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4月,在中國文化界發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東方第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泰戈爾,受蔡元培、梁啟超等人邀請,來中國講學。
4月12日上午,乘船來到上海的泰戈爾,受到來自中國50多位學者、詩人的列隊迎接,著名才女林徽因還為他獻上鮮花。
在後來的生日晚宴上,甚至連魯迅先生都前來捧場,由此可見當時的中國文化界,對泰戈爾的仰慕崇拜之情何等熾熱。
泰戈爾此次的中國之行,飲食起居講學交流,都由精通英語法語,時年27歲的著名詩人徐志摩全程陪同、全權負責。
4月20日,泰戈爾赴南京東南大學講學期間,身為詩人的徐志摩,對同樣是詩人出身的泰戈爾講學內容的精妙翻譯,讓臺下觀眾聽得如痴如醉,果然是隻有詩人才最懂詩人。
在這座無虛席的滿堂聽眾中,有一位身著中國旗袍的白人女子,她高大的身材,雪白的膚色,還有那一雙攝人心魄的深邃眼眸,因為與周遭國人完全不同,讓人過目難忘。
當週圍聽眾紛紛把好奇目光投向她時,精通漢語英語的她,卻把更多目光集中到了臺上那個年輕的詩人翻譯家徐志摩身上。
能同時聽懂漢語英語的她,對徐志摩準確精妙的翻譯,佩服得五體投地。同時,眼前這個梳著分頭、戴著眼鏡,乾淨漂亮、風度翩翩的東方男子身上散發出的,完全不同於白人男子的獨特精神氣質,也讓她心醉神迷。
可是,彼時的徐志摩,除了對她不同於國人的高大身材和深邃眼眸留有印象外,她身上再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給徐志摩留下深刻印象。
即使後來在東南大學的晚宴上,她主動過來敬酒,又有東南大學負責人在一旁熱情介紹說,這位布克夫人是我們東南大學的英文文學教師,因為仰慕賽金花,所以給自己取中文名字叫賽珍珠時,徐志摩仍然只記得她的高大和深邃,以及微微發胖的身材。
也難怪,那一年的賽珍珠,已經32歲,正到了中年人最易長胖的年歲。
更何況,那時的她,已經和南京金陵大學農學教授布克先生結婚七年了,他們還育有一個殘障女兒。
和丈夫沒有共同語言的痛苦婚姻,日日需要人照料的殘疾女兒,都讓早已過了人生芳時的她,身心俱疲、心力交瘁。
沒想到她這如一潭死水般的婚後生活,卻因為這一場來自泰戈爾的特別演講,因為這個來自中國的年輕詩人,竟如一縷遲到的春風,一下子吹開了她早已關閉太久的心扉。
晚宴結束後,在四月的南京,沐浴著暮春時節東南大學的習習晚風,賽珍珠和眼前這個自己仰慕熱愛的年輕詩人,從兒時生活聊到婚姻家庭,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
他們無話不談,相談甚歡。
她滿懷深情滔滔不絕地告訴徐志摩,她出生於美國的弗吉尼亞,4個月大時,就被身為傳教士的父親賽兆祥,帶到了中國的鎮江。
她和詩人一樣,是從小聽著三國水滸紅樓故事長大的孩子。
她以中文為母語,英語是母親教她的,是她的第二語言。
她從小便認定鎮江就是她的故鄉,除了膚色,她和中國人沒有任何不同,她就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
她眼含熱淚,一再向徐志摩表示,自己就是中國人,且無比熱愛中國。
其實,在內心深處,她最想說的是,她是多麼仰慕愛戀此刻正佇立在她面前,這個來自東方,集才華與風度於一身的青年詩人啊。
有那麼一刻,賽珍珠甚至想,這個人人仰慕的東方大詩人泰戈爾,對她來說的唯一意義,或許就是把這個年輕漂亮、才華橫溢的東方男子,帶到她身邊。
可自小在中國長大,長期接受中華古文化浸染薰陶的她,又如何能將內心深處隱秘的愛戀之情,輕易便說出口?
另外,關於這位年輕詩人,彼時的賽珍珠不知道的是,他在英國留學時,為追求林徽因,與髮妻張幼儀業已離婚,後來林徽因卻選擇與他不告而別,提前回國,不久又與梁思成訂婚。
還有,這一次接待泰戈爾,是安排徐志摩和林徽因共同擔任翻譯,而其時已是未婚夫的梁思成,也在此次接待隨行人員之列。
所以,這一路行來,從上海到南京,徐志摩含情脈脈的雙眸,大多數時間都是停留在美麗優雅的林徽因身上,又怎會留意姿色平平,且早已為人妻為人母的賽珍珠呢?
因此,從賽珍珠對徐志摩一見鍾情那一刻起,她的這一場後來堅守了漫長一生的愛戀,從一開始,就註定是一場單相思,得不到呼應,更不會有結果。
在東南大學的這一席長談,於賽珍珠而言,憶兒時,談家庭,說當下,都不過是要曲折說出她心中那份情;于徐志摩而言,卻單純只是一場作者和讀者的交流,以及同為寫作者,對文學創作,一次各抒己見的愉快交談,然後就再也沒有任何其他個人情感摻雜其中了。
所以,當得知賽珍珠是出於補貼家用的想法,開始文學創作時,徐志摩還用詩人特有的語言鼓勵她說:
“不要為金錢去寫作,只有真正發自內心的熱愛,才能像泰戈爾那樣,做夏夜榆林中的鵑鳥,吐出無雙的情曲。”
自南京匆匆一別,這年5月初,泰戈爾離開中國,徐志摩又陪同他前往日本。
一月相思,如痴如醉。
再也按捺不住內心深處濃烈熾熱情感的賽珍珠,最終鼓起勇氣,給遠在日本的徐志摩寫了第一封信。
在這封多少顯得有些冒失唐突的簡訊裡,她向徐志摩隱晦表白了自己的情意:
“我的心掩藏在語言的背後,但從你眼裡頻頻擲來的刺激,使我痛苦不安……”
我曾滔滔不絕向你說出那麼多話,關於童年,關於成長,關於愛情,關於婚姻,關於文學、詩歌和夢想。
從薄暮時分,說到夜色蒼茫;從慷慨激昂,說到喁喁私語,可是,最重要的那句話,我始終不敢說不出口。
你不經意間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一次禮節性的握手,還有來自你眉間唇邊的粲然一笑,都讓我一遍遍懷想,一次次重溫,它給我的心帶來多少甜蜜的痛苦。
你是夏夜那滴最重的露珠,我的心,是葉底花間的那瓣最輕的玫瑰花,再承受不住你晶瑩剔透的沉重。
最短的話裡,藏著最深的情。
可是賽珍珠的這封飽含深情的簡訊還沒有來得及發出,她就不幸得知從日本回來的徐志摩,愛上了一個叫陸小曼的女人。
他為她寫了一首又一首飽含熱烈感情的詩歌,他為她寫了一封又一封滿溢纏綿愛意的情書,而她賽珍珠卻只有手裡的這一封寥寥數語,且永遠發不出去的蒼白的信。
就在這一年,當徐志摩和陸小曼雙雙拋婦拋夫,公開高調進行他們轟轟烈烈的愛情時,賽珍珠和丈夫一道,悄然回到美國。
在美國期間,她用了一年時間,在康奈爾大學取得英文文學碩士學位。
夫婦倆在美國,還領養了一個叫詹尼斯的男孩。
此時的賽珍珠,只想用繁重的學業和家庭的勞作,來短暫忘卻她對徐志摩毫無結果的痴戀。
1925年,她寫了短篇小說《一箇中國女子的話》。
在小說裡,她用飽含深情的細膩筆觸,描寫了一對異族青年男女的戀愛故事。
藉由小說男女,她在字裡行間盡情抒發了隱藏在內心深處,對徐志摩強烈而無望的愛。
這年秋天,夫婦倆又回到中國。
後來,她又陸續利用工作之餘,創作了好幾部中國題材的短篇小說,幾乎每部小說中都有徐志摩的影子。
而其時,已經在1926年與陸小曼圓滿結婚的徐志摩,對賽珍珠來說,將是她此生再也圓不了的一個美麗憂傷的夢。
只有在文字的世界裡,她才能真真切切擁有他,讓他長長久久活在自己飽含深情的筆下。
藉由一個個不同主人公,她一遍遍書寫自己對這個年輕詩人的無盡懷想和無限思戀。
在親手寫下的文字裡,她完成一場又一場只屬於她與徐志摩的甜蜜愛戀。
她在自己編織的文字幻夢裡,只願長夢不願醒。
1928年,賽珍珠決定著手翻譯《水滸傳》,這無疑是一項巨大的文化工程。
這時,四年前,那個精準絕妙的翻譯家徐志摩年輕漂亮的身影,再次浮現到她的眼前。
這一次,她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寫信給他,就翻譯中國古小說問題,向他請教了。
當時在復旦大學任教的徐志摩很快回信了。
在信裡,徐志摩認為她將《水滸傳》譯為英文,是曠古未有之事,又對她將書名譯為《四海之內皆兄弟》表達高度讚賞。
自此之後,藉著翻譯《水滸傳》的由頭,她開始和他頻繁通訊。當我們對一個人愛而不得時,哪怕只是和他說說話,也能讓我們看到一點渺茫希望,給我們帶來無上的心靈撫慰,解我們的日夜相思之苦,讓我們沉醉其中,欲罷不能。
賽珍珠自然也不例外。
有一次,藉著《水滸傳》,賽珍珠到底忍不住在信裡旁敲側擊試探道,為什麼水滸小說裡,沒有一處寫到英雄美人的纏綿愛情故事?
當時的徐志摩,早已走過了他和陸小曼的愛情蜜月期,常年需要奔波忙碌於上海北京兩地的他,只有透過日日不停授課講學賺錢,才能勉強應付陸小曼錦衣玉食、鶯歌燕舞的上流名媛生活需要的龐大支出。
彼時的徐志摩,早已身心俱疲,亦對這樣的婚姻生活失望透頂。
所以,當賽珍珠在信裡,藉著小說由頭,隱晦曲折地與他談情說愛,興味索然的他不禁喟然嘆道:
“這恰說明了他們看透世事的通達,好漢們知道世間只有“情”字最累人。”
得信後的賽珍珠,既為徐志摩因為陸小曼受到的傷害,進而對愛情婚姻苦悶失望,感到憂傷難過,又恍惚覺得屬於自己愛情重生的機會來了。
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這時候的男人,最需要來自溫柔女子的安慰和愛情的滋潤。
這一次,已經36歲的賽珍珠,沒有絲毫猶豫,她如一隻撲火的飛蛾,毅然縱身投向這場熊熊燃燒的愛情大火之中,不管這場大火,是帶給她浴火重生,還是讓她灰飛煙滅。
她已經到了再不瘋狂就要老去的年歲,她不想給自己的人生再留下遺憾。
她很快給徐志摩寄來了一封感情濃烈的大膽情書:
“我不想憑此得到你的愛,只希望你能從中找到力量。”
“狂亂如你,沉靜如我,其實大家都一樣,在痛苦的婚姻中,更加期待真愛的到來。”
這封直白熾熱的信件寄出後,滿心期待得到徐志摩明確回應的賽珍珠,卻在這年7月,等來了徐志摩詩句般的一封短短回信:
“我跌倒在生命的荊棘裡,只有康河的水能為我療傷。”
這封委婉含蓄的拒絕信,讓賽珍珠誤以為,被愛情和婚姻深深傷害的徐志摩,將前往英國,一去不回。
而實際上,此時的徐志摩,不過是因為個人事務,短暫前往劍橋大學。
誠然,與陸小曼的婚後生活,確實給他帶來太多勞累和痛苦,可是追求過林徽因,深愛過陸小曼,還與凌叔華有過曖昧之情的徐志摩,在骨子裡,他愛的是美麗優雅嬌小玲瓏的東方女子,身材高大且微胖的白人女子,顯然不是他的菜。
所以,面對大他五歲的賽珍珠的主動追求,他只能委婉拒絕。
示愛被拒,徐志摩又前往英國後,賽珍珠也於1929年,以帶女兒回美國治病為由,再次回國。
在美國紐約,賽珍珠結識了出版商查德·沃爾什。
初見沃爾什,賽珍珠恍惚覺得他眉目之間,竟有幾分神似徐志摩,便因此對這個中年男子產生無限好感。
當時沃爾什的出版社,已瀕臨倒閉,兩個失意的人,很快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
沃爾什還告訴賽珍珠,如果她有小說要出版,他樂意幫忙。
為早日走出個人苦悶情感陰霾,文人出身的賽珍珠,再次拿起筆,開始了小說創作。
她想在文字的麻醉裡,短暫忘卻感情上的痛苦。
這一次,她沒有再寫徐志摩。
她以自己數十年在中國鎮江、南京、宿州的親身見聞為素材,以同情的筆墨和白描的手法,深刻描寫了世代生活在大地上的中國農民的勤勞善良、樸實堅強,有力改變了在西方讀者眼中軟弱落後的古中國印象。
這部被命名為《大地》的長篇小說,於1931年由沃爾什的出版公司出版發行。
小說一經推出,隨即引起轟動,很快成為那一年的暢銷書,首印100萬冊銷售一空。
沃爾什的那一家即將倒閉的出版公司,也因此一躍成為紐約著名出版公司。
同時,這本小說,也讓籍籍無名的賽珍珠一下子成了美國著名作家。
可是,誰能想到,就在賽珍珠名利雙收的這一年,年僅35歲的徐志摩遭遇空難,墜機身亡。
噩耗傳來,其時已回到南京金陵大學的賽珍珠,悲痛萬分,數日杜門謝客,淚如雨下。
後來,為寄託對徐志摩的哀思與追憶,她又陸續寫了好幾篇愛情小說,主人公無一例外都像極了徐志摩。
其中有一部,小說主人公最後的結局也是死於空難。
今生,她不是他的妻,連情人都不是,她唯有躲在文字的世界裡,才能曲折表達自己對他的半生痴戀和無盡悲傷。
與此同時,繼小說《大地》在美國大獲成功後,賽珍珠再接再厲,又陸續創作小說《兒子》、《分家》,與《大地》合為《大地三部曲》。
1934年,賽珍珠的父母在中國去世後,她也最終下定決心與丈夫布克離婚,隨後回到美國。
1935年,她與出版商沃爾什結婚,隨後在該出版社擔任編輯。
1938年,憑藉小說《大地三部曲》,賽珍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她也因此成為美國曆史上第一位獲此殊榮的女作家。
瑞典皇家學院認為此書對中國農村生活有著史詩般的描述。
雖身處大洋彼岸,賽珍珠仍時時刻刻心繫中國。
抗日戰爭爆發後,她在美國四處開展募捐和演講,並發表著名政論文章《日本必敗》。
1941年,她發起成立東西方協會,積極開展抗日宣傳活動。
自返回美國後,在第二任丈夫沃爾什的鼓勵和幫助下,賽珍珠一直筆耕不輟,同時積極投身於收養亞裔混血小孩的運動中。
她一生共創作了100多部作品,還是第一位把《水滸傳》譯成英文的翻譯家。
不過,自此之後,在長達三十年的漫長歲月中,直至她的晚年,因為種種原因,她一直沒能再回到中國。
三十年的漫長歲月,她無數次夢見自己在中國的家園,夢見南京的月,鎮江的水,浩蕩吹過的宿州的風,還有在桃花落盡的那一年的暮春時節,她在東南大學邂逅的讓她痴戀了一生的年輕詩人。
從此後,她的中國,只能出現在她筆下的文字裡,四月的春夢裡,還有思念的淚水裡。
隔著萬水千山,雲海茫茫,她無限深情地說道:
“我一生到老,從童稚到少女到成年,都屬於中國。”
1973年3月6日,帶著無限傷心和巨大遺憾的賽珍珠,鬱鬱而終。
賽珍珠去世後,按照生前遺願,她的墓碑上只刻有她親手寫下的三個篆書漢字——賽珍珠。
她去世時,身上穿的是一件中國絲綢旗袍。
那件旗袍,正是那一年的四月天,在東南大學,她第一次見到徐志摩那天穿的。
她多想,能再次穿上這件旗袍,再度見到她痴戀了一生的中國愛人。
可是,最後,她穿上了那件旗袍,靜靜等來了死亡。
文 | 午夢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