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這個枝頭不留娘
阿衡想過見到至親的一千種場景,不外是鼻酸、流淚、百感交集,如同原來家中母親愛看的黃梅戲文一般,掏人肺腑、感人至深的;也興許是尷尬、不習慣,彼此都是小心翼翼的,因著時間的距離而產生暫時無法消弭的生疏。
每一種都想過,但都沒有眼前的場景來得真實。而這種真實之所以真實,是因為它否決了所有的假設。
“思莞,你是怎麼回事?”神態威嚴的老人把目光從阿衡身上緩緩掃過,定格在滿身水漬宛若落湯雞一般的少年身上。
“爺爺,我和希剛才鬧著玩兒,不小心……”思莞並不介懷,笑得隨和。
老人微微頷首,隨即目光轉到阿衡身上。
阿衡心跳得很快,覺得時間彷彿停止在這一刻。被稱作“爺爺”的老人凝視著,讓她無處躲藏。
“你以前叫什麼?”
“雲,衡。”阿衡自幼在南方長大,普通話雖學過,但說起來極是彆扭拗口。因此一個字一個字說來,顯得口舌笨拙。
“按照思莞的輩分,你母親有你時我給你取過一個名字,叫思爾,只是這個名字被人佔了。你還是按原名吧,以後就叫溫衡。”老人沉吟,看著眼前的孫女,半晌後開口。
被人佔了?阿衡有些迷惑,眼睛不自覺小心翼翼地看向思莞,最終定格在他的手上。少年指間脹得脈絡分明,袖口的水滴沿著手背,一滴滴滑落。
“張嫂,帶溫衡去休息。”老人叮囑站在一旁的中年女人,而後看向思莞,“去收拾乾淨。這麼大人,不像話。”
愛之深,責之切。
阿衡隨著張嫂踏上曲形木質樓梯時,想起老人教訓思莞的樣子,這句話從腦海中閃過。
很小的時候,養父告訴過她,親情是不可以用加減計算的,有便是全然地不圖回報地付出,沒有則是零,並不存在中間斤斤計較的地帶。
那不愛呢,所以就會是冷漠嗎?
正反對比,便是小鎮上的老師,也教過。
“到了,就是這裡。”張嫂走到二樓的拐角處,開啟臥室的門。
“謝謝您。”阿衡聲音溫和,帶著吳音的糯糯的普通話腔調有些滑稽。
張嫂臉色並不自然,端詳了阿衡許久,最終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阿衡把手提箱拖進臥室,卻一瞬間迷糊起來。
滿眼的暖藍色,精緻而溫馨的設計,處處透露生活的氣息。精緻的藍色貝殼風鈴,軟軟的足以塞滿四個她的大床,透露著溫暖氣息的被褥。
這裡,以前住過其他的人嗎?恍若闖入了別人隱私的空間,阿衡有些不知所措,為難地放下手提箱,輕輕坐在玻璃圓桌旁的轉椅上。
方低頭,就看到圓桌上東倒西歪著幾個精緻的稻草娃娃。有頭髮花白翹著鬍子威嚴的爺爺,眉毛彎彎笑眯眯戴著十字掛墜的奶奶,很神氣穿著海軍服叼著菸捲的爸爸,梳著漂亮髮髻的溫柔媽媽,眉毛上挑眼睛很大酒窩很深的男孩。這是……溫家一家人嗎?
阿衡看著那些娃娃憨態可掬,緊張的心情竟奇異地放鬆了。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它們的輪廓。
“不要碰爾爾的東西!”
阿衡被嚇了一跳,手顫抖,瞬間,娃娃掉落在地毯上。她轉身,木木地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女子,鼻子竟奇怪地酸了起來。
小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和父親、母親、弟弟雲在,統統長得不像。她這樣問過母親:“阿媽,我怎麼長得不像你?”
“阿衡這樣便好看。”母親慈愛地看著她笑,“遠山眉比柳葉眉貴氣。”
雲母長著典型的柳葉眉,江南女子嬌美的風情;而阿衡長著遠山眉,眼睛清秀溫柔,看起來有些明淨山水的味道。
眼前的中年女子,恰巧長著極是標緻的遠山眉。
阿衡站起身,僵直著身體,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她走到自己的身旁,輕輕蹲下身;看她憐惜地撿起掉落的娃娃,而後站起身。
她不問她叫什麼,不問她多大了,不問她好不好,不問她任何媽媽會問的話,只是淺淺望她一眼,目光先是閃亮,而後黯然,冷漠地開了口:“這屋子裡的東西,不要亂動。”
繼而,離去。
阿衡看著女子的背影,驀地,一種深刻的自卑情緒緩緩從心底釋放。她是誰呢?這個孩子恨不得把自己揉碎在空氣中,變成觸及不到的塵埃。
無視,原來比拋棄更加殘忍。
媽媽,那麼溫柔柔軟的詞。
阿衡的媽媽。
媽媽,媽媽。
阿衡抱著自己的行李箱,幾乎感到羞辱一般地哭了出來。
那日晚餐,不出阿衡所料,出席的只有一家之主的爺爺。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甚至連見過的溫思莞也不在。
老人問了她許多問題,阿衡每每緊張得語無倫次,直至他皺起濃眉。
“我和學校那邊打好招呼了,你明天就和思莞一起去上學,有什麼不懂的問他。”
清晨,阿衡再次見到了接她到b市的秘書。
思莞坐在副駕駛座上,阿衡坐在與思莞同側的後方。
阿衡從小到大,第一次來到北方,對一切自然是感到新奇的。過度熙攘的人群,帶著濃重生活氣息的俏皮京話,高聳整齊的樓層,四方精妙的四合院……同一座城市,不同的風情,卻又如此奇妙地水乳交融著。
“思莞,前面堵車堵得厲害。”文質彬彬的李秘書扭臉對著思莞微笑,帶著詢問的語氣。
“這裡離學校很近,我和溫衡先下車吧,李叔叔?”思莞沉吟半晌,看著堵在路口已經接近二十分鐘的長龍,有禮貌地笑答。
阿衡揹著書包,跟在思莞身後,不遠不近,恰恰一臂之距。
許久之後,阿衡站在思莞身旁,也總是一臂之距,顯得有些拘謹。
思莞起先不注意,後來發現,一群朋友,唯有對他,才如此,饒是少年紳士風度,也不禁煩悶起來。
“丫頭,我是哥哥,哥哥呀!”思莞把手輕輕擱在阿衡的頭頂,如是半開玩笑。
“我知道呀。”阿衡如是坦誠作答。
正因為是哥哥,才清楚地記得他不喜歡她靠近他的。
這樣謹小慎微的珍惜,思莞是不會明白的,正如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一而再地放棄阿衡。
思莞選了小路,穿過一條彎彎窄窄的巷子。阿衡低頭默默地記路,直至走到街角的出口,望見滿眼的忙碌的人群。
命運之所以強大,在於它可以站在終點看它為你沿途設下的偶遇驚豔。而那些偶遇,雖然每每令你在心中盛讚它的無可取代,但回首看來,卻又是那樣自然且理所當然的存在,好像拼圖上細微得近乎被忽略的一塊,終究存在了才是完整。
阿衡第二次看到喜愛終生的人時,他正坐在街角,混在一群老人中間,低頭專心致志地啜著粗瓷碗盛著的豆汁。
修長白皙的指扶著碗的邊緣,黑髮柔軟地沿著額角自然垂落,恰恰遮住了側顏,只露出高聳秀氣的鼻樑。明明清楚得可以看到每一根微微上翹的細發,深藍校服外套第一顆紐扣旁的亂線,他的面容卻完全是一片空白。
當時,七點五十八分。
“希,要遲到了,你快一點!”思莞習慣了一般,拍了拍他的肩,長腿仍不停地向前邁去。
阿衡默默看著那個少年,看著他懶散地對著思莞的方向揚了揚纖細的指,卻始終未抬起頭。
希。好像女孩子的名字。
看到少年髮絲上不小心掃到的豆漬,阿衡淡淡微笑,輕輕從口袋中取出一方白色手帕,默默地放在積了一層塵垢的木桌上,而後,離去。
那少年並沒有抬頭,這時的他,對任何陌生人,似乎都冷漠得可怕。
第4章EVE曾叫辛達夷
在水鄉小鎮時,阿衡除了弟弟雲在,還有許多一起青梅竹馬捉魚戲水長大的玩伴,只是沒升到高中,都紛紛離開了家鄉,到北方一些繁華的都市尋夢。臨行時無一例外,她們抱住她,對她說:“阿衡阿衡,離開你會很捨不得,我們一定要每天都給對方寫信。”
可從最初的互通訊件至完全失去聯絡,也不過是幾個月的時光而已。只是為難了阿衡,每日抽出許多時間寫信,可卻只能對著“查無此人”的一堆退信發愁。
阿衡要上的學校,是初中和高中連在一起的b市名校——西林。在那就讀的學生,要麼成績優異,要麼有錢,要麼有權,三者至少佔一項。
思莞把阿衡託付給教務處的陳主任,便匆匆離去。聽著陳主任話中稱讚的語氣,思莞想必是各項成績都極出挑的學生。
陳主任對溫家的權勢很清楚,知道阿衡身份的敏感,便把她排入了高一最好的班級——三班。
阿衡站在三班門口,有些遲疑,攥著書包的手汗津津的,聽到教室中的授課聲,尷尬地想從後門走進去。轉身時,卻感覺一陣風衝來,隨即,天旋地轉,結結實實撞在了輕輕掩住的門上,摔了個七葷八素。
“靠!奶奶的,怎麼有人堵在門口!”瞬間,教室裡靜得只能聽到一聲洪亮粗口的迴音。
阿衡頭昏眼花,被那一聲“靠”吼得魂魄俱散,仰起頭時,看到了對方齜著八顆大白牙的血盆大口,不禁驚悚。好像蹭出血了,阿衡看著手心滲出的血痕,終於有了真實感。
而本來凝固的氣氛開始和緩,震耳的爆笑聲傳來,大膽的甚至開始起鬨:“大姨媽,年紀大了,保重身體!”
那人揉著一頭黑色亂髮,回頭怒罵:“滾你孃的!你才大姨媽!你們全家都大姨媽!”
“辛達夷!”講臺上的女老師臉漲得像番茄,氣得直哆嗦。
“啊,是郭老師,對不起哈,我錯了。您別生氣,您長得這麼漂亮,配著豬腰子的臉色兒多不搭調,是不是?笑一笑,十年少!”少年嬉皮笑臉,半是調侃半是挖苦。
“你!!你給我回到座位上去!!!”
“是!”少年歪打了個軍禮,露出白晃晃的牙,然後把手突兀地伸到阿衡面前。
阿衡愣神,隨即開始冒冷汗。
“愣什麼呢!”少年咧開嘴,攥住阿衡的腕,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而後,阿衡在來不及自我介紹的情況下,莫名其妙渾渾噩噩地融入了新的班級。
班上的學生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阿衡,南方的轉學生,長得一般清秀,家裡有點關係,知道這些,也就夠了。大家拼命擠進三班,是為了考上名牌大學,有那閒心管別人的祖宗十八代,還不如多做兩道題。
然而,有些孽緣終究還是埋下了。
辛達夷,在之後長達十年的時光中,不定期抽風兼悲憤交加,揉著一頭亂髮,手指顫抖地指著阿衡和希,恨不得吐出一缸血:“我辛達夷活了小半輩子哈,交過的朋友如過江之鯽、黃河鯉魚,怎麼就偏偏碰到你們這兩個費治的?!”
阿衡微笑,眉眼溫柔:“是嗎?”
希冷笑,唇角微挑:“護舒寶,可真是難為你了?!”
達夷怒:“希你丫不準叫老子護舒寶!!!”
希睜大鳳眼,天真爛漫:“那月月寶好不好?”
達夷淚流滿面:“有差別嗎?”
阿衡思索片刻,認真回答:“月月寶沒有護舒寶好用。”
達夷口吐白沫。
對辛達夷而,阿衡、希在一起是絕對能讓他短壽五十年的主,但若是不在一起,又大抵能讓他短壽一百年。所以,每每眾人痛呼“倆小丫的,誰要是再管他們,出門我丫的讓豆腐磕傻”,達夷卻誓牽紅線,即使做地下黨任敵方蹂躪也在所不惜,被一幫朋友連踢帶打,直罵“受虐狂”。
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你們這幫兔崽子不要以為咱容易,要不是為了多活五十年,老子寧願天天拿月月寶當尿片使也不管那一對小不要臉的!!!”
咳咳,總的來說,在名校西林流傳頗久的辛氏達夷“一撞溫衡誤終身”,基本上不是野史。
那日之後,阿衡在班上,見人便帶著三分溫和的笑,半點不惹人討厭,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座位上,半個隱形人的模樣。
巧的是,撞了她的辛達夷正巧坐在斜後方,人也不大愛說話,但貧起來絕對能把人噎個半死。偏偏女生們又愛找他貧,被他氣得小臉紅紫各半,卻也不發火,只是拐著彎兒地把話題往“希、溫思莞”上繞。
“老子什麼時候成了他倆的保姆?”少年說話爽利,帶著諷刺。
“你不是和希、溫思莞發小嗎?”探話的女孩臉憋得通紅。
阿衡吃驚,手中的原子筆在練習冊上劃出一道亂線。
“就丫的那點兒破事兒,老子說出來怕你們偶像幻滅!姐姐們,愛哪哪去哈,咱不當狗仔很多年。”少年不給面子,邊揮手趕人邊翻白眼。
阿衡想起潑到思莞身上的那盆水,撲哧笑了出來。
“姐姐,您這又是樂啥呢?”少年莫名其妙,看著前面微微抖動的背。
“沒事兒。”阿衡小聲開口,聲音糯糯的。
“這姑娘聲音怎麼聽著這麼彆扭呢?”辛達夷小聲嘀咕。
阿衡淡淡一哂,閉了口,繼續算題。
“呀!老子怎麼把這茬給忘了!”少年像是想起了什麼,拍了亂糟糟的腦門一下,有神的大眼睛直直看著前方有些清瘦的背影,而後拿起鉛筆,輕輕戳了戳女孩,“你姓什麼?”
“溫衡,我。”阿衡轉身,靜靜地看著少年的眼睛,口音依舊奇怪,卻帶了些別的意味。
“果然姓溫。”辛達夷不知怎的,想起另一個女孩,聲音竟冷了八度,慢慢地,拿著鉛筆的手鬆了下來。
辛達夷雖自幼魯莽,做事不計後果,可卻從不屑做那些排擠別人的小人行徑。就算是為了思爾要破例,也斷然不會朝一個老實巴交、土裡土氣、連話都說不囫圇的小姑娘撒氣。是男人,總得顧及自己的面子,不然在希那廝面前,他辛大爺可抬不起頭做人!!!
他心裡煩躁,憋了一肚子火,於是把書摔得“梆梆”作響。
阿衡心中隱約覺得同她有關,聽著清晰的粗魯的響聲,心中竟奇異地變得平靜,眉梢依舊是遠山般溫和的線,卻帶了些淡淡的倦意。
那日傍晚,放學時,秘書小李照例在附近的停車場等著阿衡和思莞。思莞比阿衡高一個年級,放學晚一些。
思莞出來時,模樣波瀾不驚,可驀地,像是發現了什麼,不可置信地朝著石柱的方向大喊了一聲,眸中瞬間積聚了波瀾:“爾爾!”
阿衡心口發緊,轉頭望去,看到一個瘦弱的長髮女孩愣在石柱旁的側影。她聽到思莞的喊聲,卻慌亂離去。
而這時,阿衡還不曾想過,一聲“爾爾”究竟代表什麼,只是心裡生出一種陌生的感覺,好像時刻追尋著的答案就在眼前,卻突然失去了所有渴知的慾望一般。
“爾爾,不走,不行嗎?”空蕩蕩的校門口,清晰地包裹著帶著絲絲痛意的聲音。思莞修長的指緩緩蜷縮,冰藍色的襯衫貼在面板上,衣角被攥得有些變形,那般的委屈鬱結於心,像個孩子一般表達了出來。
可是,那個被親密地稱作“爾爾”的女孩卻恍若未聞地徑直朝前走去,一步步,慢慢挺直背,生生變得白天鵝般的高貴優雅。
溫思莞失了溫柔和禮貌,卻沒有追上去。他走到了遠處,靠在石柱上,過了許久才回來,眼眶是紅著的,看著阿衡,更加禮貌,也更加冷淡。
阿衡心中彷彿漫過一陣霧,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最初這世界本真的模樣。他們——思莞和他口中的“爾爾”,都迷路了嗎?背道而馳,走得那麼堅持,卻失去了方向。
而她,存在著,即使未曾做過什麼,只要姓溫,便意味著一種摧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