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禁軍苗傅、劉正彥密謀叛亂,史稱“苗劉兵變”。
按正常情形去看,苗傅、劉正彥絕對可以稱得上前途不可限量,因為他們是趙構的嫡系。
但是,他們竟然鬼迷心竅,不但挑戰趙構的權威,更產生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念頭。
其實,從苗劉二人的選擇,我們大約就可以看出來,在當時的背景下,讓一個將領聽從皇帝的命令那是多麼困難的事。苗劉二人那是趙構的嫡系將領,但是當他們以為趙構手中籌碼快輸光時,也忍不住要造反。
當然了,從苗劉兵變這個事件,我們就可以看出來,當時的趙構在法理上是多麼的脆弱。
苗劉二人率兵衝入皇宮,直接就否定了趙構皇位的合法性。因為,徽宗、欽宗都活著,你趙構稱帝算怎麼回事?你稱帝了,徽宗、欽宗回來了,讓他們往哪坐啊?
苗劉二人敢這樣幹,顯然是因為他們認為,願意聽令於趙構的力量已經很弱,只要他們願意,隨時可以把趙構控制起來。
而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玩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把戲了。但苗劉二人很快就發現,帝國中央政府是各種利益集團博弈出來的產物,趙構更是各種利益集團博弈出來的產物。
表面上看,無論法理、無論軍事,趙構的權力都很脆弱。但當你試圖控制他時就會發現,一切遠比想象中的要複雜。
苗劉兵變發生時,整個帝國的軍事力量大約有五系——中央系、西北系、汴梁系、義軍系、流寇系,我們從後往前說。
流寇系、義軍系不是趙構能控制的,而這種力量在苗劉兵變時,已有了燎原之勢的跡象,更大批向長江一線靠攏。
苗劉二人在發動兵變時,大約不用多考慮這種力量的動向,因為這種力量缺乏支援趙構的動力。
在宗澤時代,汴梁系公然與趙構唱對臺戲,後來杜充接管汴梁系後,雖然與中央政府的關係比較緩和,但是這個軍事集團在組織結構上,也不是中央政府能夠控制的。
苗劉二人在發動兵變時,似乎也不用多考慮這種力量,且不說這種力量現在被拴在中原戰場,根本無法南下,更主要的是,這種力量也缺乏力挺趙構的動力。
以曲端為代表的西北系,對代表中央政府的文職官員,從來都是陽奉陰違、甚至公開抗命。後來,曲端竟然試圖擊殺王庶,並奪走了王庶的大印。
簡單地去看,這種力量也缺乏力挺趙構的動力,而且他們是西北的地頭蛇,怎麼會離開自己地盤與苗劉二人相爭呢?
這樣一分析,趙構可以依靠的力量,大約就只有中央繫了。中央系幾大軍頭是劉光世、楊惟忠、範瓊、韓世忠、張俊。
劉光世、楊惟忠是趙構難以控制的力量,因為他們在投靠趙構時,就有著強大的基本盤,自然不會完全看趙構的臉色行事。
相反,基於他們的利益,他們並不希望中央政府勢力越來越大,因為中央政府勢力太大,削藩是勢在必行的;而中央政府一旦削藩,劉光世、楊惟忠估計是首當其衝的。
範瓊更不是趙構可以有效控制的,因為範瓊在投靠趙構時,不但有著強大的基本盤,而這個基本盤,還是張偽政權的軍事支柱。
趙構上位後,接受了範瓊的投靠,並且授予了範瓊中央軍的番號,但是這支軍隊與趙構顯然一直若近若離。所以他更缺乏力挺趙構的動力。
這樣算來,趙構還能指望誰呢?
韓世忠的軍隊前不久讓金軍打殘了,現在的韓世忠快成光桿司令了。
張俊剛剛起步,現在只有八千軍隊。
這樣算來,趙構真正能指望上的,豈不是隻有王淵為代表的禁軍了?
在這種背景下,以王淵為代表的禁軍內部自然是蠢蠢欲動。最後結果就是,苗傅、劉正彥把王淵殺了,挑著王淵的人頭,去找趙構談判去了。
帝憑欄呼傅、正彥問故,傅厲聲曰:“陛下信任中官,賞罰不公,軍士有功者不賞,內侍所主者乃得美官。黃潛善、汪伯彥誤國至此,猶未遠竄。王淵遇敵不戰,因交康履,乃除樞密。臣自陛下即位以來,立功不少,顧止作遙郡團練使。臣已將王淵斬首,中官在外者皆誅訖,更乞康履、藍珪、曾擇斬之,以謝三軍。”
談判的內容很有意思,那就是:現在徽欽二帝還活著,你當皇帝算怎麼回事?
傅等因前,出不遜語,大略謂:“上不當即大位,將來淵聖皇帝來歸,不知何以處?”
面對此情此景,趙構直接懵了。剛才自己還高高在上,現在就被一群軍人大聲斥責、嘲諷。皇權的神聖性在什麼地方?皇帝的權威在什麼地方?
更主要的是,趙構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最後經過一系列談判,趙構只能走下皇位,他那年僅三歲的兒子成為新任皇帝,輔政的權力交給了孟太后。
孟太后高呼,現在這種內憂外患之際,我一個寡婦抱著三歲的孩子,怎麼治理天下?這事傳出去,金國肯定會趁勢進攻我們的。
但是,大家都希望孟太后抱著三歲的小皇帝治理天下,誰能有辦法呢?
總而言之,為了國家、民族的前途,太后不要推辭了,你再推辭,我們大家就要集體自殺了。
太后曰:“皇子方三歲,以婦人之身,簾前抱三歲小兒,何以令天下!敵國聞之,豈不轉加輕侮?傅、正彥號哭固請,太后不聽。”傅、正彥呼其眾曰:“太后不允所請,吾當解衣就戮。”遂作解衣袒背之狀。
到此為止,苗傅、劉正彥的兵變勝利結束了。現在,對苗傅、劉正彥而言,最大的問題就是,如何利用手中的皇帝,控制南宋的基本盤。
簡單地看,這似乎沒有什麼難度。因為,我前面分析了各大軍事集團的政治傾向,趙構能指望上的,好像只有張俊,而張俊只有八千人馬,翻不起風浪。
所以,苗傅、劉正彥就以中央政府的名義,調張俊離開自己的軍隊。
面對這個事實,張俊自然知道,自己被調離軍隊,只是噩運剛剛開始罷了。因為自己被調離軍隊後,下一步是什麼呢?也許就是要被斬草鋤根了。
現在的問題是,張俊必須得判斷,有多少人願意和他共同對抗苗傅、劉正彥控制的中央政府。
如果支援張俊的人很少,那麼他對抗的結果,恐怕就是讓自己死得更難看;更主要的是,如果支援他的人很少,他手下的將士也會出賣他,他的軍權當時就會被自己手下剝奪。
但是,我前面說了,趙構代表的基本盤實在太大。所以,張俊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己絕不是孤立的。
在這種背景下,張俊更拒絕了苗劉發來的人事調動,苗劉讓陳思恭接替張俊的軍權,陳思恭拒絕了,苗劉又讓趙哲接替張俊的軍權,趙哲也拒絕了。
在這種背景下,張浚橫空出世了。
張俊與張浚的名字非常相像,所以人們很容易弄混。現在他們並列出現,希望大家看清楚,不要弄混了。
張俊是南宋中興四大將之一(或五大將之一),其地位一直在岳飛之上。
岳飛南渡初期,一度隸屬張俊;岳飛直到圍剿楊么勝利後,才取得了與張俊相當的地位;中央政府收歸諸將兵權後,張俊是樞密使,岳飛是樞密副使。
張浚就更牛了,因為他33歲就當上了帝國執政官,隨後坐鎮西北四年時間,政治、經濟、人事、軍事權力一手抓。
在宋代,人臣擁有這種權力,雖然不敢說空前絕後,但也是極其罕見的。
後來名動天下的吳玠,從某種意義上,就是張浚一手栽培出來的;而吳玠後來能取得一系列戰功,就是因為在張浚的鐵血整改下,中央政府對西北的政令完全暢通了。
後來,西北軍成為了第一支被南宋完成改編的中央軍。
總的來說,張浚在川陝的工作是非常成功的。但是,張浚坐鎮川陝四年後,卻是被趙構撤了職。
趙構為什麼撤張浚的職呢?許多人常常認為是富平之敗所致,其實呢?富平之敗是建炎四年的事,而張浚是在紹興四年才被撤職的。從相關時間去看,兩者也沒有多大關係。
張浚被撤職,是因為張浚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擁有的權力太大了;坐鎮西部地區,軍事、政治、經濟、人事權力一把抓。在特定的時候,趙構會授予人臣如此巨大的權力,但是在這種特定的時候過去之後呢?顯然就要想辦法削弱一部分。
事實上,張浚在川陝的成績,是大家都非常認可的,就是趙構也非常認可。
正是因為這種原因,所以當宋金戰略決戰開始時,趙鼎馬上建議,應該讓張浚趕緊出山;而趙構也馬上下旨讓張浚出山。總而言之,千萬不要和我玩推讓的把戲,因為形勢危急,你必須馬上來。
而張浚出山後,就是節制劉光世、韓世忠、張俊、岳飛幾大軍區司令;全面負責南宋的軍事問題。
當然了,這次戰略決戰的勝利,意味著宋軍從戰略相持階段,開始向戰略反攻階段轉變了。
張浚這個人,說起來太複雜。我們後面會詳細分析。這裡簡單介紹他一下,只是希望大家對正式出場的張浚有一個比較直觀的瞭解。
此時的張浚年僅33歲,還不算多牛的人物。但是在苗劉兵變時,張浚表現得太優秀了,終於讓他脫穎而出,於是苗劉兵變快結束時,張浚成了帝國執政官。
這麼年輕的帝國執政官,大宋此前的歷史上,似乎只有寇準。
在苗劉兵變發生後,張浚旗幟鮮明的表示擁護趙構,並且一再發表各種書信,聯絡大家共同勤王,而且有意勤王的力量,也紛紛向張浚方向靠攏。
於是,很快張俊、韓世忠、楊惟忠(由文職官員呂頤浩率領)、劉光世四部人馬集合起來。
因為韓世忠快成了光桿司令了,所以張浚讓張俊給韓世忠調兩千人馬過去。
初,沐陽之潰,世忠部曲皆散,幾不能軍,浚以其兵少,命前軍統制張俊以統領官劉寶二千人借之。
這支軍隊的將領陣容,若干年後回看,實在太豪華了。因為南宋中興四大將,就差岳飛沒有來了。
單就軍事力量而言,苗傅、劉正彥大約可以和劉、張、韓、楊(呂)聯軍相爭。
問題是,苗傅只是控制了帝國中央政府、控制了皇帝,整個文官系統會支援他嗎?估計不會。因為苗傅、劉正彥是典型的軍人靠武力上位,這種事實被接受,文官系統哪有安全感呢?
更主要的是,劉、張、韓、楊(呂)四大軍區都明確表示支援趙構,其它軍區也裝傻充楞不表態。這本身就證明,苗傅、劉正彥只能靠自己的軍隊了。
最要命的問題是,苗傅、劉正彥的軍隊,有多少願意死心塌地的跟他們幹呢?估計也不多。
開始,大家都認為,控制了皇帝就能如何如之何,自然會跟著苗傅、劉正彥搏個前途。
現在,一看控制皇帝的結果,就是有可能全家掉腦袋,許多人就開始觀望,甚至是想著與他們劃清界限了。
所以,隨著劉、張、韓、楊聯軍向杭州靠攏時,苗傅、劉正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最後,他們竟然求趙構下令,讓這些軍隊迴歸防區。
趙構說,我已下臺了,說話不好使。苗傅、劉正彥說,他們都是忠於您的,您的話他們一定會聽。
趙構無法拒絕,於是按苗傅、劉正彥的意思,給勤王大軍寫了一封信。表示自己一切安好,退位是自願的,苗傅、劉正彥都是忠於國家、人民的,你們率軍回防區吧。
傅、正彥請降御札以緩外師,帝曰:“人主親札,非所以取信,其取信於天下者,以有御寶。今朕退處別宮,不與國事,用何符璽以為信?自古廢君杜門省愆,豈敢更預軍事!”傅等巽請,帝乃賜韓世忠手詔曰:“知卿已到秀州,遠來不易。朕居此極安寧。苗傅、劉正彥本為宗社,始終可嘉。卿宜知此意,遍諭諸將,務為協和以安國家。”傅等退,以手加額曰:“乃知聖天子度量如此!”
韓世忠等人看到趙構的書信就說,皇帝是受你們脅迫的,你們先讓皇帝復位,咱們再談其它的。
世忠得之,謂永載曰:“主上即復位,事乃可緩。不然,吾以死決之。”傅等大恐。
到此為止,苗劉二人的敗局,幾乎無法挽回了。於是只打了一個回合,苗劉二人就只能倉皇出逃。
勤王大軍進城後,趙構對韓世忠說,統制官吳湛一直給苗劉當幫兇。韓世忠說,這事簡單,我去會一會吳湛。
韓世忠進入吳湛軍營,與吳湛相見時,抓過吳湛的手,一下折斷他的手指,用劍指著吳湛蠢蠢欲動的手下說,這事與你們無關,希望認清形勢。於是,帶著吳湛走出軍營。
時湛已不能自安,嚴兵為備。世忠詣湛,與語,手摺其中指,遂執以出;門下兵衛驚擾,世忠按劍叱之,無敢動者。詔戮湛於市。
後來,趙構讓韓世忠追捕苗傅、劉正彥時,韓世忠發下宏願,我一定把這兩個人給你活捉回來。當然了,韓世忠真把他們全活捉了回來。
對趙構而言,苗劉兵變多少有些是因禍得福,因為此前從來沒有人這樣挑戰過趙構的權威,所以人們很難估量趙構的基本盤到底有多大,在這種背景下,難免會有很多人敢無視趙構的權威。
苗劉兵變結束後,所有的人都需要重新估量趙構的基本盤了。在這種背景下,趙構終於可以放手加強中央政府的權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