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當頭發已經半白的周用菊來到位於雲南屏邊的石慶才烈士墓前時,她淚落如傾,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伏身墓前,手撫墓碑,一遍一遍地嘶聲呼喚:“慶才啊,慶才啊……”
那是一個深情女子藏在心底35年的呼聲,無數個黑夜裡,她一遍遍在心裡念著未婚夫的名字,才能熬過那麼多貧窮與艱難的日子,代他嚐遍世間艱辛,支撐他那父病母殘弟幼的困難家庭,為血灑南疆的未婚夫努力維持起一個家,延續著他家族的血脈。
雖然她與石慶才沒辦過結婚手續,正式身份不是石慶才的遺孀,而只能算是石慶才的弟媳婦,可當周用菊緩緩走上舞臺時,臺下響起了一陣雷鳴般的掌聲,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的原50軍149師的3500多名老兵齊刷刷站了起來,全體向這位“準軍嫂”敬上莊嚴而肅穆的軍禮,感謝她這些年的付出與守護。
周用菊識字不多、沒念過什麼書,但她用一生履行了自己對石慶才的承諾,用那副柔弱的肩膀擔起了烈士所有的身後事,歷盡風雨,也不曾有過半點後悔。
1、青梅竹馬終成空
石慶才與周用菊是重慶市大足縣人,兩家住得很近,在同一個生產隊,房子相距僅一、兩百米。
他們倆從小就認識,算得上青梅竹馬,周用菊對為人樸實、忠厚的石慶才很有好感,心裡有著“慶才哥”的影子,長大後更是對他一往情深。
對她的心意,石慶才當然也看得出來,但由於他父親、母親的身體都不好,家境在生產隊裡算是非常貧困的,石慶才一直不敢開口吐露心聲,直到石慶才參軍多年後當上了班長,石家父母才鼓起勇氣,託人到周家提親。
讓周家父母感到意外的是,明明知道石慶才家徒四壁,周用菊還是一口答應了婚事,並主動到石家幫忙操持家務,考慮到石慶才踏實能幹,是個難得的好小夥子,周家父母最終也點頭同意了這樁婚事。
1978年春天,石慶才回到老家探親時,正式與周用菊訂婚,愛情的甜蜜讓兩個年輕人覺得生活格外美好,他們對未來也有了種種規劃,石慶才答應周用菊,會盡快退伍,回到老家, 跟她一起建立自己的小家庭。
重返部隊後,已經超期服役的石慶才提交了退伍申請,當時,他父親生病臥床、母親雙目失明,弟弟還沒成年,家庭負擔非常重,部隊領導也準備答應讓他辦理退伍手續。
可就在這個時候,南疆形勢越來越緊張,仗著蘇聯的援助,自命“世界第三軍事強國”的越南多次在我國邊疆尋釁滋事、蠶食邊境,為了給改革開放創造一個和平、穩定的長期環境,我軍進入備戰狀態,石慶才所在的50軍149師被調往雲南,作為西線集團的一支部隊,在邊陲待命。
石慶才是連隊的軍事骨幹,這個節骨眼上,別說部隊離不開他,他也不願意離開部隊,教導員找他談話,讓他暫時不要辦理退伍手續,作為一個鐵血男兒,石慶才認為這是自己上陣報效祖國的大好機會,他毫不猶豫地撤回了退伍申請,給在家鄉望眼欲穿的未婚妻寫去一封信,說:
“用菊:今年我走不成了,連隊任務重,讓我再帶一年新同志。我父母多病,家窮,全靠你照顧了,你還沒過門,我知道你的難處,等著我,就一年。”
就一年……周用菊想不到的是,一年後她等來的卻是石慶才的烈士證書。
周用菊文化程度不高,無法提筆寫信,但她是個心地善良、肯為他人著想的好女子,訂婚後的半年多時間,她託人幫著寫了三封信,先後寄到石慶才的部隊裡,告訴他:自己這輩子鐵了心要嫁給他,讓他儘管在部隊上好好幹,為了讓他沒有後顧之憂,自己已經主動搬進了石家,幫他照顧年邁多病的父母,雖然沒有辦理結婚手續、沒有舉行結婚儀式,但在她心裡,她已經是石家的兒媳婦,為他承擔起孝敬父母的職責。
這三封信上雖然一句談情說愛的話也沒有,卻給石慶才帶來了莫大的安慰,成為他的精神寄託,在訓練閒暇時,他翻來覆去也不知道把這三封信看了多少遍,連信紙都快揉碎了,1979年春天,他在對越戰爭中犧牲時,軍裝口袋裡還裝著這三封帶血的信,他把周用菊的深情一直帶到了天國。
2、永遠做石家的兒媳婦
1979年春天,對越自衛反擊戰即將打響前,周用菊給未婚夫寄去第三封信也是最後一封信,在這封短短的信中,她讓石慶才放下家中一切,輕裝上陣、英勇殺敵,她在家鄉大足縣等他,凱旋歸來。
有了這封信的鼓舞,石慶才果然士氣高漲,參戰後接連立下戰功。
1979年2月17日,中越邊境上,我軍萬炮齊發,西線部隊從雲南出境迎敵,強渡紅河,攻克老街、柑塘、沙巴等地,徹底摧毀越軍縱深防禦。
石慶才是西線部隊50軍149師446團2營的一位班長,出境後,這支隊伍打得很頑強,2月底,149師奉命在沙巴地區與13軍一起圍殲越南六大主力步兵師之一的316A師,3月1日凌晨2點25分,作為149師尖刀部隊的446團2營在進至沙(巴)平(盧)公路的4號橋東北側時,突遭越軍伏擊,也打出了沙巴最激烈的一場戰事,被稱為“虎口拔牙”之戰。
當時敵人在4號橋東北側的無名高地和附近的四個山樑上,佈置了上百個火力點,組成了遠近三面交叉火力,可以互相支援,陣地上明碉暗堡林立,防守十分嚴密,而沙巴縣和黃連山是當年法軍也打不下來的“硬骨頭”,敵人把這裡視為固守沙巴城的咽喉要塞,居高臨下死守。
儘管處境被動,但446團2營頑強奮戰,經過9小時35分鐘的惡戰,最終攻佔了4號橋東北側的無名高地,擺脫了不利的態勢,開始轉敗為勝。
此戰共斃敵153人,而2營也陣亡76人、負傷120人,付出了極為重大的代價,最終,149師與13軍合圍,徹底殲滅了越軍316A師,戰後,2營被授予集體二等功。
年僅22歲的石慶才也是76名烈士之一,在他的遺體軍裝裡,戰友們找到的東西令他們淚落不止:錢包裡除了周用菊寄來的三封信外,還有1毛3分錢和一張給父親寄藥的包裹單,烈士家中清寒如此,卻仍然冒著炮火上了沙場,最終馬革裹屍而回,不愧為鐵血男兒。
石慶才與其他烈士一起被安葬在雲南屏邊烈士陵園,他與周用菊的婚約從此成空,沒有盼回未婚夫的周用菊痛不欲生,在家撕心裂肺地哭了很多天,雖然沒有登記,但她早將自己視為石慶才的妻子、視為石家的一員,深愛未婚夫的周用菊一度想要追隨石慶才去地下,可看到搖搖欲墜的石家,看到石慶才父母臉上的絕望和痛苦,她又堅強了起來,下決心幫石慶才撐起這個家。
石慶才已經為國捐軀,家中無人照料,她不能死,也不能離開這個家,而要儘自己最大的能力把他的家撐下去,完成當初給他的承諾。
對她的決定,周家的親友並不支援,她們勸告周用菊,石慶才家裡這麼窮,他本人雖然能幹,可現在他不在了,不管你多想他念他,他也不會再活著回到你身邊,你再守在這裡,就意味著要承擔石家所有的困境,要同時照顧兩個病人,石慶才弟弟身子也弱,就算成年了也未必能挑大樑,難道你就無止盡地為這個家奉獻下去嗎?你並沒有和他辦結婚手續,既不是妻子,也不是烈屬,一個黃花閨女,沒過門就守在石家,何苦呢?石慶才不在了,你另選婆家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連石慶才的父母也勸說她離開,說:
“閨女啊,你對我們石家的好,我們全都知道,你可不能只顧我們而耽誤自己的一生啊!你就另選好人家走吧!我們支援你,石慶才在九泉之下也不會責怪你……”
然而,看著石慶才的父母和弟弟都在溫飽線上掙扎,周用菊十分不忍,她知道,石慶才是這個家唯一的支柱,他不在了,這個家很快就會倒塌,烈士浴血奮戰、為國殺敵,他的身後事不應當如此淒涼,而應該有人為他無私奉獻。
周用菊執意留了下來。
此後,她一邊拉扯著石慶才未成年的弟弟,一邊孝敬雙目失明的石母,為石父多方求醫問藥,用一雙單薄的肩膀為九泉下的石慶才挑起了全家。
她無名無份地在石家住了好幾年,是石家父母心中最好、最孝順的兒媳婦,可由於她與石慶才並未辦理結婚手續,在法律意義上她又不算是真正的軍嫂,雖然盡了一切義務,周用菊卻從沒有得到過烈屬的待遇。
因喪子之痛,本來身體就不好的石慶才父親在幾年後去世了,周用菊不顧親友的勸說,又與石慶才病弱的弟弟辦了結婚手續,真正成了石家人,此後,她按婆婆的意思生了兩個孩子,其中一個算是給石慶才延續血脈的後代,這個家老的老、小的小,而她的丈夫身體也非常不好,裡裡外外幾乎都靠周用菊一個人支撐。
1998年,她照顧了20年的雙目失明的婆婆也病故了,由於家底子薄、親人多病,石家一直沒能走出貧困,從與石慶才訂婚那天起,20年來,周用菊飽嘗貧苦,卻從沒有向人抱怨過。
屋漏偏遭連陰雨,石慶才弟弟、她的丈夫身體一直也很差,就在婆婆去世後不久,病重的丈夫因沒錢獲得更好的治療,隨著病故了。
此後,為了拉扯孩子,周用菊帶著兩個孩子離開家鄉,去了外地打工。
3、3500個軍人向你敬禮
幾年後,當149師的戰友們約好,從天南海北趕來大足縣探望石慶才烈士家庭時,他們驚呆了:房子幾乎快塌了,門一推就開,門裡到處是破傢俱和蛛網,已經很久沒住過人了。他們向當地人打聽烈士父母的墳墓,想前去代替石慶才祭祀父母、一盡人子之情,可找到石慶才父母的墓地時,他們發現那裡既沒有墓碑也沒有建冢,只有一片亂石荒草。
149師的老戰友們在墓前站了很久很久,含淚約定,要一起為石慶才父母買石刻碑,碑上刻字:石慶才,對越自衛反擊戰犧牲, 149師446團2連全體兄弟代石慶才為父母立碑!
他們還約定要找回“準軍嫂”周用菊——那個獨自為石慶才撐起殘破家庭的好女人,向她表達149師全體軍人的敬意。
2014年,對越自衛反擊戰打響35週年之際,149師老兵相約在雲南屏邊祭奠血灑南疆、用青春為祖國守邊的烈士。
經過多方聯絡,周用菊終於被找到了,可由於她只是石慶才的未婚妻,不能算作政策規定的烈屬,無法享受到烈屬的掃墓、交通、食宿補貼,只能自費前來,戰友們一起幫她湊足了路費和住宿費,把她隆重地請到了雲南屏邊。
走進屏邊烈士陵園,周用菊淚落如雨,她在戰友們攙扶下,跌跌撞撞地來到石慶才墓碑前,望著碑上那張永遠年輕英俊的面龐,淚水一再模糊了她的視線。
35年了,無數個日日夜夜裡,她仍期盼著能再見石慶才一面,直到此刻她才相信,她的“慶才哥”已經長眠於地下,為祖國、為親人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35年的勞苦和辛酸滋味,這個淳樸的女人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跪在墓碑前,伸手撫摸著照片上石慶才的臉龐,不停地哭著呼喚:“慶才啊,慶才啊……”
此刻,她身後站著的那些149師官兵們已經淚流滿面。
35年前的那場戰爭裡,多少20歲左右的大好男兒永遠留在了南疆戰場,巍巍群山、滔滔紅河,見證了他們當年的英勇無畏。
自古忠孝難兩全,他們是當之無愧的英雄,捨棄了小家的圓滿來捍衛領土的完整、國家的尊嚴,可他們離開後,又破碎了多少親人的心、瓦解了多少家庭的幸福……戰爭是殘酷的,而沒有這場烈士們用鮮血奪得的勝利,祖國就不可能有今天的盛世。
當戰爭的硝煙退散,那些年輕的勇士不應該被忘記,這些英魂也不該被辜負。
在周用菊的心中,石慶才是永生的,是值得她用一生去奉獻、回報的,她不計較名義、不畏懼勞苦、不擔心貧窮,為石慶才照料父母、守護家庭,正是因為有這樣善良大義的女人,我們的戰士才能毫不猶豫、毫不畏懼地衝鋒陷陣,那是因為,他們相信自己的女人值得深愛、自己的家人會有人接力守護!
在紀念大會上,人們把這位對軍人情深如海的“準軍嫂”請上了舞臺,當年近六旬、頭髮已經花白的周用菊走出來時,149師的3500多名老兵立刻爆發出熱烈的掌聲,並不約而同地起立,齊刷刷地向她行了個莊嚴的軍禮!
他們敬佩的是:周用菊用自己的一生完成了在信中對未婚夫的諾言、樹起了一座中華傳統美德的豐碑。
深愛無言,一句承諾、一生踐行,這個普通又不普通的女人,無愧於3500個老兵的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