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成為新聞熱點的哈薩克實在是個有趣的國家。十多年前,曾有一部多國合拍的電影《蒙古王》,講述蒙古帝國建立者成吉思汗前半生經歷的電影,這部片子的合作方之一就有哈薩克——一個幾乎沒有蒙古族居民的國家。更有趣的是,哈薩克人倒也不把成吉思汗當作自己民族歷史上的“外人”。
蒙古王海報。來源/豆瓣電影
金帳汗的屬民
為什麼會這樣?事情得追溯到八個世紀以前。
蒙古第一次西征(1219-1225)後,原本中亞強國花剌子模的大多數領土都落入成吉思汗囊中。按照遊牧民族的習慣,成吉思汗生前將其征服的廣大地方分封給正妻孛兒帖所生的四個兒子(朮赤、察合臺、窩闊臺、拖雷)。按成吉思汗的意思,“海押立(Qayaligh)和花剌子模地區,伸延到撒哈辛(Sapsin)及不裡阿耳(Bulghar)的邊境,向那個方向盡韃靼馬蹄所及之地,他賜與長子朮赤”。這就是說,額爾齊斯河以西的欽察草原直到伏爾加河,包括如今哈薩克一大部分地方在內的土地,都成了“朮赤兀魯思(ulus,意為封地、國家)”。
朮赤雖是成吉思汗的兒子,但去世卻比父親還早。他的兀魯思傳給了兒子拔都。1235年,蒙古帝國召開“忽裡勒臺”,決定出徵裡海以北諸國和歐洲,是為第二次蒙古西征。由於這次西征的將領大都是各系宗王的長子,所以又叫“長子西征”。拔都在成吉思汗第三代裡身份最高,自然當上了西征的統帥。
拔都影視形象。電視劇《忽必烈傳奇》截圖
第二次蒙古西征的戰果驚人。蒙古大軍橫掃東歐的羅斯諸國,就連號稱“羅斯眾城之母”的基輔(今烏克蘭首都)也在1240年冬天陷落。蒙古軍的先鋒一直打到多瑙河流域,也在歐洲人心中留下了長久陰影。
另一方面,這次西征從拔都的領地出發,他成了西征的主要受益者。到1242年西征結束時,新徵服的土地都被納入拔都的兀魯思——就連他的統治中心也轉移到伏爾加河下游一帶。由於拔都及其繼承者總是按照草原民族的習慣居住在金頂帳篷裡,這一兀魯思也就被習慣地稱為“金帳汗國”。
另外,拔都為了治理這樣遼闊的疆土,根據立下功績的大小,決定把威海東北直至額爾齊斯河的地區分給其兄斡爾答管轄,稱白帳汗國。另將鹹海以北以東地方分給其弟昔班,稱為藍帳汗國。白帳汗和藍帳汗名義上從屬於金帳汗,但有相對的獨立性。
14世紀金帳汗國位置示意圖。來源/地圖窩
金帳汗國(也叫“欽察汗國”),在拔都弟弟別兒哥的統治時期(1257-1266)實際脫離大汗統治而成為獨立國家。它往往被看作“蒙古四大汗國”中的一個,但又是其中“蒙古味”最淡的一個——原因很簡單,真正意義上的蒙古人不夠多。
朮赤這一系,在成吉思汗身後的分家中,一共只獲得了4個千戶的蒙古軍,這樣一來,隨拔都西征的蒙古軍隊僅僅4000左右,加上他們隨行的家屬至多也不過幾萬人,要湊齊人數超過十萬的西征大軍,勢必要從其統治的欽察草原上徵兵,而這些操著突厥語的欽察人反而構成了西征軍的主體——只不過統帥是蒙古人,法度是成吉思汗的“札撒”而已。
可想而知,金帳汗國建立後,為數寥寥的蒙古統治者與欽察屬民互相雜居、通婚,“土地戰勝了他們種族與天性的稟賦,他們都成了欽察人”。到14世紀時,金帳汗國中開始形成的文學語言不是蒙古語而是突厥語,這種語言帶有明顯的欽察語成分(現在的哈薩克語就屬於突厥語族欽察語支)。
15世紀,金帳汗國諸汗的公文敕令也都用突厥語文寫成。著名的中世紀阿拉伯旅行家伊本·白圖泰曾親自到過月即別汗(一譯烏茲別克汗)的牙帳,他在那裡只聽到說突厥語,連“皇后”“父親”這樣的稱呼都是突厥語裡的說法。
但也不能說,金帳汗國在“突厥化”的同時就要“去蒙古化”。早在成吉思汗一統草原前,突厥語部落與蒙古語部落就是剪不清理還亂的關係。在成書於14世紀初期的歷史著作《史集》裡,充斥著“原本是突厥人的蒙古人”之類的說法。連作為成吉思汗兩大敵手的克烈部與乃蠻部,也被認為是突厥系統的。
由於突厥人和蒙古人的生活緊密聯絡在一起,就出現了兩者同源(實際上是視蒙古人為突厥的一支)的說法。比如,成書於10世紀的波斯文地理文獻《世界境域志》中就明確提到“韃靼人也是九姓烏古斯人的一種”。故對中亞的突厥人而言,蒙古人絕非與之全然無關的群體。所以蒙古第一次西征時,欽察突厥人才會相信蒙古人的說辭“我們和你們是同一部落的人,出自同一氏族”。
黃金家族的內訌
蒙古人建立的金帳汗國,被後來的突厥語諸民族看作自己的國家。比如,哈薩克族著名的英雄史詩《四十個勇士之歌》,描述讚頌了40個“巴圖魯”的英雄事蹟,大多數是金帳汗國時期的歷史人物,比如《烏拉克與馬麥》長詩中的主人公馬麥是1361年起汗國的實際掌權者。甚至沒有一寸土地曾屬於金帳汗國的土耳其共和國也來湊熱鬧,將金帳汗國認作本國曆史上的16個“祖宗”之一。
至於在蒙古人中長期存在的、“只有黃金家族後裔才能受到天命護佑以統治天下”、只有成吉思汗的直系後代才有資格稱“汗”這一理念,也得到了突厥語諸民族的認可。
這方面典型的例子,是成吉思汗之後另一位征服者“跛子”帖木兒。他雖然武功蓋世,卻不是成吉思汗的直系男性後裔,故終其一生也僅是採用比汗低一級的頭銜“埃米爾”,而奉成吉思汗次子察合臺的後裔為名義上的主人。與之相似的是,即使十四世紀的金帳汗國上層也已經深度突厥化,出身非成吉思汗氏族的馬麥終其一生也未敢稱“汗”,只能透過擁立一個又一個傀儡可汗操縱權力。
帖木兒雕像。攝影/shochanksd,來源/圖蟲創意
不過,對“黃金家族”血統的尊崇,也沒能保住金帳汗國國祚。其部分原因可能是——朮赤系的後裔宗王人丁興旺,但汗位有限,有資格爭汗的“黃金家族”成員太多。
在1360到1380年這短短二十年中,金帳汗國陷入混亂,竟然走馬燈似的更換了14位大汗。到了下一個世紀初期,朮赤各后王及貴族又各有領地並擁有軍隊,難於強固中央集權,金帳汗國終於走向衰落和瓦解。
從15世紀20年代開始,西伯利亞汗國,喀山汗國(1445-1552),克里米亞汗國(1443-1783),阿斯特拉罕汗國(1460-1566)相繼脫離了金帳汗國的統治——隨後又逐一被沙俄吞併。
與此同時,金帳汗國在東方的小夥伴藍帳汗國局勢也發生了變化。自從14世紀中葉,昔班後裔部落已取名“烏茲別克”(或月即別)——可能是為了紀念締造了金帳汗國鼎盛時期的月即別汗。
在朮赤後裔的政權紛紛陷入頹勢時,烏茲別克汗國逆勢崛起。1428年,年僅17歲的昔班後裔阿不海兒(1412-1468)被擁戴為汗王。之後,他很快就從其他朮赤後裔手中奪取了位於烏拉爾山以東和錫爾河以北的整個藍帳汗國土地。這個新興的草原強國進而南下阿姆河與錫爾河之間的“河中”地區,對當地的帖木兒後裔構成了極大威脅。
說來有趣,內陸亞洲諸多勢力間彷彿存在一個從東向西的鄙視鏈。巴爾喀什湖草原地帶的突厥—蒙古遊牧民本是河中的定居民所懼怕的,但他們自己又被同屬遊牧民族的瓦剌(衛拉特)人打得落花流水。15世紀中期,瓦剌人向西發動突襲,不可一世的阿不海兒出兵抵抗,卻一敗塗地。
巴爾喀什湖。攝影/Maxim Petrichuk,來源/圖蟲創意
草原民族最崇尚武功,這場大敗極大動搖了阿不海兒的大汗權威。同屬朮赤後裔的兩個宗王,克烈汗與賈尼別克汗自立門戶。此後數年間,原為阿不海兒的百姓的大部分遊牧民族也離開了他去找克烈汗和賈尼別克汗,以便和後者們去過獨立的生活。就連阿不海兒本人也在1468年死於一次圍剿這些叛亂者的戰役裡。
就成吉思汗家族而言,賈尼別克汗與克烈汗兩人同阿不海兒汗的衝突只是“黃金家族”後裔間尋常至極的一次“同室操戈”——賈尼別克是朮赤第13子禿花鐵木兒的後代,與阿不海兒早就出了五服。但對中亞地區的歷史而言,克烈汗與賈尼別克汗兩人的分裂卻是一次重要的歷史事變。正是賈尼別克汗與克烈汗,建立了哈薩克汗國。
自由的“哈薩克”
“哈薩克”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呢?
在古代突厥語裡,哈薩克是“脫離”“遷徙”的意思。就像古籍所說,“(賈尼別克與克烈兩位汗)強大起來了。他們由於首先同自己的人民大眾分離了,並且在若干時期內過著貧困的流浪生活,所以就被稱為哈薩克人,(從此以後)人們就這樣稱呼他們”。
與“哈薩克(Kazakh)”意思相近的還有“哥薩克(Cossack)”。這個詞也來源於突厥語,意指“自由人”“冒險者”等,這是15至17世紀對從沙俄中部地區流亡到邊疆的部分農奴或城市貧民的稱呼,後來也用來稱呼沙俄捷列克河、頓河與庫班河流域的哥薩克人。
顯而易見,這兩個詞是同源的,哥薩克名稱的來源及基本含義也從側面印證了“哈薩克”名稱的來源。
牧民。攝影/風光獵人,來源/圖蟲創意
這個新出現的哈薩克汗國雖然是從烏茲別克汗國分離出來的,但在起初,這種政治上的分立並不代表民族的分離。哈薩克汗國與烏茲別克汗國實際上共享一種宗教(伊斯蘭教)、共用一種書面語(察合臺語)、共同繼承了對“黃金家族”的歷史記憶——不少哈薩克汗國貴族在血緣上也屬於成吉思汗後裔。
後來在南亞次大陸建立莫臥兒王朝的巴布林是帖木兒的後裔,這一身份註定了他對真正“黃金家族”成員羨慕嫉妒恨的態度。可就是他,在自己的著名回憶錄裡提到過兩位哈薩克首領(阿迪克蘇丹和哈斯木汗),並明確承認他們是朮赤的後人。就此也可以肯定,哈薩克汗國的統治者必定聲稱自己為成吉思汗的後代,並以此來取得政權的合法性——後來,與哈薩克人在種族上極接近的吉爾吉斯統治者們就是因為不像哈薩克統治者那樣可以將自己的血統追溯到成吉思汗身上,被哈薩克人鄙視為“黑”吉爾吉斯人——在中亞的顏色觀念中,白色與王族、高貴、富有等對應,黑色則代指平民、窮人。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15世紀中期烏茲別克汗國的分裂又與三個世紀前窩闊臺-察合臺系宗王(以海都為首)反對忽必烈大汗的內戰頗有相似之處。烏茲別克汗國的統治者有嚮往城市定居文明的傾向(就跟忽必烈採納“漢法”類似),而從中分裂出來的哈薩克汗國也堅持純粹的遊牧生活——與海都別無二致。
遊牧與農耕兩種生活方式的對立曾經在14世紀令察合臺汗國東西分裂。兩個世紀後,又使得哈薩克與烏茲別克最終分道揚鑣。一方面,烏茲別克的穆罕默德·昔班尼汗大舉南下河中地區,先後攻佔布哈拉、撒馬爾罕兩座名稱;1503年攻佔費爾干納進而完全領有了錫爾河與阿姆河之間整個“河中”農耕地帶。昔班尼本人也表現出了高度的文化修養。他是一位“精通波斯與阿拉伯語文,以突厥文寫作的相當優秀的詩人,他對待詩人和藝術家是寬大的”。
反觀哈薩克汗國的情形又是如何呢?賈尼別克汗的兒子哈辛(約在1509-1518年在位)可以說是個純粹遊牧人的典型。據說他曾這樣描述自己的生活:“我們是草原上的人們,我們的財產全由馬群組成,馬肉是我們最好的食品,馬奶是我們最好的飲料。我們沒有房屋。我們的主要的娛樂在巡視我們的牧群和馬的下駒”。
牧民。攝影/光影無聲,來源/圖蟲創意
蘇聯學者因此認為:“到16世紀初時,烏茲別克人和哈薩克人在經濟生活方面,已經有所不同。烏茲別克人業已過渡到定居和從事農業,而哈薩克人則仍然是遊牧的畜牧者”。跟隨昔班尼汗南下的烏茲別克人,從此留居河中綠洲農業區。而哈薩克人迅速填補了錫爾河以北及欽察草原地帶的空白。到16世紀20年代,哈斯木汗已統一了哈薩克草原。當時哈薩克汗國的領土從東南部的七河流域到西邊的烏拉爾;南部塔什干到北部巴爾喀什湖附近。這期間,哈薩克汗國的人口也大大增加,達到100萬人。
這樣一來,哈薩克就與烏茲別克徹底分裂而形成了新的民族:“哈薩克人成為七河流域和克普恰克(欽察)的總名稱,而烏茲別克一詞成為穆罕默德·昔班尼遷入河中地區之後的各部落的總名稱”。一個新興的哈薩克民族終於在朮赤“兀魯思(ulus)”的基礎上成型了。他們建立起哈薩克汗國,並自稱是“黃金家族”的後裔,至今把成吉思汗視為祖先和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