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貪風暴》迎來了第五部大結局,繼《葉問》之後,又一個綿延數年的港片IP迎來了壽命的終結。
儘管受限於創作規律和故事延展性,系列片往往是第一部出彩,越往後走,故事便愈發難以說圓。但至少從常理人情出發,出於對觀眾的尊重,主創都會在結尾處儘可能用心注入感情,以作為對死忠影迷的補償。
但《反貪風暴5:最終章》就連這一點都沒做到,無論劇情設定還是角色處理都只能用亂七八糟來形容,令跨年夜滿懷希冀的觀眾大失所望。因此影片上映之後迎來了鋪天蓋地的惡評,也造下了全系列最低的口碑。
臃腫混亂的劇情
劇情實在沒有辦法複述,因為堪稱全無邏輯可言。
和前幾部相同,《反貪風暴5:最終章》也是透過單一案件切入,再讓主角帶著人馬抽絲剝繭,其間穿插一幕幕追車和槍戰戲。考慮到拍了這麼多部,主創團隊早已駕輕就熟,結局至少也能保持在合理水平,但這部影片給人的觀感卻是意外的亂。
核心問題在於,該案件不存在一個從頭到尾的邏輯閉環,而是分出了無數條故事線,且每條線極短,草草開始草草結束,最後什麼都沒說清楚。
《反貪風暴5》劇照
第一條是前半部的主線,由一場販賣人口案引發,首先出場的是廖啟智飾演的腐敗海關工作人員,結果劇情不到一半就被滅了口。爾後真正的反派出現,卻又分出兩支:一支是明面上的東南亞“恐怖分子”,負責殺人放火;另一支則是隱身在背後的操盤手(謝天華飾)。兩股勢力亂七八糟攪在一起,關係全不清晰;
第二條是大法官龐愛瑪和反派之間的糾葛、背叛、與刺殺,這是後半部的主線,卻以在演講臺上突然自曝腐敗過往告終,堪稱沒頭沒尾;
第三條是陸志廉與王藍祿(線人)間的友情線,為保護前者,後者在電梯裡被炸死,刻意煽情了一把。倘若不考慮第四部的鋪墊,線人出場時間實在過短,前後加起來不足十分鐘,著實無法令觀眾同情。該片段的最大意義或許就是致敬系列第一部(陸志廉的妻子亦是因電梯事故去世);
第四條是親情線,鄭嘉穎飾演的廉署大哥和黃宗澤飾演的腐敗小弟間的爭執。弟弟時而叛逆,時而迷途知返,時而遭遇追殺,最後又落到反派手中做了人質,令哥哥頭大如鬥。原本這條線最有可能出彩,無奈其走向幾乎和主線無關……
此外還有幾條淺嘗輒止的關於愛情的暗示。這些線長長短短,亂七八糟纏在一塊,於是不光觀眾越看越糊塗,演員的表演也連帶呈現出一種虛假感:因為每個角色都沒有足夠的時間空間經歷成長,所有情緒爆發都顯得莫名其妙。儘管“老戲骨”們的表演都很到位,可越到位,越是聲嘶力竭,觀感反而越怪。
《反貪風暴5》劇照
最讓人崩潰的還在結尾,堪稱侮辱智商:主角犧牲後不久,一個路人甲突然從路邊出現,抽刀捅傷了女反派。女反派見男反派不僅無動於衷,反而面露嘲諷,於是大為光火,也抽出一把刀捅了過去,兩人就此雙雙死去。緊跟著片尾字幕出現,按慣例開始交代各路罪犯的罪名和刑期……
這樣的觀影體驗實在難以形容。實在要比喻,大概就像吃蘋果,吃差不多了,才發現果肉裡還剩下半條蟲。
打不死的小強
其實,爛也不是這一部獨有的問題,回首望去,整個系列的水平都令人窒息。
港片歷來好做系列,第一部收穫好的市場反響後,只要劇情上還存在繼續延展的基礎,便常常會啟用原班人馬進行批次生產,直到全無餘地為止。上世紀80-90年代,便有“最佳拍檔”、“五福星”、“富貴逼人”、“古惑仔”等著名系列電影相繼出現,時過境遷,其中不少還成為了經典。
千禧年後,內地院線市場迎來大爆發,香港影人紛紛北上,《無間道》《葉問》《追龍》《寒戰》《掃毒》《澳門風雲》《竊聽風雲》《拆彈專家》等系列港片在內地相繼上映。不過這些作品大多隻有兩三部,愈往後走疲態愈顯。要數壽命最長,表現最穩,的確還是七年五部的《反貪風暴》更勝一籌。
題材上,《反貪風暴》屬於“邪不壓正”的老套警匪片,正方人物基本固定,差異僅在於反派形象:第一部講基金會腐敗;第二部講賭馬賭球;第三四部都順應時事,將反派設定成了腐敗官員,只是敘事側重點稍有變化——第三部主要講洗錢,第四部則是圍繞監獄展開。而到了第五部,反派又變成了東南亞的恐怖分子及其背後面目模糊的金主。
這些形象深究起來其實都具備歷史淵源,可隨著時代發展,還是同現實產生了極強的割裂感。早年香港警匪片之所以好看,一大原因乃是因為犯罪分子在現實中的確活躍。對於影視界,這是時代賦予的特殊紅利:創作此類劇本時,編劇無需刻意交代罪犯來源,觀眾也能直接理解。但在承平日久的今天,警匪還非要在鬧市當街交火,觀感難免十分古怪。
《反貪風暴3》
如今再寫同類題材,編劇首先要花費大筆墨解決的就是罪犯的來源問題。否則難以讓觀眾潛意識中採信。細數近年來較火的港式警匪片,除《追龍》這類具備真實原型的懷舊題材外,反派來源無非幾個:隨機悍匪(《拆彈專家》)、瘋狂的富二代(《新警察故事》《反貪風暴4》)、手眼通天的資本家(《竊聽風雲》《反貪風暴》系列)、神秘的恐怖組織(《赤道》《拆彈專家2》《反貪風暴5》),以及金三角的毒販(《掃毒》系列)……這些來源間還常會疊加巢狀,如此創作模式,很難不讓人想起“007”系列來。
作為世界上最長的系列片,“007”截至目前一共拍了25部。隨著冷戰結束,影片喪失了其立足的社會時代背景,可資本卻又想盡可能榨取其剩餘價值,於是全球觀眾便漸漸見證了“幽靈黨”這樣一個“縫合怪”的誕生。根據定義,所謂“幽靈黨”共有21位核心骨幹,成員包括蓋世太保、克格勃間諜、秘密警察、義大利黑手黨、特工等……簡而言之,就是以“恐怖分子”的粗糙概念為外殼,再拿一大堆歷史和新聞中臭名昭著的形象填充之。
這種胡亂塑造反派的創作法會帶來一大堆後續問題,最突出的就是人物動機立不住。對此,官方給出的解釋是,“幽靈黨致力於從世界霸權主義之間的衝突中牟取暴利,往往採用反情報、洗腦、謀殺、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敲詐勒索等手段,但也會採用滲透的方式進而逐漸主導全球,因而和全球很多恐怖組織(如量子組織)以及一些國家的政府高官有合作”,倘若仍不足以服眾,便又再加上私仇、心理疾病等理由來努力自圓其說。於是故事線變得越發臃腫醜陋,主創自知理虧,只得在畫面場景服飾上拼命做加法,好給IP保留最後一點體面。
《007:幽靈黨》
對比下來,《反貪風暴》完全就是一個精簡版的“007”系列。前輩踩過的坑,它一個不落地全都踩了一遍。敗也蕭何,成也蕭何。相較其餘香港同行,《反貪風暴》之所以能連拍五部,根源恰恰還是在於其最初就設定好了陸志廉這樣一個同詹姆斯·邦德一般孤家寡人、全無性格的“紙片人”主角,最大程度保留了後續的延展空間。誠然這樣的作品不可能好看,可從商業角度出發,偏偏壽命又最長,儼然一群打不死的小強。
為什麼有人看
雖然整個系列毛病一堆,但市場反響並不差,票房甚至還一路走高:第一部9517萬,第二部2.08億,第三部4.42億,第四部7.99億。最終章儘管相較上一部有所回落,但據坊間傳聞,不少出品方早在兩年前就已經將手中份額溢價盤了出去。即便對於鏈條最末端的“接盤俠”,該片在元旦檔強勁勢頭餘波的加持下至少也能落在5-7億的區間,不至於虧到難以接受的地步。
所以,相比單純對劇情的嘲諷與貶斥,更耐人尋味的問題應該是,作為邏輯完全經不起推敲的系列影片,為什麼會一直有人掏錢來看?它到底填補了哪個觀眾群怎樣的心理需求?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檔期,整個系列在檔期選擇上都相當機智。第一部橫空出世是在2014年8月,位於暑期檔中間,因競爭對手眾多,票房表現相對乏力。於是第二、三、四部都選擇了4月、9月這樣“青黃不接”的冷檔期,再借助自身的型別片元素,最大程度吸收觀眾的殘餘熱情。
而第五部大結局選擇在了競爭激烈的跨年夜,看似意外,仔細思考也符合邏輯。作為一個系列的終結,即便質量再經不起推敲,打感情牌也順理成章。再加上近兩年“港片已死”的論調此起彼伏,《梅豔芳》等影片均以懷舊作賣點,《反貪風暴》如此操作並不足怪。
《反貪風暴5》海報
除了檔期選擇外,大眾心理也不可忽視。雖然目前的影視圈都在鼓勵給女主創、女演員“讓路”,但事實上,銀幕上的男性形象並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
北京電影學院導師徐皓峰曾在點評吳宇森影片《赤壁》時提出觀點:商業片是陰陽互補的。陰陽兩面分別滿足大眾不同的心理需求:陽面滿足崇拜欲,建立某種價值,產生一個強者,觀眾會有“我等於他”的感慨,於是感覺良好;陰面滿足詆譭欲,毀掉某種價值,產生一個弱者,觀眾會有“他不如我”的感慨,依然感覺良好。商業片的目的,就是讓觀眾自信地活下去。
受限於時代背景,內地第五六代導演電影的影像風格大抵都有些“陰颼颼”,嚴重缺乏陽剛氣質。千禧年後,內地本土商業片崛起,以陰面居多,主題集中在反思和調侃上。少數陽面電影都缺乏現實主義題材特有的代入感,如《英雄》《葉問》《霍元甲》等屬於講古;《激戰》《破風》等各類體育題材電影又太小眾。姜文或許是雄性意識最強的導演之一,然而作品充斥典故隱喻,觀影體驗如同猜謎,爽感全無。繞了一圈,觀眾還是隻能看好萊塢過癮。
《葉問3》
回看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主流男性的觀影需求主要是透過香港電影得到滿足。彼時香港電影除了李小龍、成龍、李連杰等代表之外,還總愛把殺手、搶匪、飛車黨、古惑仔等“江湖人”的道德地位拔高,令觀眾崇拜,誘發青年模仿。《反貪風暴》本質上沿襲了這一創作模式,只不過為避免道德風險,按新時代需求將人物關係作了倒置。
電影總會不經意反映出時代的潛意識。如今社會的一大特點是,對理想男性氣質的傳統共識已經消解,在外來經濟、文化的衝擊下,過往約定俗成的“男子漢”概念顯得有些莫衷一是。《中國男性特質論》作者、前香港大學文學院院長雷金慶在接受《三聯生活週刊》採訪時提到,整個20世紀,關於的女性的研究越來越多。但在中國,男性研究少之又少,西方對中國男性的研究也全面缺失,更沒有著作對中國男性氣質做出系統化的理論構建。
《霍元甲》
回溯過往,無論是《霍元甲》,還是李小龍、成龍的功夫片,都離不開一個特殊的時代背景:中國積貧積弱,對外全面自卑。對此雷金慶表示:彼時的海外華人,以及殖民統治時期的香港人長期以來覺得被西方視為二等公民,經常處於弱勢,他們很難在不屬於自己的語言體系中凸顯“文”的男性氣質,因此以“武”來打敗“洋人”的功夫片在那時大受歡迎。通常在中國文化裡,“文”是高於“武”的,只有在人們擔心出現危機時,“武”才會反過來高於“文”。
吳京《戰狼》系列大爆,其實也是內地電影市場多年陰盛陽衰後的大反彈。經過商業驗證後,許多影片都試圖在軍事題材中找尋陽面。但軍人形象和普通人之間總是有一層間隔。觀眾對軍人自然崇敬,代入感卻始終缺了一點。相比之下,如《反貪風暴》的角色一般穿西裝打領帶穿梭在高樓大廈間,感受著金錢和犯罪的刺激,一言不合就掏槍互射,完事頭髮還一塵不染,輕輕鬆鬆便把英雄做了,代入感似乎更強一些。
《反貪風暴5》劇照
這種安排儘管虛假,可也算滿足了幻想,這恰恰也只有行將消逝的香港電影才能做到,換上內地團隊,立馬就不成立了。既然是做夢,總歸還是隔一層窗戶紙為好。
電影既是敘事藝術,也是美學藝術,同時也是大眾傳播藝術。如果不考慮質量,單單隻為賺錢,其實並不需要全部弄通,拿捏住其中一兩樣恐怕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