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這個字的基本含義是“觀察”,也可以理解為“讓事物呈現”;當名詞用時,指的是“觀察的成果”,比如“世界觀”。本文將以《易經》中“觀”卦的爻辭為綱領,玩味一下這個話題:人如何透過觀察,形成世界觀,從而立身處世,向世界呈現自己。
1. “初六,童觀,小人無咎,君子吝。”
錢穆先生在生平最後一篇文章的開頭,這樣寫道:
“‘天人合一’觀,雖是我早年已屢次講到,惟到最近始澈悟此一觀念實是整個中國傳統文化思想之歸宿處。……數日中,專一玩味此一觀念,而有澈悟,心中快慰,難以言述。”
因為有所“澈悟”,眼中的世界變得新鮮;這“新鮮”相通於兒童的“懵懂”,所以我用這一段來對應“童觀”。
“小人無咎”:即便是“小人”(無論地位眼界多麼有限),能夠在懵懂中有所領悟,以新鮮的眼光觀察世界,總歸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君子吝”:“吝”在這裡表示“還不夠”。倘若是對自己有更高要求的人,那麼他應當把這樣的“澈悟”看成起點,而非終點。
2. “六二,窺觀,利女貞。”
電影《海上鋼琴師》的男主人公,是一位出生在船上、從未離船登過岸的天才鋼琴師。某一天,他決定離開船,到陸地上去,因為他戀上了一位少女。
船靠岸了,大家和鋼琴師擁抱,揮手告別。他走到舷梯中央,距離陸地只有十幾步路——這時他忽然站住了。他怔怔地望向那城市,那樓宇街道人群。塵世的煙火接著雲天,鳥在其間飛翔。然後,他嘴角微微上揚,脫下帽子往外一甩——帽子顫顫地落回到水面上。鋼琴師像是鬆了口氣似的,轉過身往船上走去,再不回顧。
直到生命即將終了,鋼琴師才向朋友吐露了當時沒有踏上陸地的原因:
“並不是我看到的東西令我停下了腳步,麥克斯。令我停下腳步的,是我所沒有看到的,明白嗎?我所沒有看到的……城市裡縱橫交錯的街道,除了盡頭,什麼都有……可那裡沒有盡頭。我看不到的,是我下船之後的未來,我看不到世界的盡頭。
用鋼琴打比方,鋼琴鍵就是有始有終的。你很清楚明瞭地知道鋼琴一共八十八個鍵,沒人能提出異議,沒有無限的因素在裡邊。你自己才是無限的主導,在那些鋼琴鍵上,你演奏出的音樂千變萬化——我喜歡這樣,我只能過這樣的生活。你把我弄到那跳板上,然後你忽然扔給我一個有著成千上萬個琴鍵的鍵盤,這就是我沒法下船的原因,麥克斯!因為它們無窮無盡……如果鍵盤無窮無盡的話,那麼在上面演奏音樂是不可能的……你沒法站到合適的位置上,因為那是上帝的鋼琴。
我出生在這條船上,我已經和世界擦身而過了……陸地?陸地對我來說是一艘太大的船,是太過於美麗的女人,太漫長的旅途,太濃烈的香水。它是我不會彈奏的曲子……我永遠不能離開這艘船。”
“窺觀”:就是有侷限的觀察。
“利女貞”:倘若你明白自己的侷限,並且外部世界的秩序還靠得住,使得你可以一直待在你自己遊刃有餘的小世界裡,那麼情況還不壞。
3. “六三,觀我生,進退。”
“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這是李白《與韓荊州書》的開篇。在下文中,李白把荊州長史韓朝宗比擬成周公:“製作侔神明,德行動天地,筆參造化,學究天人。”並且把自己誇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日試萬言,倚馬可待。”“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希望韓朝宗把自己推薦給朝廷,好有機會“脫穎而出”。
在一篇攀附權貴的應用文中,談吐得那麼闊氣,足見李白氣概不凡。不過,李白最多隻是做出了“平視王侯”的姿勢,事實上明擺著是他有求於王侯;比起《戰國策》中的顏斶,差距明顯:
齊宣王見顏斶,曰:“斶前!”
斶亦曰:“王前!”
宣王不說。
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亦曰‘王前’,可乎?”
斶對曰:“夫斶前為慕勢,王前為趨士。與使斶為慕勢,不如使王為趨士。”
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貴乎?士貴乎?”
對曰:“士貴耳,王者不貴。”
接下來顏斶侃侃而談:齊國君王的頭顱,曾經被秦國重金求購,人人都可以嘗試去把它砍下來;而靠近賢士柳下季的墳墓,是要被砍頭的。可見活著的君王的頭顱,還不如死去的賢士的墳墓尊貴。王者失去士人就會有災禍,得到士人才有可能成功。
聽了這樣一番大道理,齊宣王表示心悅誠服,試著用榮華富貴籠絡顏斶做自己的老師。可是顏斶不為所動,表示寧可“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對齊宣王拜了兩拜,飄然離去。
當然,顏斶這樣一個理想形象很可能是《戰國策》的創造,但創造是有根據的。戰國時代,列國之間已經啟動內卷式競爭;君主們確實需要擔心自己在競爭中失敗乃至身死,而士人們尚有在列國之間挑選舞臺的餘裕。顏斶可以“笑傲王侯”,他的底氣就來自對於整個天下格局的理解、判斷。而李白那個時代的天下格局,顯然和戰國時代完全不同。
“觀我生,進退”:觀察我和世界的關係,理解整體格局,以決定自己的出處進退;在客觀形勢許可的範圍內,爭取做到不卑不亢。
4. “六四,觀國之光,利用賓於王。”
對於君子來說,從哪裡獲取自己的基本生存資源,是需要考慮的;而“出仕”,則意味著從國家獲取資源。哪些情況下可以“出仕”?《孟子·告子下》中有一段專門回答這個問題:
陳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則仕?”
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禮,言將行其言也,則就之;禮貌未衰,言弗行也,則去之。其次,雖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禮,則就之;禮貌衰,則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飢餓不能出門戶,君聞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從其言也,使飢餓於我土地,吾恥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這裡討論了三種情況。一、可以實行自己的主張。二、雖然實行不了自己的主張,但是受到禮遇。三、“行道”和禮遇都談不上,但是有碗飯吃,“免死而已”。自己究竟處於何種境地?對此有了清楚的判斷之後,君子可以自主選擇“就之”或“去之”。關鍵在於,不要抱有非分的幻想。比如,明明是在“免死而已”的處境,卻自以為有“行道”的資格,這就是沒有認清自己的位置,沒有好好地“觀國之光”。
“用賓於王”:在君主面前擔當“賓客”的身份。無論在何種處境下出仕,君子永遠以客人自居;這意味著他始終擁有自主性,他的“根”不在廟堂之中。這份底氣從何而來?請看下文。
5. “九五,觀我生,君子無咎。”
關於古希臘歷史上的第一位哲學家泰勒斯,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商務印書館吳壽彭譯)中記載了這樣一件大家都耳熟能詳的軼事:
世人曾經輕侮泰勒斯以哲學見稱而貧困得幾乎難以自給,譏笑哲學並非救貧的學問。某年冬,他憑星象學預測明年夏油橄欖將獲豐收,於是把自己所有的一些資金,完全交給啟沃島和米利都城的各油坊作為訂金,租得了各油坊的榨油裝置;這時誰都不去同他競爭,訂定的租金很低。收穫季節來臨,需要榨油的人一時紛紛到各油坊,誰都願意照他所要求的高額支付榨油裝置的租金。他由此獲得大量金錢,向世人證明哲學家不難致富,只是他的志趨卻不在金錢。
“觀我生,君子無咎”:觀察自己所在的時空,從中看到生機,這就是君子自主的底氣所在。
向世人呈現自己的生活,開闊世人的眼界,這也是盡哲人的本分。
6. “上九,觀其生,君子無咎。”
在《潘雨廷先生談話錄》中,潘先生曾這樣說起自己的老師之一薛學潛先生:
二十年前薛先生早就看出:化纖出來,當時雖然貴,服裝問題已解決。現在的情形完全可見,人們服裝翻花樣全從此出來。衣食住行是人民生活大問題,衣解決了,食還沒解決。美國一個農民可養活二十人(大意),其他國家相距甚遠。然而一旦能人工合成糧食(氨基酸),社會還會大變。(1986年3月27日)
“觀其生,君子無咎”:從“觀我生”到“觀其生”,這是從“有我”到“無我”。讓天地眾生如其所是地呈現,並留意其中的關鍵節點,這是“藏天下於天下”(《莊子·大宗師》)。
現在可以回到“觀”卦的卦辭:
“觀,盥而不薦,有孚顒若。”
“盥”是在祭祀前洗手,“薦”是將祭品奉獻。獻祭尚未開始的時候,“有孚顒若”,誠意滿滿。
正心誠意,這就是“觀”的起點。
作者:李宏昀
編輯:錢雨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