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
記得當年上解剖課時，最後幾節課才會剖到腹部，突然發現我們的大體老師似乎與其他組有些不同，帶教老師告訴我們，她可能是因為胰腺癌去世的。於是我也會好奇這些大體老師生前的故事，但我不曾也無法瞭解她。
以下講述的是血液科一位癌症病人的故事，他會成為未來某一屆學弟學妹的大體老師。他們是值得尊重的。如果你的大體老師是一位高高大大的年輕男性，希望你能想起他，想起這個故事。
圖源Times of India
01 是帥哥呀
11月初進入血液科病房時，他正在接受第一程化療，那時的他除了因為面色有些蒼白，看起來和健康人沒有什麼區別。
一米八多的個子，大眼睛、高鼻樑，剃著寸頭，很是陽光帥氣，聽說是位頗有才氣的導演，剛入院時還梳著一頭時髦精緻的捲髮。
他是在9月份因為發熱、骨痛查出來白血病的，骨穿提示原幼淋細胞94%，於是診斷「急性淋巴細胞性白血病」。他總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對著筆記本辦公，每次查房時，他總會開一兩句玩笑，說話還帶些北京腔，陪床的是他媽媽。
「知書達理、文質彬彬、溫文爾雅」這類詞用在他和他媽媽身上都很適合。
每次去給他抽血時，他都會找一個讓我方便操作的姿勢；有一次扎血氣，我沒扎出來，他和他媽媽都安慰我說彆著急；他的骨穿很難做，幹抽明顯，記得最艱難的那次，從左邊換到了右邊，從髂後換到了髂前。
明明看出他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他還是故作輕鬆地說道：「沒事，朝我的屁股猛攻。」像很多白血病人一樣，他經歷了多次骨穿、放PICC、高強度化療、輸血。
我們都期待著他和其他白血病患者一樣，一程化療後完全緩解，然後多程鞏固、等待移植……，順順利利的往好的方向發展。
骨髓穿刺部位
圖源：study.com
02 急轉直下的病情
11月下旬，他突發右側周圍性面癱，查頭MRI未見異常，因血小板極低也沒做成腰穿，當時沒想到，這就是他病情急轉直下的預警。
打完第一程化療，骨穿結果讓大家都皺起了眉頭：
完全沒有緩解。
短暫地出院後他再次被叫回醫院，他的面癱已經發展成了雙側，而且還出現了多顱神經麻痺。完善腰穿發現腦脊液中極多的白細胞，骨穿的結果提示極有可能是Burkitt淋巴瘤，累及了骨髓和中樞。
Burkitt淋巴瘤侵襲性強，如侵及中樞預後極差，我院無存活先例。
03 死神把油門一腳踩到底
接下來他開始了隔天一次的腰穿+三聯鞘注以及全身化療。但病情發展之快，讓人措手不及。
12月中旬，不知為何他執意要出院，出院後短短3天，就因高熱又住進了病房，接著就是血流感染、肺部感染、腦膜感染，需氧、厭氧瓶接連報警，高熱癲癇發作、譫妄、昏迷……
似乎死神把油門一腳踩到了底，完全沒有給我們留有任何搏鬥的機會。
他生命的最後幾天是在持續鎮靜中度過的，12月26日的晚上是北京入冬以來最寒冷的夜晚，20:18分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不久前他才剛過完26歲生日。
圖源：vectorstock
04 遺體捐獻
家屬提出將遺體無償捐獻給北京協和醫學院。
現在回想起來，
他執意要出院是不是預感到了死亡的來臨？
他在院外那段時間做了什麼，又和家人說了什麼？
捐贈遺體是那段時間他和家人的共同決定嗎？
如果是，他們決定時又是何種心情？
不知道他會成為哪一界師弟師妹們的大體老師，我們也不會也不應該知道大體老師生前的身份。但我們應該知道的是：這些生命曾經綻放，而在逝去後依然光芒不減，我們應該記得他們生前是勇敢的人。
總覺得在死亡面前，任何淚水、悲痛、無奈、安慰……似乎都顯得有些無力，但我們卻無法不面對它，或許就像電影Coco的主旨，我們能做的就是紀念、尊敬。
圖源：電影COCO
05 後記：From 住院醫師
C今天變成天上的星星了。
直接原因是紋帶棒狀桿菌播散感染，如果不是12月中旬那波強烈要求出院，可能也不會這麼快就走。不過能讓他不顧一切出院去的，應該是很重要的願望吧。
他那麼帥，人那麼好，疾病卻那麼惡，發現不過兩個多月，就走到終點。
最後還做了遺體捐獻，本來就高的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更高大了。回想起了5年前上解剖課時的情景，想到他未來也將成為九號院裡的一位大體老師，不禁感慨萬分。
想起update他的情況，是因為他離開那周的週一下午在電梯裡碰見他和媽媽，感覺他好像有些虛弱。我打招呼，他沒回應我，倒是他媽媽向我點頭。很快我的樓層到了，走出電梯前還說了一句「之後的治療一切順利呀」，想著他也會像那些反覆來打化療-過粒缺-打化療的老病人一樣把住院流程搞得輕車熟路。
週三卻在值班群裡看到了他的血氣結果，一看連血氣都查上了頓覺不妙，問了仍在血液科的師妹才知道他最近情況極差。我離開血液科已有4周，換科時他剛結束第一程化療回家休息了幾天，沒想到再來醫院時是一個個壞訊息。開啟他的病歷看了一遍，感覺揪心。一開始以為是急淋，後來發現是burkitt累及骨髓，IPI評分有年齡以外的所有危險因素。1程化療後未緩解，又發現中樞受累——專業組查房上赫然寫著，「Burkitt合併中樞受累，我院無存活先例」。想來，第一程化療後期出現的面癱就是中樞受累的徵象吧，原來從那天開始，就已經進入倒計時了。之後便是qod的腰穿，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原發病，現在卻又出現了全身播散性感染感染，今天中午突然抽搐意識不清，病程記錄裡寫著後續治療考慮BiTE或CAR-T，意味著一線化療失敗；而後面的勝算，更是沒有幾分。
我安慰自己，也安慰同樣在關心他的師妹。「說不定有奇蹟呢。」之前有個病情惡化到自動出院的患者又回來打了第二次化療，他應該也可以。
不過事與願違。之後的幾天裡，我每天都會去看看他的名字還在不在列表裡，看看病歷又更新了什麼。而週四的病程寫道，「患者家屬提出遺體捐獻意願」。之後便是持續的昏迷，停止抗生素、營養治療及有創搶救。醫囑列表裡不斷續泵的力月西和右美託咪定提示患者還存在著，直到週日晚上出現那條「呼吸心跳停止」。
那天晚上，隔壁組師妹問我還記得他嗎？我說當然記得。還記得他沒剃頭髮時酷似韓劇男主角的樣子。還記得我值班遇到他TRALI時艱難地推他去急診做CT時的樣子。還記得他和媽媽在病房裡散步時的樣子。還記得他粒缺期在房間裡悶的無聊，來辦公室跟我們討價還價，被師兄趕回屋裡的樣子。
音容笑貌猶在，卻是天人兩隔。有時候會記不住書上的知識，卻很難忘記真實的病人。也是現在回想起大四分子生物學課上學到的MYC基因，不禁生出敬畏。重新去翻他的門診病歷，看到起病時就飆升到1147的LDH，心頭一沉。
也是在這個時刻開始重新去理解白血病診療常規裡所需的每個檢驗檢查，開始覺得每個節點的工作都很有意義。
讓我們記住他吧。也繼續鞭策自己，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做一天醫生，就多學一點知識。每個人如果都能更給力一點，或許就會給病人多一點時間，多一點機會。
願你如星，長明於天。
作者：
北京協和醫院
住院醫師：兔小滿
實習醫師：西瓜翠衣、木柚奇遇記
編輯：大論是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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