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戰地記者柳軍
有人問我：你拍得老山前線的軍人照片，為什麼都光著膀子，有的甚至赤身裸體？
老山前線貓耳洞裡的官兵
老山地區位於雲南省麻粟坡縣，這裡平均氣溫24攝氏度，雨量大，溼度高。
因高溫高溼，加上遍地都是腐臭的屍體和排洩物，堅守在貓耳洞的戰士們，大多都會出現爛襠、爛胯，皮膚髮炎長瘡，穿上衣服會加重病況。
即便如此艱苦的環境，依然不能摧毀他們堅強的意志，也掩蓋不住他們活力四射、樂觀開朗的青春氣息，畢竟他們都是正值十七八歲的年紀。
光榮彈
宋學峰，第47軍421團通訊連戰士
宋學峰原是一個滿臉稚氣，自小嬌生慣養從陝西渭南入伍的城市兵，聽到要去老山輪戰的訊息後，堅決要求上戰場，連隊戰友本以為他只是一時好奇、衝動，沒想到在老山前線戰場上，他果真無所畏懼，一身是膽。
1985年參加老山輪戰時，宋學峰所在連隊的任務是搶修和架設被敵人頻繁破壞的通訊線路。
老山前線的叢林之中，危機四伏，冷槍不斷，宋學峰不顧生死，隻身183次勇闖火力網，搶修線路500多公里，確保了指揮部和一線指戰員的聯絡暢通。
這張照片是在他完成任務歸來時拍攝的。
與死神擦肩而過的宋學峰笑容依舊燦爛，手握衝鋒槍，脖子上掛著老山官兵的標配——光榮彈（為了不當俘虜，危機時刻與敵人同歸於盡）。
上前線時，我也有一枚光榮彈，如果被活捉，我也會拉響它。
前線
副連長林芳為李樹軍取彈片
1986年4月6日，就要上前線的副連長林芳找到我說：“兄弟，把你的相機給我，我幫你拍，省的你上去挨槍子。”
“不用，我上去給你們拍就行。”我有些生氣。
“什麼？你要上去，開玩笑吧你，你知道要去哪裡嗎？”林芳驚疑又不屑地說。
原來，他們今天要去的地方叫做405高地，是前沿最恐怖的地段，自被我軍收復後，連一個正連職幹部都沒上去過，更別說機關幹部了。
“我就要上去，不到405陣地，就不算是一條漢子。”我有些急了，衝副連長林芳大吼。
5月24日，我隨林芳來到405陣地的8號哨位。
哨位其實是山頂上的一塊巨石掏了一個貓耳洞，不足2.5平方米的洞內，坐著4個一絲不掛的戰士，他們耐著40攝氏度的高溫，面對面坐著，屁股底下就是岩石和水。
凌晨一點，敵人摸了上來，起初，我聽到悉悉索索聲，以為是老鼠，正要起身就被林芳狠狠壓住，並警告我不許動。
這時，5名軍人已手持鋼槍，做好了戰鬥準備。隨著副連長林芳的一聲令下，戰士們一擁而上，各種火器向外齊射。
我剛想探頭拍攝，又被一名戰士拖了回來。
“看好他。”副連長林芳命令道。
我忍不住試圖再次抓拍他們的戰鬥瞬間時，班長李樹軍中彈撤了下來，當副連長林芳為他簡單處理傷口時，我按動了快門。
編號
火力隊七班長趙澤奇
在戰場上有一個紀律，無論如何都要把烈士的遺體帶回來。
我們都沒有名字，全是編號，只有副指導員有一份名單，我的編號是2-24，為了以防萬一，我在身上貼了100多塊寫著編號的止疼膏，如果被炸碎了……
這張是在收復310陣地前，火力隊出征誓師大會上，七班長趙澤奇的照片。趙澤奇說：上戰場就沒想過活著回去。
北虎行動
突擊隊員宋建平犧牲
1987年1月5日，“北虎行動”的戰鬥打響。本來我是被安排在第二突擊隊，我和搞攝影戰友分析，如果戰鬥順利，等我們第二突擊隊上去，恐怕就是打掃戰場，收繳殘餘了，也拍不到精彩的東西了，所以我們一合計，直接跟著第一突擊隊走了，也沒有向上級彙報。
“北虎行動”是奇襲作戰，凌晨三點，30個突擊隊員在前，兩工兵在後，幾十個人行軍不能發出任何聲音。
7點時，我們剛到達指定位置，越軍一發榴彈就打了過來，大家就地隱蔽，奇襲隊長打了一梭曳光彈，為我方火炮指示敵方目標方位。
少頃，我們的炮彈打過來，陣地上頓時硝煙瀰漫。
戰鬥打響後，我算是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戰爭的殘酷。
陣地上，1.5米以內，什麼也看不見，戰鬥打響幾分鐘後，我們已全部佔領敵人的表面陣地，開始搜剿打洞，這也是最危險的時候。
絕望的越軍將炮口直接對準了被我軍收復的陣地，他們也不管還有沒有自己的隊友。
好多戰友都是在這個時候犧牲的，突擊隊員宋建平就是被炮彈炸死的。三天前，也就是突擊隊開赴戰場時，我還給他拍了一張照片，那時的他笑容是如此燦爛。
宋建平奔赴前線
而此時，他已被炮彈炸成篩狀，冰冷的遺體斜臥在被炸開頂的屯兵工事內。
指戰員湯健康和一名突擊隊員冒著生命危險，拿來被子蓋上他的遺體，以免遺體在此受到傷害。
我顧不上炮彈還在頭頂呼嘯，衝過去按下快門時，已淚流滿面，
當時，我死裡逃生，回到不到兩米高的工事內，裡面擠著許個戰友。重傷員躺在地上，輕傷員靠在他們身上，突擊隊長傷得很重，已經無法說話。
這時電話裡穿來軍長的聲音，他詢問著傷亡、戰況，最後還說道：“大家要挺住，發揮黨員骨幹作用的時候到了。”
我有些激動，搶過話筒說：“黨員、骨幹都死光了，只剩下團員和青年了。請求炮火停止十分鐘，把傷員們撤下去，搶救重傷員要緊，能爭取一分鐘就是一條生命。”
軍長問完我的名字後，回覆道：“你們的情況我知道了，你的表現也很不錯，要冷靜。我同意你的建議，後援部隊馬上就到。”
戰鬥從早晨7時打響，回到團指揮所已是傍晚。
這是我拍攝的最慘烈的戰鬥，第一突擊隊30名隊員，犧牲10名，重傷18人，輕傷2人。
戰士們為犧牲的戰友行叩首禮
經歷了那次的戰鬥，我深刻體會到了那位副連長林芳對我的“不尊重”是因為什麼，回想當時向副連長林芳吼叫，如今感覺是多麼可笑，我要上前線僅僅是要證明我不怕死，而他們……
在老山前線，為國捐軀，並不是字面意義上犧牲奉獻，而是一種樸素的意識，沒有豪言壯語，但他們知道來幹什麼？怎麼幹？其實，我們黨的歷史，軍隊的歷史就是許許多多這樣的軍人，用他們的行動寫下的。
在靜靜的滇南大山深處
你們倒在了生命的春天裡
那裡
戰鬥沒有結束
沙場沒有遠去
你們依然是生機勃勃單純快樂的年輕士兵
你們不相信死亡
不相信骨肉零落成泥
你們會在一場場綠雨地澆灌下
新芽拱出紅土
生命迴圈往復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