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3月中旬,時任國民黨魯蘇戰區副總司令官兼江蘇省主席的韓德勤,指揮所屬部隊約4000餘人,從江蘇泗陽向西渡過運河。與此同時,駐紮在安徽阜陽、蒙城地區的國民黨第31集團軍,在司令官王仲廉的率領下,向東越過津浦鐵路。這兩股敵人的目標是一致的,即東西夾擊新四軍淮北抗日根據地。
在這樣的背景下,為了粉碎敵人的陰謀,進而保衛淮北抗日根據地,陳毅等新四軍領導人決定,採取“先東後西”的戰略戰術,各個擊破敵人。3月17日夜晚,按照作戰命令,新四軍第4師師長彭雪楓率領部隊,冒雨對盤踞在山子頭、盛圩一線的韓德勤所部發起主動進攻。
這場戰鬥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上午才宣告結束,而且新四軍的戰果頗豐,不僅端了韓德勤的指揮部,殲滅了其手下的獨立第6旅、保安第3縱隊等部隊,而且還活捉了包括韓德勤在內的1000餘名敵人。在戰場上活捉了韓德勤,極大地振奮了新四軍的軍心和士氣。
然而,正當戰士們歡呼勝利之時,陳毅卻犯難了,因為如何處理韓德勤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雖然韓德勤故意製造摩擦,但是畢竟當時正處於共同抗日時期,如果不能妥善處理韓德勤被活捉一事,那麼敵人就會反咬一口,大肆誣陷新四軍“故意破壞統一戰線”。這該怎麼辦呢?陳毅會如何處理韓德勤呢?
韓德勤,字楚箴,江蘇泗陽人,出生於1892年。韓德勤兄弟三人,他排行老大,父親是清末秀才,以立館教書為業。韓德勤的叔叔名叫韓恢,曾是同盟會會員,後來被江蘇軍閥齊燮元殺害。憑藉著叔叔的關係,韓德勤得以進入軍校學習,畢業於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第六期。
在軍校學習的時候,韓德勤結識了江蘇老鄉顧祝同,兩人關係非常密切,甚至還結為了拜把兄弟。也正是因為這層關係,韓德勤在步入軍界之後,一路平步青雲,官位扶搖直上。全面抗戰爆發之後,韓德勤在國民黨第三戰區司令官顧祝同舉薦下,出任國民黨魯蘇戰區副總司令兼江蘇省主席。
其實,這是韓德勤第二次被我軍活捉了,早在井岡山斗爭時期,韓德勤就曾被我軍活捉過。那是1931年6月,在第三次反“圍剿”作戰中,韓德勤率領的國民黨第52師被紅軍打得潰不成軍,他本人也淪為了俘虜。當時,韓德勤偽裝成低階軍官,混在上千名俘虜之中,這才僥倖脫身。
話說回來,在韓德勤第二次被活捉之後,得到訊息的陳毅哭笑不得。因為早在部署戰鬥的時候,陳毅就從全面抗戰的大局出發,提出新四軍進攻韓德勤的目的,是為了驅逐韓德勤,粉碎敵人對淮北抗日根據地的進攻,而不是殲滅韓德勤。同時,陳毅還特意交代,無論如何也不能在戰場上打死韓德勤;如果活捉了韓德勤,就故意製造“方便”,讓韓德勤“逃走”。
然而,讓陳毅沒有想到的是,韓德勤根本沒有給新四軍制造“方便”的機會。這是怎麼回事呢?原來,當新四軍戰士們活捉韓德勤和一批軍官之後,雖然大家都不認識韓德勤,但是從衣著和神態上完全能夠看出個大概。當時,一個名叫孫長興的指導員還對著俘虜們故意問道:“你們誰是韓德勤?”
指導員孫長興心想,韓德勤肯定不會承認自己的身份,這樣一來他就可以按照陳毅的指示,故意製造“方便”,將韓德勤當做一般俘虜釋放了。然而,讓指導員孫長興吃驚的是,他的話音剛落,韓德勤就大言不慚地說話了:“我就是韓德勤,蘇魯戰區副司令長官、江蘇省主席。我要見彭雪楓(新四軍第4師師長)和鄧子恢(新四軍第4師政委)……”
韓德勤之所以自報家門,是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沒有保證,他認為雖然自己被活捉了,但是在表明身份之後,諒新四軍也不敢拿他怎麼樣。韓德勤承認了自己的身份,這讓指導員孫長興有點不知所措。就在此時,無恥的韓德勤竟然反過來責問道:“你們為什麼要打國軍?這是在故意製造摩擦,是破壞抗戰大局!到底是誰給你們下的命令?”
由於韓德勤自己公開了身份,所以指導員孫長興不可能故意製造“方便”了,他只好讓人把韓德勤押到新四軍第4師師部,交給彭雪楓師長處置。彭雪楓師長也非常為難,他立即向陳毅報告了活捉韓德勤一事。陳毅在接到報告之後思慮再三,最終回電彭雪楓、鄧子恢並報中央軍委,專門提出了對韓德勤的處理意見:
彭(雪楓)、鄧(子恢)並軍委:
(3月)18日3時電告戰況已悉,請作下列處理:
一、對韓德勤本人可佯裝不知,但應與一部分中上級軍官一道優待,一道釋放,並嚴防其自殺和對外自認。
二、對一般俘虜可開歡送會,優發旅費,遣送回路西,並派人作誠懇的解釋和宣傳。
三、我們宣傳措詞,專責王光夏破壞協定,停留運河兩岸及洪澤湖沿岸,製造摩擦,並欲趁大軍東進一鼓殲滅本軍,本軍不得不採取必要措施。
四、對韓(德勤)一面裝著不認識,一面將王光夏搞摩擦予以說明,一面又須將韓、王等大軍東進欲消滅我軍的陰謀予以揭露,使俘虜官兵均能明白此點,諒解我之立場,轉而引起對韓、王之不滿。
五、戰役應迅速轉移。
六、對韓(德勤)俘放事,對內、對外應守秘密。
這封回電是由陳毅、饒漱石、張雲逸、賴傳珠等人聯名發出,從此可見新四軍軍部在處理韓德勤被活捉這一問題上的慎重和一致性。也就是說,在新四軍活捉韓德勤之後,陳毅指示:“裝作不認識,當普通俘虜釋放!”
3月19日,中央軍委給陳毅回電:“同意釋放韓德勤。”此時,劉少奇也急電身在重慶的周恩來,向周恩來說明了韓德勤被活捉一事,目的是讓周恩來儘早掌握情況,以便應對國民黨方面的責難。
然而,事情很快發生了變化。此後幾天,中央軍委接連發電報給陳毅,態度由同意釋放韓德勤,變成了暫時觀望,先不釋放韓德勤。其中的原因是,王仲廉率領國民黨第31集團軍,仍在準備向新四軍淮北根據地發起進攻。此時,陳毅覺得事態重大,遂決定親自到新四軍第4師主持對韓德勤的處理事宜。
在陳毅來到新四軍第4師師部之前,彭雪楓師長已經和韓德勤進行了正面接觸。當韓德勤見到彭雪楓師長之後,他端著魯蘇戰區副總司令官兼江蘇省主席的臭架子,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彭雪楓師長為了給韓德勤留面子,將故意製造摩擦的責任推到王光夏(韓德勤的手下,在戰鬥中被擊斃)的身上。
然而,韓德勤卻不識抬舉,態度蠻橫地對著彭雪楓師長說:“王光夏是我的部下,你們打王光夏,也就是打我。”眼見韓德勤如此囂張,彭雪楓師長也就不客氣了,他歷數了韓德勤此前故意製造摩擦的種種惡行,並厲聲質問韓德勤:“你們把我們從淮北路西趕到路東,現在又對我們東西夾擊,難道只有我們主動跳到洪澤湖淹死,才算我們執行協議嗎?”
彭雪楓師長先禮後兵,據理直言,而韓德勤自知理虧、啞口無言。看著韓德勤的窘態,彭雪楓最後緩了一下口氣,接著說道:“我們新四軍是以大局為重的,從不願輕啟事端!這次打你,也是你與王仲廉勾結於前,新四軍迫不得已自衛在後。”在鐵一般的事實面前,韓德勤理屈詞窮,被迫承認了過錯,同時提出自己要見陳毅。
話說回來,陳毅來到新四軍第4師師部之後,並沒有立即去見韓德勤,他先聽取了彭雪楓的詳細彙報,著重瞭解了韓德勤目前的思想狀況。到底是立即釋放韓德勤,還是暫不釋放韓德勤,陳毅心裡是有自己的想法的,而且陳毅是站在華中抗戰大局上考慮的。
陳毅曾對彭雪楓、鄧子恢說道:“中央已來電要求釋放韓德勤,這是正確的。否則蔣介石必令湯恩伯取而代之,這樣將來衝突還會繼續。韓德勤被俘後,最怕我們殺他。後見我不殺,則力謀保住其省主席的位置,此點可以利用。我們可以答應他,先行恢復他的電臺。這樣可以瞭解重慶的態度,因為韓德勤一旦恢復自由仍為省主席,重慶就不好以湯恩伯取而代之。而湯恩伯沒有得到省主席的位置,就不願意自己主力東進。這樣對華中抗戰局面更為有利。”
到了3月25日中午,陳毅把自己的這個想法,電告了中央軍委,以及身在新四軍軍部的饒漱石、張雲逸、賴傳珠等人,主張由他親自出面,禮送韓德勤出境。可是,饒漱石卻根據中央軍委的主張,表示暫時不能釋放韓德勤。為此,陳毅又重申釋放韓德勤的理由,並特別說明:“韓德勤被活捉的訊息,估計尚未傳出去。”
此後,按照陳毅的指示,彭雪楓師長再一次去和韓德勤談話,以便了解韓德勤的思想動態。此時的韓德勤完全沒有了之前的囂張勁,而且正如陳毅所料,韓德勤除了表示感謝之外,還特別提出了“給面子”、“給出路”的要求。韓德勤一再訴說自己的“苦衷”,並承認這次事件的過錯完全在他自己。
到了這個時候,陳毅覺得和韓德勤見面的時機成熟了。然而,在和韓德勤見面之前,他必須等到中央軍委關於處置韓德勤的原則性意見。3月29日,陳毅終於接到中央軍委的明確指示——同意陳毅提出的辦法……另外對王仲廉應先禮後兵,不著急打!
這樣一來,陳毅與韓德勤這對戰場交鋒多年的老對手,終於在一個特殊的場合下見面了。見面之後,陳毅與韓德勤客套了一番,然後直奔主題——闡明團結抗戰的基本主張,表示對韓德勤堅持敵後抗戰給予支援,希望即使將來局面演變,不致有大規模的摩擦發生,也力求與韓德勤保持友善態度,不受大局牽累。
面對陳毅不計前嫌的寬大胸懷,韓德勤感激涕零:“貴黨貴軍確有顧全合作的誠意,對本人的優待,至為感激。”另外,在這次見面的過程中,陳毅考慮到韓德勤是蔣介石的嫡系,又與顧祝同關係甚密,因此要求韓德勤能為釋放葉挺出力。韓德勤表示盡力而為,之後韓德勤就透過電臺與顧祝同聯絡,表達了新四軍主動釋放韓德勤並要求釋放葉挺的大體意思。
顧祝同在得到電報之後,表示自己原則上同意。可是,後來由於對葉挺拒不“悔過”而非常惱怒,所以蔣介石堅決不同意釋放葉挺。4月1日,《新四軍陳毅軍長與韓德勤副總司令會談備忘錄十條》簽訂。由於這是韓德勤私下與新四軍達成的秘密協議,所以第十條特別規定:“本條款雙方均應絕對保守秘密,未得雙方同意,任何一方不得片面廢棄或洩露公佈。”
同一天,陳毅在新四軍第4師師部設宴禮送韓德勤。宴席間,陳毅還表示同意發還韓德勤一些人和槍,繼續承認他是江蘇省主席,並且應允給韓德勤一塊活動地盤。後來,陳毅和彭雪楓經過商量後,決定在淮北地區劃出一個鄉,以供韓德勤駐紮。
此時,韓德勤苦笑著說道:“一個鄉是不是小了點。”陳毅則笑著說道:“1940年我們江南新四軍開進蘇北抗戰,沒有立足之地,你省主席連一個村子都不給。我們可不那麼小氣喲,開口就是一個鄉。”聽到陳毅的這句話,韓德勤滿臉窘相,啞口無言。
宴席結束之後,根據陳毅的指示,新四軍交還給韓德勤400多人、300多支槍以及一部電臺。另外,還將原來繳獲的韓德勤的收音機、貂皮大衣、鋼筆都發還給了他。為了“支援”韓德勤堅持抗日作戰,陳毅還特別給了韓德勤8萬元,作為韓德勤的活動經費。
韓德勤對陳毅和新四軍感恩戴德,連稱以後決不再與新四軍搞摩擦。此後,韓德勤在新四軍第4師第9旅第26團第3營營長孫雲漢的率部護送下,坐上新四軍為他準備的牛車,帶著新四軍交還的部分人和槍,前往指定區域(一個鄉)駐防。這樣一來,韓德勤被新四軍活捉一事,就被陳毅妥善處理掉了。
在護送韓德勤回指定區域的時候,還發生了一些趣事。當孫雲漢營長護送韓德勤來到泗洪縣界集時,韓德勤突然要求休息喝水。在孫雲漢營長同意之後,韓德勤的一個手下端著一碗白開水來到韓德勤的面前。韓德勤看了一眼,氣得把碗摔在地上:“像藥一樣,這怎麼能喝!”然後,韓德勤就叫嚷著,讓手下人去買白糖和茶葉。
手下人沒辦法,只好按照韓德勤的要求去買。結果,界集的老百姓見這個手下人穿著國民黨軍服,所以都不肯賣給他。最後,韓德勤無可奈何地喝了一碗白開水。繼續上路之後,坐在牛車上的韓德勤被顛得都快散架了,他便要求躺在擔架上,讓手下人抬著走。
到了指定地點之後,負責來交接韓德勤的國民黨第33師部分人員已經到了。經過雙方協商,孫雲漢營長帶領戰士們站在南邊,國民黨第33師的人站在北邊,雙方都打開了刺刀,子彈也上了槍膛。整個交接場地鴉雀無聲,戒備森嚴。很快,國民黨第33師的人拿著一張紙條,遞到了孫雲漢營長的面前。
孫雲漢營長開啟之後,心中不禁想笑,因為紙條上寫著:“今收到江蘇省主席韓德勤一名,1943年4月1日。”紙條下面還蓋著國民黨第33師的印。接過紙條之後,孫雲漢營長派兩名戰士抓著韓德勤,將韓德勤送給了對方。韓德勤回到國民黨第33師佇列中,他立即擺出了官僚架勢,從口袋裡掏出一點錢,對著孫雲漢營長說:“孫營長,賞你們一部分錢,慰勞弟兄們!”
此後,韓德勤遵照秘密簽訂的備忘錄,再也沒敢故意製造摩擦。而在韓德勤被釋放之後,王仲廉所部在津浦鐵路以東遭遇日偽軍襲擊,繼續東進亦無人接應,只好退回到後方。從軍事角度來看,韓德勤與王仲廉東西夾擊新四軍淮北抗日根據地的軍事行動,以失敗而告終。
另外,從政治角度來看,新四軍在活捉韓德勤之後,陳毅很快將韓德勤釋放,同樣讓國民黨頑固派們無隙可乘。可以說,在處置被活捉的韓德勤一事上,陳毅是非常高明的,既達到了軍事目的,又佔據了政治上的有利地位。
這裡要多說的是,全面抗戰勝利之後,韓德勤大多擔任虛職和閒職,基本上沒有出現在戰場。1949年3月,韓德勤帶著家眷逃到了臺灣,並很快退出了軍界,過起了頤養天年的生活。1988年8月15日,韓德勤在臺北的家中病逝,終年96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