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能“忘”,漸漸地從劇烈到淡漠,再淡漠,再淡漠,終於只剩下一點殘痕;
天下有沒有傻瓜?有的,但卻不是被別人稱作“傻瓜”的人,而是認為別人是傻瓜的人,這樣的人自己才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我們中國有幾句盡人皆知的俗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皆報。”這真是見道之言。把別人當傻瓜的人,歸根結底,會自食其果。
韓文公說:“行而宜之之謂義。”可是“宜之”的標準是因個人而異的,因民族而異的,因國家而異的,因立場不同而異的。不懂這個道理,就是“隔膜”。
積將近九十年的經驗,我深知世界上確實是有壞人的。乍看上去,這個看法的智商只能達到小學一年級的水平。這就等於說“每個人都必須吃飯”那樣既真實又平庸。
怪論有什麼用處呢?
某一個怪論至少能夠給你提供一個看問題的視角。任何問題都會是極其複雜的,必須從各個視角對它加以研究,加以分析,然後才能求得解決的辦法。如果事前不加以足夠的調查研究而突然做出決定,其後果實在令人擔憂。
生如夏花,死如秋葉
其實,我並不是怕死。我一向認為,我是一個幾乎死過一次的人。
江淹的《恨賦》最後兩句是:“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第一句話是說,死是不可避免的。對待不可避免的事情,最聰明的辦法是,以不可避視之,然後隨遇而安,甚至逆來順受,使不可避免的危害性降至最低點。如果對生死之類的不可避免性進行挑戰,則必然遇大災難。“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秦皇、漢武、唐宗等是典型的例子。既然非走不行,哭又有什麼意義呢?反不如笑著走更使自己灑脫、滿意、愉快。這個道理並不深奧,一說就明白的。我想把江淹的文章改一下:既然自古皆有死,何必飲恨而吞聲呢?
從孩提到青年,年年盼望著過年。中年以後,年年害怕過年。而今已進入老境,既不盼望,也不害怕,覺得過年也平淡得很,我的心情也平淡得如古井寂波。
但是,一過中年,人生之車好像是從高坡上滑下,時光流逝得像電光一般。它不饒人,不瞭解人的心情,愣是狂奔不已。一轉眼間,“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滑過了花甲,滑過了古稀,少數幸運者或者什麼者,滑到了耄耋之年。人到了這個境界,對時光的流逝更加敏感。年輕的時候考慮問題是以年計,以月計。到了此時,是以日計,以小時計了。
我是一個富於感情的人,是一個自知之明超過需要的人,是一個思維不懶惰、腦筋永遠不停地轉動的人。
清詞中有一句話:“當時只道是尋常。”
清華時代的老朋友胡喬木,最近幾年曾幾次對我說,他想要看一看年輕時候的老朋友。他說:“見一面少一面了!”初聽時,我還覺得他過於感傷,後來逐漸品味出他這一句話的分量。
儘管正如我上面所說的,我一不悲觀,二不厭世,可是我真想休息了。
只要有可能,我一定做一些對別人有益的事,決不想成為行屍走肉。我知道,未來的路也不會比過去的更筆直,更平坦,但是我並不恐懼。我眼前還閃動著野百合和野薔薇的影子。
我現在集中精力考慮的一個問題是:如何避免“當時只道是尋常”的這種尷尬情況。“當時”是指過去的某一個時間。“現在”,過一些時候也會成為“當時”的。這樣一來,我們就會永遠有這樣的哀嘆。
“從今以後,我們要仔仔細細過日子了。”
所謂仔仔細細就是:多一些典雅,少一些粗暴;多一些溫柔,少一些莽撞;總之,多一些人性,少一些獸性;如此而已。
一個人,不管活得多長多短,一生中總難免有什麼難以忘懷的事情。
中國人是講求實際的民族。人一生中,實際的東西是不少的。其中最突出的一個東西就是死亡。人們都厭惡它,但是卻無能為力。
世界上,包括人類在內,林林總總,生物無慮上千上萬。生物的關鍵就在於生,死亡是生的對立面,是生的大敵。既然是大敵,為什麼不剷除之而後快呢?剷除不了的。有生必有死,是人類進化的規律。是一切生物的規律,是誰也違背不了的。
現在我們的國家是政通人和、海晏河清。可以歌頌的東西真是太多太多了。歌頌這些美好的事物,九十五年是不夠的。因此,我希望活下去。豈止於此,相期以茶。
我的人生信條:真實
我說過不少謊話,因為非此則不能生存。
現在,我的人生之旅快到終點了。我常常回憶八十年來的歷程,感慨萬端。我曾問過自己一個問題:如果真有那麼一個造物主,要加恩於我,讓我下一輩子還轉生為人,我是不是還走今生走的這一條路?經過了一些思慮,我的回答是:還要走這一條路。但是有一個附帶條件:讓我的臉皮厚一點,讓我的心黑一點,讓我考慮自己的利益多一點,讓我自知之明少一點。
總之,我給自己的評價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好人,但不是一個不講原則的濫好人。
我走過陽關大道,也跨過獨木小橋。有時候歪打正著,有時候也正打歪著。坎坎坷坷,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推推搡搡,雲裡,霧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