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深秋的一天,被捕候審的川島芳子在幾名壯漢的掩護下,悄無聲息地溜出了北新橋炮局監獄的後門。
她匆匆趕到肅親王府,找到十七格格,悄聲說:“馬漢三準備把我遣送日本,你留在北平也不安全,不如跟我一起走吧。”
見到突然現身的川島芳子,十七格格金默玉怔了怔,緩過神後,她冷冷地說:“要走你自己走,我沒當過漢奸,沒害過同胞,我不走。”
川島芳子知道自己不宜久留,憤憤地瞪了金默玉一眼,轉身便飛快逃走。
金默玉原名愛新覺羅·顯琦,1918年出生於遼寧旅順,父親是肅親王善耆。
善耆是皇太極長子豪格的十世孫,官至民政尚書。
1912年2月12日,溥儀退位,清王朝就此終結,但晚清遺老遺少們仍醉心於復辟清室,其中以善耆為甚。
溥儀退位時,善耆痛哭流涕地反對退位,並拒絕在退位詔書上簽字。
退位詔書頒佈後,他搬到日本右翼分子在旅順給他備好的房子,開始與日本人勾結,密謀復辟。
他甘受日本右翼指使,策劃了兩次滿蒙獨立運動,還把自己第十四個女兒愛新覺羅·顯玗過繼給日本浪人川島浪速做養女。川島浪速又給這位十四格格改名川島芳子,精心將她培養成一名間諜。
善耆搬到旅順的第六年,第十七女金默玉出生。
善耆有一位王妃、四位側妃,金默玉和川島芳子皆是四側妃所生。他對這個最小的女兒同樣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如十四女般助自己匡復清室。
為此,雖然已經沒有皇帝,善耆仍在府裡沿襲清宮的禮儀。
請安、跪安不可懈怠;
坐要規規矩矩,只能坐半個屁股在凳子上;
說話要慢條斯理,扭頭時耳墜子不能有絲毫擺動;
吃飯要注意形象,不能夾遠處的菜,須等僕人代夾;
......
可這十七格格天生叛逆,受不了這些繁文縟節,因此被姐姐們笑話是“革命兒”。
此時的肅親王府雖與往日不可同日而語,但府裡仍有一百多位僕人,每當僕人照規矩給十七格格磕頭請安,她都連連擺手:“免了免了,起來吧!”
王府女眷一起去看卓別林的電影,旁人都謹記笑不露齒,金默玉卻會開懷暢笑。
姐姐們輕聲提醒她注意儀態,她索性坐得遠遠的,笑個痛快。
嚮往自由的天性,註定了金默玉不會像姐姐那樣服從於父親安排的命運,而是靠自己走出了晚清王室的悲劇。
復辟活動屢屢失敗後,肅親王在1922年抱憾病逝。沒了父親管束,金默玉的哥哥們先後染上鴉片,肅親王府隨即落入川島浪速的控制中。
1927年,川島芳子在川島浪速的安排下,回中國與蒙古王公巴布扎布的二兒子甘珠爾扎布成親,金默玉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十四姐。
婚後,川島芳子在甘珠爾扎布身上看不到復興清室的希望,二年後與他離婚,利用自己的美色在東北蒐集情報,伺機與日本里應外合,復辟清室。
依據川島芳子提供的情報,日本在1931年悍然發動九一八事變,並迅速侵佔東三省。
1932年,日本在東北建立偽滿洲國,扶植溥儀為皇帝,並任命川島芳子為安國總司令。
偽滿洲國建立後,金默玉被家裡送去日本讀貴族學校,同去的都是滿清皇室的後代。
不久後,因珍珠港事件爆發,金默玉未能完成學業,便回到了北京。
此時的她已成長為一個有追求的新青年,渴望成為一名記者或演員。
家人大驚,堂堂王府格格怎麼可以拋頭露面做職業女性呢?
在家人的阻撓下,金默玉沒能成為記者或演員,而是在一家日企尋了份顧問的工作,薪水很高,且不用坐班。
可自幼錦衣玉食的她對錢沒有概念,親戚朋友買東西,一律記她賬,以致月月預支工資。一年下來,她不但一分錢沒掙到,還欠公司錢。
1941年,川島芳子也回到北京,住在東四九條衚衕。因為最喜歡小妹,她希望金默玉和自己同住,但金默玉不喜歡她身邊總圍著不三不四的人,於是拒絕與她同住,還儘可能躲著她。
川島芳子惱羞成怒,一次,她衝入王府朝金默玉大發脾氣,甚至舉起軍刀抽打她。最後在哥哥的勸阻下,她才悻悻作罷。
此後,金默玉再未見過川島芳子,直到她被捕後越獄。
1945年日本無條件投降後,肅親王府被國民黨徵用。1948年秋,國民黨節節敗退,金默玉的哥哥們紛紛逃往海外。
因為前路未卜,他們都留下孩子交給小妹照顧。
臨行前,大哥拉著金默玉的手流淚道:“我把孩子暫時託付給你,以後我會回來接你們的。”
金默玉安慰哥哥:“你放心地走吧,只要我活著,絕不會讓孩子們餓死。”
金默玉雖是笑著向哥哥許諾,但她心裡並沒有底氣。
因為,哥哥們留下了足足6個孩子,還有一個老保姆母女倆,她需要養活包括自己在內的一家9口人,而她的全部財產只有哥哥們留下的100塊錢。
哥哥們染上鴉片後,早把肅親王在北平、旅順、大連的房產賣光,家裡只剩下古董和鋼琴、沙發、留聲機還值些錢。
金默玉賣光了家裡所有值錢東西,又給別人織毛衣、洗衣服,才勉強湊夠一家人的伙食費。
獨自撐了兩年,金默玉在1950年末收到了大哥寄來的生活費,生活終於有了改善。
但飽經生活磨礪的她早已不是過去花錢無節制的格格,她明白,一定要有所規劃,生活才不會再度陷入窘迫。
於是,她利用這筆錢開了一家西餐廳,結果顧客寥寥。後來,她觀察到川菜館在北京很受歡迎,便轉型做川菜,生意終於日漸興隆起來,吳祖光、老舍、齊白石等名人都是她餐館的常客。
不同於其他沒落貴族的怨天尤人、憤世嫉俗,金默玉迅速適應了新時代和新身份。這份適應力,讓她在時代的洪濤巨浪中掌控住了自己的命運,併為一大家人撐起了一片晴天。
生活穩定後,金默玉終於有了閒暇時間。
她從小喜歡國畫,還曾師從國畫大家陳半丁,閒暇時,她便經常去和平畫店賞畫。
一天,她被畫店裡一幅荷花圖吸引,駐足欣賞良久。畫店經理便介紹她認識了這幅荷花圖的作者馬萬里。
恰巧,這位馬萬里是吳祖光的老鄉,吳祖光見金默玉一直未嫁,馬萬里是妻子新喪,便熱心地牽起了紅線。
1954年,36歲的金默玉嫁給了馬萬里。
雖然禮服是借的,請帖是馬萬里用毛筆寫的,金默玉心裡仍欣喜不已。
畢竟,她的姐姐們都被家裡當作聯姻的工具,嫁給了蒙古王爺。家裡當初安排她的婚事時,她就不甘地朝他們喊:“我的事,你們誰都不要管!”
現在她自己選擇了相伴一生的人,與姐姐們相比,已是最幸運的一個。
婚後,馬萬里特意為金默玉刻了一方“默玉秘藏萬里萬畫之一”的印章,凡是金默玉喜歡的畫,他都會蓋這方印章。
因為志趣相投,夫妻倆感情十分和諧。心無掛礙的金默玉又一鼓作氣考進了北京編譯社,被分配到日文組工作。
有了中意的愛人,又有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金默玉非常珍惜當下的生活。
她以為自己終於苦盡甘來,可是僅僅四年後,生活再次向她發難。
1958年2月初,她因牽涉含糊不清的歷史問題,在家中被逮捕。為此,她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
為了不連累丈夫,獄中的金默玉主動提出離婚,獨自承受漫長的牢獄之災。
從格格淪為階下囚,身份的巨大落差並沒有擊垮金默玉。
監獄裡沒有梳子,她用牙刷一點一點地刷頭髮;衣服破了,她用碎布在窟窿上縫些碎花,把自己收拾得整潔體面。
她還是個熱心腸,主動幫獄友寫材料、打飯,成了受獄友歡迎的金班長。
突然跌落低谷,人往往會陷入消沉沮喪的情緒中。金默玉雖身陷囹圄,卻心向陽光、積極樂觀。這份好心態,令她安然度過漫長的牢獄之災,迎來命運的轉機。
1973年,55歲的金默玉刑滿出獄,被分配在天津茶澱農場,成為一名種地養鴨的農場工人。
因為從未從事過重體力活,金默玉的雙手經常被笨重的鐵鍬磨得血跡斑斑。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在農場,她遇到了自己的第二任丈夫。
見金默玉經常手掌流血,農場專家施有為默默送給她一把自制的小鐵鍬和一本日語版的《人民中國》。
感受到對方對自己的好感,金默玉坦率地告訴他:
“我們能夠相識是緣分,但我要向你說明:第一,我出身不好,我的父親是清朝的王爺,我的姐姐是大特務川島芳子;第二,現在我沒有任何財產;第三,我的年齡是農場女工中最大的,我身體也不太好。”
聽完她的介紹,施有為鄭重地說:“我沒錢,也是窮人,你的出身我早知道,沒關係的,況且我喜歡有文化的人。”
當時,金默玉希望在農場分到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見施有為是個實誠人,便接納了他。
兩人向農場申請結婚後,如願分到了一間房子,金默玉終於過上了安定的生活。
可是,因為經歷了漫長的牢獄之災,又長期從事體力勞動,金默玉的脊椎病變,患上了脊椎骨質增生、骨髓炎、腰肌勞損等病症,無法再從事體力勞動,收入隨之驟減。
為了有份自食其力的工作,1979年,她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給鄧小平寫了一封信,陳述了自己的出身和經歷,並表示,現今自己身體不好,從事不了體力勞動,但頭腦清醒,可以從事腦力勞動,希望能夠給予相應的工作。
不久,從北京來了3名工作人員到農場核實情況。
工作人員回北京後,金默玉終於得償所願,被調到北京市文史館做館員,擺脫了完全依靠繁重體力活謀生的生活。
1982年,她在日本留學時的同窗設法聯絡上她,邀請她去日本定居,好好療養身體。
金默玉很感動,但她不想離開新生的中國,便婉拒道:
“我是中國人,雖然受了委屈,可畢竟過去了。作為中國人,日本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國家。況且,我大半生都虛度了,如今國家正在好轉,我應當為國家做點事情。”
當時,中日邦交已正常化,日語人才的需求量越來越大。金默玉決定辦一所學校,為國家培養日語人才。
於是,年近耄耋的她在北京和日本之間來回奔走,努力說服以前的同學和同事加入自己的辦學計劃中,並四處籌集辦校經費。
奔波數年後,她的日語學校終於在1996年5月正式成立,成為當時國內設施最齊全的民辦日語學校。
90年代末,金默玉又在日語學校的基礎上建立了廊坊東方大學城,此後一直住在廊坊,默默致力於教育事業,直至96歲病逝。
晚年裡,金默玉在一次訪談中回顧自己的一生,說道:“我的一生波浪萬丈,但高處我這樣,低處我也這樣。”
從格格到犯人、農場工人,再到教育家,金默玉的一生可謂跌宕起伏,可她卻活到近百歲,她的長壽秘訣,正是她口中的“高處這樣,低處也這樣”。
正所謂:“百病皆生於氣,萬病皆源於心。”
心態平和,便是最好的長壽藥。
文 | 安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