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職 業 故 事 -
大衛恍然大悟,他覺得自己之前給學生傳輸的理念是錯誤的。一百個女生有一百種不同的美麗。那種要求所有女生都美成一種模式的想法,是不符合人性的。他為自己在課堂上的失態引咎辭職,也為自己之前對於“美”的偏執看法而向學生們誠懇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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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頭挺胸,把你的朝氣給我拿出來!”大衛在練功房裡衝著那些剛剛入學的學員大喊,他是某家藝考輔導機構時裝表演藝術專業的老師,身高186釐米,站在教室裡,如臨風玉樹,偉岸清爽。
我最初接觸到時裝模特這一行業,是在2017年某個藝考輔導機構兼職工作的時候。當時我們表演類的藝考生有兩個具體的方向,第一個是我所在的戲劇影視表演,另一個就是時裝表演。雖然這兩個方向,在大學畢業的學位證上寫的都是表演專業,都屬於展示性的藝術,但是兩者的就業方向完全不同。
前者畢業去劇團或者影視公司當演員,後者則去時尚公司當模特。
大衛是該輔導機構的金牌教師,據說他“帶出來”的一本生,超過了100個。每一個職業都有自己的行話,藝考輔導機構的老師就特別喜歡用“帶出來”這種表達,彷彿學生在入學以前,是縮頭烏龜,是上不了“檯面”的人。他們需要透過藝考老師的提攜和“帶”,才能出人頭地,才能從那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刷題狀態中出來。接受過專業培訓並立志參加藝術類招生考試的學生稱之為藝考生,他們被藝考老師“帶”過以後,的確是從外形和氣質上都會有肉眼可見的不同。
大衛在時裝表演的課堂上,特別強調“朝氣”。他跟學生說:“不要每天只知道照鏡子,自以為很美很帥,要知道全中國長得好看的人多了去了。考官在面試的時候,第一看身材,第二看氣質。身材這件事大部分是天生的,你們這個年級已經改不了了,所以你們更要拿出你們的朝氣來。”在大衛的口中,朝氣就好像早餐包裡的牛奶,想拿的話,輕輕鬆鬆就能拿出來。
“拿不出朝氣”的安娜是一個學校的“重點學生”,安娜的父母都在浙江這邊做“小本生意”,家裡衣食無憂、啥都不缺,就指望著自己的孩子能有出息。財大氣粗的安娜父母為了讓她考上一個所謂的好大學,花了5位數的學費給她報了一個我們輔導機構最貴的“VIP保過班”。
簽單的時候,銷售的嘴唇都笑到耳朵邊了,隨後的好幾天都合不攏。所謂的VIP班,是說學校裡會專門分配一個老師對她進行60個課時的一對一授課。“保過班”的意思是,萬一安娜今年沒有考過,明年還能捲土重來、免費再學一次。
不差錢的安娜本來在高中的文化課成績就不好,高二的期末考試總分連400分都沒有。她之所以會坐在我們輔導機構的教室裡,完全就是在父母逼迫之下的無奈選擇。最開始,安娜跟我們的銷售說她想學音樂,可是她唱歌五音不全;學播音;學主持,她普通話相當不標準;學編劇,她編不出劇本;學戲劇影視,她連劇本上的臺詞都記不住。這樣排除來、排除去,安娜最終選了一個不要唱歌、不要寫作、不要說話,甚至連劇本都不需要背的模特專業。
安娜以為自己找了個好活兒,不說話不背書就能讀個大學,感覺那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然而當年的她所不知道的是,模特,這一個靠身材吃飯的職業也就意味著她以後吃飯都不香了。為了保持衣服的“上身效果”,模特以及參加藝考的模特後備役們必須保持人們理想中的“魔鬼身材”。米飯、麵條、餅乾這種碳水化合物那是想都不要想了,油炸、燒烤、火鍋和甜點等發胖食物那更是碰都不能碰的禁忌。
安娜來輔導機構報到的第一天,大衛像打量櫥窗裡的一件商品那樣,從頭到尾地“掃描”了一遍安娜微胖的身材,他特意叮囑安娜媽媽以後家裡不能吃“有油水”的食物。安娜媽媽聽到大衛說這個不讓吃、那個不讓吃的時候,臉綠得好像春天裡的小青菜。別說安娜吃不消,天天吃黃瓜蘿蔔西藍花,這種日子,做父母的也過著難受啊。這時候大衛就展現出一副“觸龍說趙太后”的深明大義,他讓安娜媽媽“為之計深遠”,還說現在的吃苦都是為以後生活的甜如蜜。
立志當“趙太后”的安娜媽媽聽進去了,那幾個月安娜家裡不見油腥,西藍花都變著花樣發明出來了十幾種做法。安娜有時間會忍不住把零食帶到輔導機構裡,大衛老師看到了就會當場沒收。這樣“健康飲食”了一個月,安娜的體重也成功瘦到了100斤以下。
然而體重,只是她所克服的第一個難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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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特(時裝表演)的藝考有四大關,分別是形體測量、形態觀察、臺步展示和才藝表演。這是由於模特的身材,是代表人類最接近“理想”的所在。所以想成為一名模特,身高、體重、肩寬、胸圍、腰圍、臀圍以及下半身與上半身的比例都有嚴格的資料指標,一項不過關就得打道回府。
以上所述的是第一關形體測量。
藝考的第二關是形態展示,這需要考生透過旋轉、跳躍、展臂和拉伸等動作向評委展示自己的姿態、氣質和肌肉比例等。在接受第二關培訓的時候,安娜便叫苦連天了。在學校的時候,作為一名普通的高中生,安娜每天都是穿運動鞋或者休閒鞋,從來沒有穿過高跟鞋。可是想做一名合格的模特,不僅要適應穿高跟鞋走路,還要適應站臺的時候一站就站幾個小時。
嬌生慣養的安娜哪裡吃得了這種苦,她站了沒幾分鐘,就轉身去休息區找凳子、玩手機。大衛看到她這種“爛泥扶不上牆”的性格是又氣又急。他作為一個培訓機構的老師,頂多只能口頭教育幾句。可是安娜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無奈之下,大衛只好搬出全天下老師的通用殺手鐧了,那就是請家長。
給安娜父母打電話以後,第二天上課安娜就好像換了一個人。原來安娜在家特別怕她的爸爸,安娜爸爸說如果她考不上大學,就讓安娜去嫁人。安娜一聽到父母要把她嫁人,她嚇得懶惰勁都丟了一半,一想到自己高中畢業如果考不上大學的慘淡場景,她還是覺得學習的苦更輕鬆一點。
模特藝考的第三關呢,則是讓考生們最害怕和擔心的臺步展示啦。
這一環節主要是考察學生的審美能力、感知能力、形體的表現力和控制力。考生要自己提前選擇和購買進行展示的衣服。家境條件好的考生,可能會請專門的服裝設計師量身定做。家境一般的考生,則會在藝考輔導機構老師的陪同下,前往大商場進行選購,老師會在旁邊根據自己的生活經驗和當年的流行風尚進行建議。但不管怎麼說,父母支援學模特藝考的孩子,家裡的環境終歸不會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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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好衣服、練習完臺步以後,模特藝考的同學就要準備第四關才藝展示的內容。同戲劇影視的才藝展示不同,模特由於不是一個靠嘴吃飯的工作,因此才藝展示不建議甚至不可以選擇朗誦或者唱歌。很多大學的招生要求都明確提出,模特(時裝表演)藝考的才藝表演只能從舞蹈、健美操和藝術體操中自選一項。
健美操和藝術體操都是需要花功夫練習、有很多硬性指標的專案,糾結了很久以後,安娜最終選擇舞蹈作為自己的才藝展示。不過她之前並沒有學過跳舞,大衛老師只能用最速成的方法,教她跳那種沒有章法的現代舞。大衛老師教的很認真,他站在練功房的落地鏡面前,每個動作都逐一示範,不厭其煩地講解舞蹈的要點和糾正安娜動作裡的瑕疵。
安娜穿著一件寬鬆的白色表演服,左右手各拿一把大紅色的絲綢扇子,在地上滾幾圈,扇子開啟又合起來,這樣漫不經心地意思意思,一支舞蹈作品也就算是跳完了。在考前的模擬測試中,大衛老師看完了安娜的“舞蹈作品”,失望地把臉轉到一邊去。他對我說:安娜跳的現代舞,毫無感情、姿態生硬,這算哪門子的現代舞,簡直都假到天上去了!
可就是這樣一個“假到天上去了”的現代舞,居然把安娜順順利利地帶入了一所二本院校的大門。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安娜父母還在一家星級酒店裡,請我們輔導機構的老師們吃了一頓大餐。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海鮮隨著服務員的上菜魚貫而出。連平日裡忙得不可開交的安娜爸爸都“百忙之中”,出席了那天的晚宴。
在燈火輝煌的宴席上,安娜爸爸難得地展顏歡笑,他在酒醉微醺之中,摸著安娜的頭,對她說:“你到了大學裡,你要跟著老師們好好學習,多學點文化,不要跟爸爸媽媽一樣,只知道掙錢。一輩子除了做生意賺錢,啥都不會。”
雖然說在全國範圍內來看,那所學校的口碑和排名都不怎麼好,但是對於安娜以及她父母來說,只要是個大學,就值得去讀。因為他們這種不需要透過子女奮鬥來實現經濟狀況提升的“做小本生意”的家庭,讀大學的意義,就在於讓安娜能夠去一個地方平平安安地呆四年,認識一些朋友,拿一個文憑,學一點知識,然後回老家嫁一個門當戶對的如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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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考生進入大學以後都喜歡兼職“接活兒”,這既是由於專業的實踐要求,又是由於藝術專業的日常開支也較大,需要兼職賺錢來補貼生活費。安娜進入大學後也去兼職了,當然,她不需要、也不指望著靠兼職賺錢。
安娜是被她大學室友拉過去的。一個寢室四個人,週末出門兼職成為了寢室裡的集體團建。安娜面子薄,實在是抵不住室友和閨蜜們的熱情邀請。當然,也是為了所謂的實習實踐學分。
作為時裝表演專業的學生,其實大部分的人根本沒有走上T臺的機會,就好像社會上大部分的人都沒有現場看過一次時裝秀。市場的狹小導致了工作機會的欠缺。安娜和她的室友們接到最多的一些兼職,其實是小型商業活動站臺。尤其是去車展做車模和去企業年會,或者新店開業的活動上充當禮儀小姐。
不管是車模,還是禮儀小姐,這兩種工作的共同點就在於:不需要說話,但是要像一個花瓶一樣站在會場裡,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剛開始兼職的時候,安娜還覺得“挺新鮮,挺好玩的”。但次數多了,兼職工作便淪為了無聊且熬時間的任務。尤其是做車模的時候,主辦方要求模特們都必須穿“體現汽車品牌調性的衣服”。所謂的“汽車品牌調性”說白了,就是要吸引眼球,尤其是要吸引那些潛在的、中年油膩男性的眼球。
於是,安娜和她的室友們就在主辦方“不成熟的建議”之下,被迫穿上了衣領大開口的長裙。她們笑容燦爛地站在所謂的名車與豪車旁邊,時而用手撥弄著烏雲盤墨的頭髮,時而轉身用手撫摸汽車的引擎蓋,然後忍住腳底的痠痛,接受著某些中年油膩男甚至是猥瑣男的不懷好意的凝視。
印象最深的一次經歷,是在安娜給某輛SUV車站臺的活動上。那天的安娜身穿一條淺藍色的連衣裙,當她站在那輛笨重的SUV車旁邊認真工作的時候,一位更加笨重的油膩大叔走過來跟她搭訕。
油膩大叔站在SUV的面前,在沒有得到安娜的允許的前提之下,從口袋裡掏出他那個寶貝似的相機瘋狂自拍。他故意把自己和安娜拍進同一張照片,利用借位造成的錯覺,做某種難以言喻的親密狀。拍完照片以後,油膩大叔轉過頭來,色眯眯地問安娜:“美女,多少錢?”
起初,安娜以為油膩大叔問的是這輛SUV的價格,正當她打算認真推薦這輛車的時候,那個油膩大叔在安娜的耳邊,說了一句極其下流和骯髒的話。安娜聽到以後,感覺比吃了一萬隻廁所裡的綠頭蒼蠅還要噁心。她轉身就跑到車展的負責人那裡告狀,希望有人給自己做主。
可是,當車展的負責人走過去了解情況時,那個油膩大叔早就消失在人群裡,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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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美國留學之後不久,大衛便從那家藝考輔導機構辭職了。
大衛辭職的理由,是他有一場在上課的時候和班上的一位女生吵架了。當時那位女同學在課件休息的時候從包裡拿出來一包奧利奧。大衛看到了,二話不說,就把那包奧利奧搶過來,當著女生的面扔進了垃圾桶,並聲稱“所有吃了會發胖的食品都是垃圾食品”。這樣要是按照當年安娜的軟性子,她可能認個錯,這件事就算圓過去了。
可這位女生不是安娜,她看到大衛把自己的餅乾丟了,當場衝到大衛的面前,把書包砸到他的身上。
這位女生氣急敗壞地說:“你憑什麼不讓我吃奧利奧?我是胖是瘦,關你什麼事?你有什麼權力可以干涉我吃東西的自由?憑什麼女生必須要瘦?難道藝考就只招長得美的人嗎?難道美還有一個固定的標準嗎?……”
當時那個女生在氣頭上,一口氣說了很多,但大衛記住了她說的一句話:“難道美還有一個固定的標準嗎?”
大衛恍然大悟,他覺得自己之前給學生傳輸的理念是錯誤的。一百個女生有一百種不同的美麗。那種要求所有女生都美成一種模式的想法,是不符合人性的。他為自己在課堂上的失態引咎辭職,也為自己之前對於“美”的偏執看法而向學生們誠懇道歉。
從藝考培訓機構離職以後,大衛去了杭州的一家服裝公司做“直播模特”。直播模特這個詞是咱們這個時代的新發明,就在某些頭部社交媒體上直播,透過換裝展示的方式,替公司做宣傳廣告,然後“精準對接潛在客戶”,透過各種話術的配合來提升服裝的銷量和業績。
本來模特是一個根本不需要開口說話的職業,大衛是真的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在工作的時候居然會因為用嗓過度而患上急性咽喉炎。身為“直播模特”的大衛,做一場2小時的直播節目,至少要對著手機螢幕大聲喊出一千句“家人們”。他要在小助理的幫助下,不停地換衣服,根據公司領導的指示和倉庫裡積壓貨物的數量,有針對性地向各位家人們給出“就一整個時尚搭配的建議”。
尷尬的是,很多時候,大衛喊破了喉嚨,那些躲在手機螢幕背後看熱鬧的“家人們”依然無動於衷。
2021年春天,大衛的“直播模特”做不下去了,他便接過了安娜的橄欖枝,去了安娜家的家族企業裡當一名“中層管理人員”。此時安娜的身體已經顯示出了明顯的“富貴之態”,但這一次,面對曾經的學生、今日的老闆,大衛拿出來了“前所未有的朝氣”,他對安娜說:“美麗沒有統一的標準,你覺得自己過得舒服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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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周宏亮,青年作者。
圖|《港囧》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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