。那天俺連夜撤到許老,待一天;又退到玉皇廟溝,才半天,再往薛家頂撤。誰知飛機把村裡全炸了!咱一個連的人帶老百姓沒剩下,都死了。俺晚一步,趕到一看,除了炸彈坑,就是炸彈皮,不小心就叫炸彈皮絆倒。太慘了!沒法待呀?又走。本該往西北,領路人是西南湖的,不懂山路,夜裡掉向,帶著隊伍下東南了!而敵人就在東南上。越走大夥兒越覺得不對頭。我就給他說:‘這不是上西北,是下東南了。’那個熊人很擰,不聽,結果鑽到敵人懷裡去了。敵人崗哨叫咱的人先看見啦,兩邊同時開火。院長喊:‘隱蔽!’全都趴下,有藏石頭後頭的,有藏樹後頭的。敵人摸不清,機槍、衝鋒槍亂掃。天黑他們也不敢追,‘苘杆打狼兩頭怕’。那個槍子打得石頭直冒火花子,傷咱好幾個人。俺這邊一邊打一邊往後撤,趁天黑又窩回來往西北跑,路過什麼村也不知道,就是一個勁兒沒命地跑,一直跑到四小安,才算能歇一歇。” 我問:“四小安到哪個縣了?” 老媽說:“誰知道啊?天明,炊事員好不容易弄了頓飯,燉點菠菜,還有肉腥,剛擔到大街上,沒來得及吃呢,說國民黨又來了,到南山了!俺撂下碗就往北跑。我負責照料王淑清的三閨女劉維蘭,那才5歲多。我揹著她,腰裡掖了3顆手榴彈。王淑清把恁大民哥綁前懷裡,跟戚光抬一個藥箱子,不舍得扔,腳小還讓戚光一個大頭呢!除重傷號坐擔架,能動的傷員都跟著跑,也顧不得腿瘸腰疼了。跑出十多裡路,聽著沒動靜?派人再回去看看,國民黨哪有個影?街上的飯挑子還好好的,都沒人動!” 這真是“驚弓之鳥”啊!我想象著那驚險萬分的逃亡過程,炮火硝煙和負傷死亡隨時都在伴隨著他們,當年的“北撤”確實不容易呀! 我在手機北斗地圖上查詢,原來“四小安”是在平邑城西南方向的唐村水庫西岸,有周家、邵家、鄭家、史家4個小村,都叫“小安”。 我問老媽:“後來你們又到哪裡了?” 老媽說:“到了平邑的南岔村,穩了幾天。” 我再查“南岔村”,見他們的行軍路線又上南了,問老媽為什麼還往那走? 她說:“南岔那邊也是老區,屬於魯南老根據地。俺醫院也不光是撤退,是隨部隊作戰行動轉移,實際上已經跟野戰醫院差不多了。行軍路線只有院長几個知道,一般人不問這些,只管跟著跑就是。” 我搜索魯南行署戰略轉移的資訊,發現當年不只“北撤”,也有“東移”。後來一部分人員跟隨魯南行署傅秋濤書記、魯南軍區張光中司令員,轉往郯城濱海解放區,稱“六九轉移”。 老媽說:“偏偏我那會兒又得上了傳染病,叫‘迴歸熱’。” “怎麼得的?”我急忙問。 老媽說:“村裡有個姊妹團長,她爹是做買賣的,在徐州傳上了,回來又著她。中國還沒這個病,外國進來的。醫院不能見死不救呀?於醫生叫我護理她。俺倆黑白在一起。她身上蝨子拿條帚一掃都成堆。我點火燒,蝨子又爬我身上,也傳上了,比她還嚴重,昏迷了。別人都不敢進那屋,也沒法兒治。後來有個俘虜過來的軍醫說:‘那次打滕縣繳獲的那種藥,給她用上吧,能治這個病。’別人不信。他說:‘不要緊,那個藥能治這個病。’反正也沒好法兒,死馬當活馬治吧!戚光給我打了針,慢慢地退了燒,真好啦!那場病我差點死了。” 老媽在鬼門關轉了一遭兒,又回來了。 她接著說:“敵人追得緊,俺又北撤到蒙山前。有個李洛山,他個子矮,年齡大。為了照顧他,晚上宿營時,我把手術室門簾給他了。他還讓來讓去。我說:‘你是個老大哥,身子又弱。我沒事,年輕擱著凍!’結果我沒東西蓋,夜裡冷,凍感冒了,發高燒。隊伍開拔,趙霞對我說:‘你在這個鍋門前等著吧,俺到地方後來接你。’可左等右等就是不來了。虧了那個村長,他在撤退前看看還有沒跑的不?見我仍躺在鍋門前,一把拉起我來。我不知什麼事,問他:‘你幹嘛呀?’他說:‘國民黨都進莊啦,你還躺著?’我說:‘沒聽見槍響呀?’村長說:‘趕快吧!從這裡上東跑,跟著那些家屬、老百姓快跑!’那邊山窩裡擠成一個疙瘩,人湧不動。我一看,北邊有個空,就從屋後往山上爬。爬到半截,國民黨就進莊了,灰色軍裝。我說:‘那不是新四軍嗎?’人家說:‘憨樣!新四軍能有這麼多刺刀?快跑吧!’我一氣跑到關頂子,仍是發燒,又沒喝水,渾身發燙。有個老太太在間小趴趴屋住著。我求她說:‘大娘,您給我弄點水喝吧。’她見我燒得厲害,就說:‘你在這兒等著吧!’自己拿個小罐到山下去打水,回來還剩半罐子。我等不及,說:‘您別燒了,我先喝了吧!’一氣喝完,覺得好受啦。馬震先前給我留了100塊北海幣,買她10個雞蛋,想在那裡住住。老太太說:‘同志呀,你快走!國民黨一會兒就來到。’我只得快離開,雞蛋也擱她家了。翻過蒙山,見咱這銀行、行署和機關家屬,在路上烏烏央央湧著往北撤,馬都滾溝裡了。” 我問:“怎麼那時有那麼多人撤退啊?” 老媽說:“哎喲!魯南行署的機關人員都撤了。連趙鎛縣、蒼山、棗莊、嶧縣、費縣、滕縣、平邑、鄒縣、泗水的縣區幹部、村幹、民兵、軍工家屬兩三萬人都跟著撤呢!我到前邊找著兵站,人家給我一個餐票,讓我到蒙陰城的南官莊婦救會長家吃飯。會長姓呂,住東北角,見了我可熱情啦。我把票給她,人家就慌著做飯去。我記得她燒的是綠豆湯,疊了一彎篦子煎餅,從鍋屋出來往堂屋走,剛到院子,忽聽一聲爆炸,石頭渣子亂飛,冒起一陣醭土。呂會長左手眨眼間就被彈片削沒了,飛到了南牆上。煎餅撒一地,綠豆湯也攉了。我被炸得發懵,問她:‘會長,這是怎麼啦?’她癱倒地上,疼得捂著胳膊喊我:‘同志,你快來把我的帶子解開,給我紮上。’我趕緊跑過去,從她腰裡扯下帶子,在她胳膊肘上紮緊。鮮血淌了一大攤。我這才看見天上來了好幾架飛機,接二連三扔炸彈,兵站、民站全炸著了,馬也炸飛了。到處是爆炸聲,叫喊聲,大火沖天,黑煙四起。我趕緊扶著會長站起來,掙扎著從後邊兩欄門子跑出去。後坡有個小山洞,俺倆鑽進去,身子還在外頭。飛機炸完,到天黑沒動靜了,俺倆才敢出來,重新回到她家。” 我問她:“那個會長還不得疼死了啦?” 老媽說:“先前她也顧不得,這犯騰過來,一夜可受不了啦!疼得直叫,胳膊腫得湑青。天明後,我對她說:‘您再忍一忍,我出去找醫生。’她急得直催我:‘你麻去麻回!疼死了!’我就去找俺那個行軍記號‘雞爪子’(箭頭↑),找著後,到了蒙陰西,在汶河邊上坐著等隊伍。河裡還插著一顆沒爆炸的炸彈,不少人遠遠地圍著看。老遠地,我就看著有個人,那麼小,拖沓著朝我這邊走過來,到了臉前一看,還是俺司務長!他見了我,驚得說了句:‘嗨!是王呀?’他這一‘嗨’,當場就把我‘嗨’哭了。” 我說:“您這不是見了親人了嗎?” 老媽說:“誰說不是?我當時哭得那個委屈喲!邊哭邊對司務長說:‘高大爺,恁怎麼才來呀?’他解釋說:‘唉呀,別提了!俺走岔路了。隊伍沒往北來,上西邊白馬關啦!現在正往回窩,得會子才能到這裡呢!你倒走俺頭裡了。甭哭啦,給你個鍋餅先吃著。’他掏給我一塊鍋餅,有這麼厚,讓我墊墊肚子。我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餓極了,抓過餅就往嘴裡塞,一下子噎得我光打嗝兒,就是咽不下去。他說:‘別急!你上河邊喝點水去,就著水咽。’我就捧著河水,邊喝邊吃,吃完那曶遢餅,忙領著司務長又趕回呂會長家。我說:‘高大爺您看,會長的胳膊叫飛機炸了,得趕快想法治治呀!’會長左胳膊還露著骨頭碴子,腫得老粗,臉上非常痛苦。高大爺一看,麻利地出門去找醫院,半天才把於宏醫生找來。於醫生外科手術很棒,他給呂會長處理了傷口,縫上血管,又換上藥,把皮給她縫緊了,連骨頭一塊兒包紮好,忙了兩個多小時才處理完。呂會長真不瓤,一直忍著沒再叫出聲來!直到弄利索了,俺才從她家出來,離開蒙陰城,又上西北撤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