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蛋
上世紀60,70年代。農村雞蛋是最珍貴稀有物品,能直接換來真金白銀,掙不來錢的人們,於是家家都養幾隻母雞。雞屁股是銀行,雞蛋就是錢。一般人吃一個雞蛋是很難的。我記得我們家裡,只有過年過節,或家裡來客人,炒兩個雞蛋。再有就是誰過生日,可享受一個煮雞蛋。父親從城裡回家小住幾天,母親每早給他煮一個雞蛋,我就問父親你怎麼天天過生日啊?據說村裡的老奶奶更注重雞蛋,每天早晨,開雞窩門,都要先把母雞的屁股一個個摸一下,算一下今天的收入呢。
我吃不上雞蛋,身邊的也同樣都吃不到雞蛋。
同齡人中我有兩個特別好的夥伴,一個叫鐵生,一個叫二麻子。三個人人中。我是老大,鐵生一月份出生,我是三月份出生,二麻子是十月份出生。鐵生個子高,力氣大,二麻子是因臉上有許多麻子才這麼叫的,實際上是一個綽號。他很溫順,象一個女孩。而鐵生在許多次對鄰村男孩間的作戰中打敗了許多戰勝我的人,他就感到我們這三人中,他應該是老大。於是我和鐵生為誰當老大動過平生唯一的一次拳頭。我們來比輸贏。誰先來出拳肯定是佔上風的,後者吃虧,但當著同村這麼多夥伴,要想當大哥就應該有當大哥的風度。得先讓著,讓看眼的人口服心服。所以我讓鐵生先動手。當時他一拳狠狠地擊中了我的胸口,胸口立即熱辣辣地隱隱發痛。我強忍著,揮舞拳頭,照著他的鼻孔也狠狠地回擊過去。他的鼻子即刻被打出血來,兩個人一開始都不出聲強忍著,過路的大人,看到兩個人虎著臉,其中一個滿臉是血,驚訝的喊了出來。這一喊不要緊,鐵生立即感覺到痛了,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聲來,於是老大就是我了。上午打的架,下午就和好了,我們又一起玩了。從此以後,我坐穩了老大的位置,同外村人或同學打鬥中鐵生衝鋒陷陣,二麻子在後搖旗吶喊,我們三個在附近很有名氣。鐵生和二麻子家都太窮了,二麻子的家空空蕩蕩,除了吃飯的幾付碗筷,家裡連個櫃子或是木箱子都沒有,一眼就能看個底穿,想吃雞蛋,就是做夢。村裡偶爾有賣臭豆腐或辣豆腐的,二麻子家就買一兩塊豆腐,卻找人家要一大碗臭豆腐湯。鐵生家也是窮的掉碴,在他們家我都沒有見過一套完整的棉被和褥子,破破爛爛。只有一件完整的軍大衣,那是鐵生爸爸當兵時捨不得穿留下的,白天穿,晚上當被給鐵生蓋,好在家裡的火炕燒得都很熱。我們還有半個玩伴名叫大國,因為他的父親在村裡很豪橫,我們是不願意與他一起玩,都是他找我們玩,我們又不好意思不帶他,偶爾也一起玩。因為我們這三家的孩子,父母都是很和氣的。孩子們互相鬧脾氣,把誰的孩子打了都不妨事,都當做是孩子一笑而過。村上的富人就是我們喚做二爺和二奶奶的兩口人,他們單獨過日子比較富裕,飯桌上無論早晚總是擺著一個鹹雞蛋,二爺用用牙籤齒弄那麼一點,滿足地在嘴裡品一品,香。就這樣坐實了他是村上虛假的首富。二爺的一個兒子,參了軍 ,是空軍,但不是飛行員,是地勤人員,但二爺擺的譜比兒子當飛行員還牛,高傲的好象家裡出了一個大幹部。每每參軍的叔叔捎信來,村裡的大喇叭至少喊三遍,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二爺才動身去取。取信回來,二爺邁著倒八字步,雙手揣進袖口裡,高昂著頭,很神氣。一路上遇上人,打聽二叔來信的內容,二爺總是搖搖頭,嘴裡慢慢地說出兩個字“秘密!秘密!”我羨慕的不是這些,而是二奶奶家的鹹雞蛋罈子。就在院裡二奶奶屋子的窗根底下。我想偷吃她家的雞蛋。原因都是那半個夥伴大國引起的。因為他叔叔是赤腳醫生,那時赤腳醫生才是全村最牛氣的人。全村人誰有個頭疼腦熱的,都得去求著他。他的母親我們喚做三奶奶。三奶奶人最好,受人尊敬。冬天三奶奶和當大夫的兒子住一起,一個東屋一個西屋,村裡人夜裡得病了,總要去敲她家的門。有時他二叔剛躺下,或是睡得正香,就有人來敲門了,病人家屬著急,他二叔卻不願意去,不起來。三奶奶總是急頭白臉的,喊他兒子起來,還把來人讓進屋來,外面太冷。因為三奶奶的訓斥,他二叔只好起來,給病人看病去了。人們都感激三奶奶,鄉下人沒有什麼好東西,隔三差五送幾個雞蛋,三奶奶又疼孫子,經常給大國開小灶,給他炒雞蛋。看著大國吃的滿嘴流油的樣子,那香氣四溢金黃色的炒雞蛋,我和鐵生還有二麻子饞的直流口水。也讓我打起了壞主意,想起了二奶奶家裡的醃雞蛋的罈子。我和鐵生還有二麻子商議。決定在一個月黑風高夜,去偷二奶奶家的雞蛋。這二奶奶和我家住的最近,我是內賊,熟悉道路,鐵生在外面放風,我和二麻子偷偷去,兩個人好不容易找到了窗下的那個罈子,加著萬分小心,還是在開啟它時弄出了聲音,二奶奶多精明的一個人啊,她在罈子邊放了碰到會發生的東西,她聽到了聲響,立即反應過來,喊出聲“我的雞蛋罈子”,點亮了燈,就要開門出來。我們兩個人都是第一次,本來也挺害怕的,何況做賊總是心虛,慌忙逃跑了,二奶奶一通大罵,好在沒有發現是誰。偷雞不成反惹了一身騷,美夢又落空了。後來我們在村裡水塘邊上的一個柴垛裡發現了一個好好的窩,撿到了三個雞蛋,我們三個在二麻子家偷偷煮熟了,終於吃上了雞蛋。沒等雞再下蛋,二麻子讓他的弟弟,第二天早早哪裡守著,他的弟弟很實在,一動不動地看著,秘密自然就被人們發現了。空歡喜了一場。
村裡有一個人,腦袋就像一個雞蛋,又好剃光頭,我們就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大雞蛋,形神俱似,人們都這樣叫開來,連他的四個兒子,我們依次叫一雞蛋,二雞蛋,三雞蛋,四雞蛋。有一天,一個外地的侉子來這裡買雞蛋,說了半天我們才弄明白。我們就告訴他村西頭數第幾家有100多斤大雞蛋呢!那個人心也直,因為買不到雞蛋,直接就敲他們家的門,講了大半天說自己買雞蛋,那家的大媽直截了當說沒有,這個賣雞蛋人還不死心,一直敲門,說人們說你們家有100多斤雞蛋呢,大媽開了門看見我們幾個在偷偷樂,才知道是我們搗的鬼。村頭的大奶奶家就是靠老母雞下蛋維持生活,大奶奶看孩子還做飯。做飯時忙上忙下,既要燒火,還要貼玉米餑餑。大奶奶做的菜就是大白菜用刀切成軲轆,往鍋裡推,加上水加點鹽。有一次我們玩從她家那裡過,大奶奶正在貼餅子,她的孫子拉完屎,要大奶奶給他擦屁骨,大奶奶眼拙,找的是柴禾葉子給他孫子擦的屎,結果弄得手上都是,擦完了大奶奶手都沒洗,又給家裡人貼餅子,我看著都閉上了眼睛……。這一年秋天過後,大奶奶家洗淨的芥菜一直沒有放進缸裡醃。就在窗前滾過來滾過去。我問大奶奶怎麼不醃,原來是大奶奶還沒攢夠雞蛋,醃鹹菜的錢都沒有。原本大奶奶有五隻下蛋的母雞,有兩隻在前些日子,讓村裡幾個比我們年齡還大更混混傢伙給下藥藥死了。大奶奶心疼得象什麼似的。那幾個大混混明明把大奶奶的雞毒死了,還煞有其事地告訴大奶奶,這雞千萬不能吃,是被當時叫1605給毒死的,人吃了也會死的。大奶奶無奈將雞埋在自家的灰堆裡。混混幾個眼瞧著呢,又偷偷的刨出來,自己燉著吃了。雞蛋當時誰都愛吃,村裡的二嬸。腦袋有點缺根弦,同村里人說,她媽媽最愛吃大餅炒雞蛋。她話一出口,隊長立即瞪大眼珠問她,你媽媽愛吃大餅炒雞蛋,誰媽媽不愛吃大餅炒雞蛋?一句話睹的二嬸沒詞了。我吃雞蛋最多的一次是爺爺去城裡看望姑姑,煮了十多個雞蛋,用布口袋裝著,放進網兜裡。我去送爺爺,爺爺讓我拿著網兜兒,我跟在爺爺後面,一路上把網兜兒搖啊搖,到車站等車時才發覺雞蛋都摔壞了,沒辦法,一個個剝開,爺爺吃蛋清兒,我吃蛋黃兒。
我們三個童年的夥伴是怎麼樣擺脫對雞蛋的渴望呢?我回了城市裡,雖雞蛋也要憑票買,但可以吃到了,隨後雞蛋慢慢放開不用票買了,父親單位還發雞蛋,我就開始偷偷地多拿,擺攤的阿姨見我拿出四個雞蛋,一開始以為是攤幾套呢,我說就一套,阿姨都瞪大了眼。以後不管是大餅炒雞蛋還是煎餅果子,統統是一套放四個雞蛋,我也忘記我吃了多長時間才恢復正常的,或許是感覺雞蛋不那麼好吃了,才一套一個雞蛋了。
二麻子和鐵生是由於學習都不好,沒上初中就上班幹活了,因為家境也不好,鐵生後來娶的是四個女兒沒有兒子的人家,前三個女兒都考上大學離開了家,最小的女兒沒有考上學,個子又矮,老丈人看上了高大有力氣的鐵生,鐵生象倒插門的女婿一樣,給老丈人家賣命地幹,給自家也賣命的幹,花錢被老婆管得死死的,生女兒時收了好多雞蛋,媳婦不愛吃,又是夏天,怕雞蛋壞了,鐵生開始放開沒命地吃,直到把雞蛋都吃光了,自己也解饞了。二麻子最早是去大隊開的服裝廠上班,十六七時就勾引了同村一個女孩,不久之後就把女孩的肚子搞大了,生了個女孩,又過了一年又生了一個女孩。之後二麻子開了養雞場,每天磕碰壞的雞蛋就好幾十個,二麻子敞開肚皮,一次就炒十幾個,一大盤子炒雞蛋,二麻子就象吃飯吃菜一樣吃下去。
說也奇怪, 我們三個家裡排行都是第二,生的都是女兒,二麻子兩個女兒,鐵生兩個女兒,我一個女兒。二麻子四十歲的時候,就過上了幸福生活,兩個女兒出嫁了,輪流住在他家裡,老伴做飯,他樂意乾乾點活,小酒小菜活得好不自在。鐵生苦幹了若干年,媳婦沒考上大學,心裡一直是個結,對兩個女兒學習抓的很緊,都考上了大學。也都結婚了,還給老兩口錢,鐵生的生活也是每日悠哉樂哉。倒是我們半個玩伴的大國,因為好吃懶做,一個兒子至今還沒有娶上媳婦,每日愁腸附體。
後來 我們三個玩伴聚在了一起,提起了雞蛋,心酸又好笑,往事如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