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的中秋節,書裡提過兩次。
一次是第十一回,賈敬壽辰,寧國府設宴,王夫人問到秦可卿的病情,尤氏說“上月中秋還跟著老太太、太太們頑了半夜”云云,可知中秋節晚上,賈府是要玩到半夜的。
具體怎麼玩,此處一語帶過,直到第七十五回、七十六回,方濃墨重彩地描繪了過中秋節的情景,卻不是我們所想象的團圓幸福的閤家歡,而充滿哀傷與壓抑,處處皆是不祥之音,直教人慨嘆:我勒個去!
第一個不祥:甄家獲罪
中秋佳節將至,首先來到的,卻不是個好訊息:甄家獲罪,被抄沒家產。
王夫人來彙報甄家的事,賈母聽了,心裡很“不自在”,半天不語,只說:“咱們別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們八月十五日賞月是正經。”
其實哪裡能夠“別管”呢?甄家壞了事,賈家能無兔死狐悲之感?更何況兩家關係密切,禍福相連,政治上相互依靠,經濟上相互支援,前面交代過甄家將某些財產藏匿,或者是寄託在賈家,如果窮治甄家,賈家豈能自免?
賈母無力挽救甄家,也無力自救,只能採取鴕鳥政策,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第二個不祥:沒有富餘了
賈母喝了半碗紅稻米粥,又留尤氏吃飯。看到盛給她的是下人吃的“白粳米飯”,覺得奇怪,問是不是昏了,給你奶奶吃這個。下人解釋,供給主子的高階稻米,一頓就做這麼多,吃完了。鴛鴦道:“如今都是可著頭做帽子了,要一點兒富餘也不能的。”王夫人也補充說,這兩年旱澇不定,收成少,細米更少,是吃多少就做多少的。
你看看,誰能想得到,富貴如賈府,也到算著過的時候了。
明天就過節了,今天竟說沒富餘了。不由叫人心裡一沉。
第三個不祥:三更,長長的嘆息
因為賈敬死了才兩年,賈珍還在孝中,按禮不該歡度佳節,所以寧國府提前到八月十四過中秋。
賈珍“帶領妻子姬妾,先飯後酒,開懷賞月作樂”。玩得這樣嗨皮,所謂提前一天,豈不就是掩耳盜鈴嗎。
嗨到三更時分,“忽聽那邊牆下有人長嘆之聲”,叫人不免“悚然疑畏”;接著“只聽得一陣風聲,竟過牆去了。恍惚聞得祠堂內槅扇開闔之聲”。嚇得眾人毛髮倒豎,驚魂不定,匆匆撤席散場。
寧國府為長,榮國府為幼,所以祖宗祠堂在寧國府。半夜裡祠堂那邊有動靜,卻也沒誰敢去檢視。
第二天賈珍去祠堂行禮,仔細檢查,沒發現沒有什麼不妥。可知,頭一晚的動靜,不是進賊了。
那是誰在牆下長嘆?誰在祠堂進出?
想來必是二位國公的英靈,看到子孫如此不肖,大廈將傾不可挽回,而無可奈何地傷心嘆息吧?
第四個不祥:賈母嫌人少
無論如何,節還是要過。
上香拜月、登高賞月、團圓家宴,都是少不了的,一切行禮如儀。
宴席桌椅皆是圓的,“特取團圓之意”,但是,人卻並不團圓。李紈、鳳姐病了,寶釵搬出了大觀園,比起往年來,冷清不少。
賈母笑道:“常日倒還不覺人少,今日看來,還是咱們的人也甚少,算不得甚麼。想當年過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個,何等熱鬧。今日就這樣,太少了。”
雖是“笑道”,話語裡卻滿是落寞傷感,她懷念賈府以前過中秋“男女三四十個”的盛況,但是一去不復返了,賈家眼看著日漸凋零下去,豈不悲哉。
在這團圓的日子,老太太這樣感慨起來,真不是什麼好兆頭啊。
第五個不祥:兄弟倆都反常
宴席上擊鼓傳花,傳到的要喝杯酒,講一個笑話。這本是個樂子,但是,輪到賈赦、賈政,卻叫人驚掉下巴:這兄弟倆,都很反常,正經的輕浮起來,不顧上有老,下有小;懦弱的不再裝慫,屢屢挑釁,最後卻崴傷了腿。
首先不正常的是賈政,他講了一個好惡心的笑話,說有個人怕老婆,被罰給老婆舔腳,舔得作嘔,卻解釋說,是“吃多了黃酒,又吃了幾塊月餅餡子”,所以作酸。
三俗就不論了,你這讓一桌子老的小的看著眼前的月餅還下得去嘴嗎?
不料賈赦更反常,講了一個母親偏心的笑話,這也太赤裸裸了吧?賈母都給搞得無語了,“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這個婆子針一針就好了。”
本來想樂一樂,卻被兒子一個笑話堵得“半日”才回過氣來。
賈赦有意見是可以理解的。身為長子,本來是榮國府的法定繼承人,卻只是襲了爵,而丟了產業,在小院子裡委屈著,眼巴巴看著老二一家堂而皇之地佔據著輝煌壯麗的敕造榮國府。
這事在誰看來都不妥。
但是,反常的是,賈赦平日並不敢當面反抗母親,怎麼在今夜突然發起進攻了?豁出去啦?
而且,還沒完沒了。
賈環寫了詩,賈赦趁機大做文章,連聲贊好,又是誇他“有骨氣”,“不失咱們侯門的氣概”;又是期許“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
這叫什麼話?賈環既非兄弟中老大,又是庶出,怎麼算,爵位也輪不到他襲啊?這是哪家的規矩?
這老頭想幹嘛?當真要造反嗎?
你要揣摩他的心理:他就等著你批駁他呢!不合規矩是吧?你們乾的事,又有哪一件合規矩呢?當真有臉跟我談規矩?——真要談,大家擺開了好好談嘛。
闔家團圓的節日過到這,竟過出點火藥味了。
不一會,賈赦就被石頭跘到,崴傷了腿。你看,他今天是不是成心鬧事?否則何至於惶亂如此。
真是荒唐、荒誕、荒腔走板。
第六個不祥:聽音樂,賈母墮下淚來
接著,賈母攆走了一群兒孫,留下姑娘們,繼續飲酒賞月。
賈母叫人安排音樂,“只用吹笛的遠遠的吹起來”;又帶人賞了一回桂花,“正說著閒話,猛不防只聽那壁廂桂花樹下,嗚嗚咽咽,悠悠揚揚,吹出笛聲來。趁著這明月清風,天空地淨,真令人煩心頓解,萬慮齊除,都肅然危坐,默默相賞”。
此情此景,令人心幽氣定,豈不美哉。
可是賈母還嫌不夠好,要求“揀那曲譜越慢的吹來越好”。不一時,“只聽桂花陰裡,嗚嗚咽咽,嫋嫋悠悠,又發出一縷笛音來,果真比先越發淒涼。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於心,禁不住墮下淚來。眾人彼此都不禁有淒涼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賈母傷感,才忙轉身陪笑”。
是你自己要那“曲譜慢的”,可是快的是歡樂的,慢的則難免悽傷,結果弄得自己傷心墮淚。何苦來哉。
也不知是賈母在找傷心,還是傷心找上了賈母。
第七個不祥:二美聯詩,妙玉都聽不下去了!
賈母一番“人少”的憂嘆,卻使林黛玉“不覺對景感懷,自去俯欄垂淚”,乃與史湘雲去凹晶館聯句。
聯句本是一種遊戲:某人先作一句開頭;第二個人對上這句,再起一句;下一個人再對這句,又起一句;依次類推下去,可以做得很長。本來這要人多才玩得熱鬧,現在只有兩人,史湘雲提議聯句,是想給林黛玉寬寬心,以免傷悲。
先寫中秋節家家賞月的情景,再寫家宴上游戲、飲酒等活動,尚且是尋常口吻;接著寫月色,竟漸漸生出悽清之意;直到史湘雲出句“寒塘渡鶴影”,林黛玉對句“冷月葬花魂”——水煙清寒,白鶴展翅略過;月色淒冷,埋葬了花朵枯萎的靈魂。這兩句詩的意境“過於悽清奇譎”,讓人再想到這兩位女兒“旅居客寄之人”的身份、悲劇的命運,更是心有惻然,不忍聽聞。
連素來高冷的妙玉都聽不下去了,在山石後聽了半晌,此時出來攔住,說,不必繼續了,詩好,但是“太悲涼了”。
更令人悚然的是,妙玉居然說破:“只是過於頹敗悽楚。此亦關人之氣數而有,所以我出來止住。”
妙玉洞見二人的悲劇命運,心裡有所不忍,於是回到庵裡動筆記錄,又於二人所聯二十二韻的後面,再續上十三韻,想把前面那悽楚之意“翻轉過來”。
但是天意渺渺,又豈是人力所可以強者?
賈家的這個中秋節,居然就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過去了。
哀傷與不祥的味道始終瀰漫在空氣裡。這哪裡像是闔家團圓的佳節,竟是末世的衰亡之音。
玉山掩卷凝神,萬千感慨,終化為一句浩嘆:我勒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