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筆下的諸多人物,頗具仙風道骨,有的還俠肝義膽,他們會將你帶進適性自然、物我兩忘的至境、化境。
1991年,汪曾祺在故鄉高郵的運河上
但汪曾祺本質上仍然恪守儒家精神:一群書生,窮困並不潦倒,食不果腹,電燈費都交不起,仍然一燭為度,嚼野菜而讀詩書,高談闊論,臧否世事(《老魯》)。抗戰時期西南聯大的教授們,應付艱難生活韌性十足,治印賣花兼課辦書展,貼補家用;教授夫人制作童裝,代織毛衣,集資做西點,設攤出售;學子們則加盟各行各業,四處兼差。逆境之中儒雅不再,還有蔡德惠式的學子,勤奮讀書,傳承著中國知識分子以陋巷簞食瓢飲為樂的品性(《日規》)。他寫出了這群儒生安身立命之本:做人的“格”,做人的“骨”,做人的“氣”。
汪曾祺的作品中,從文人雅士到販夫走卒,從殷實富戶到升斗小民,你很難見到他們介意外在環境的惡劣而詛天咒地,而憤世嫉俗。人物的孤獨是淡淡的,淒涼是淡淡的,苦澀是淡淡的,歡樂也是淡淡的。歡樂的日子猶如熟藕飄香(《熟藕》),哀傷的日子一場號啕大哭之後,賣唱的還去賣唱(《露水》),打豆腐的還去打豆腐(《辜家豆腐店的女兒》)。
淡淡的日子就用淡淡的,與生活與人物相和諧的敘事節奏娓娓道來。他說:“要把一件事說得有滋有味,得要慢慢地說,不能著急,這樣才能體察人情物理,審詞定氣,從而提神醒腦,引人入勝”,“唯悠閒才能精細”。氣勢恢宏的風格,鐵馬金戈的場面,恐不宜用這樣的敘事節奏。
汪曾祺隨意揮灑生活的幽默,以沖淡生活的苦澀。寫西南聯大師生抗戰中的困窘艱難,皮鞋穿到底破見洞,“一位老先生為此制了一則謎語:‘天不知地知,你不知我知’”(《雞毛》)。布鞋露出腳趾與後跟,戲稱“空前絕後”(《日規》)。這份對生活的幽默態度,為灰色人生罩上一層柔和的金光。幽默把本來可能推向端點的喜與悲,統統化作了“淡淡的”情懷,一派“藹然仁者”之風範。
汪曾祺喜歡那些在平淡日子裡自得其樂的人們,並表現出對他們的由衷欣賞:賣果子的葉三,風裡雨裡,水路旱路,販瓜賣果,為生計奔波,還有閒情逸致,交畫家朋友。耳濡目染間成為一個不俗的“鑑賞家”(《鑑賞家》)。大淖裡的挑夫,家無隔宿之糧,卻能粗茶淡飯吃得噴香,女人們插花戴朵美美地裝扮自己,調笑戲鬧間生出好些粗俗的快樂(《大淖記事》)。流淌在汪曾祺筆下的,大半就是這種淡淡的,卻是滋味醇厚的日子。
汪曾祺所畫的《昆明貓》
淡淡的日子中也有罪惡,有殘暴,有逆境,有苦痛:譬如醫生陳小手救了兩條人命卻被團長打死。譬如十一子被保安隊打得只剩一口悠悠的氣。譬如跳芭蕾舞《天鵝之死》的白蕤的遭遇和玉淵潭上的“天鵝之死”……但汪曾祺更願意沉湎於人與人之間的親情、友情和愛情,沉湎於善良、溫馨以及弱小者的相濡以沫。
我們進而深究汪曾祺小說選擇“淡”為基本色調的原因:
“淡淡的”之於汪曾祺,是充滿樂觀主義的整體性觀照世界的宇宙觀。這樣的“淡”,幻化作典型意象,那就是———南京城外趕驢子的小姑娘,“光著腳巴丫子,戴得一頭花”。(《老魯》)
“淡淡的”之於汪曾祺,是人道主義的對人的關懷與欣賞。這樣的“淡”,幻化作典型意象,那就是———頂著十二個戒疤的小和尚明子與村姑小英子,歡快地把船划進了蘆花蕩。(《受戒》)
“淡淡的”之於汪曾祺,是客觀主義與主觀主義相結合的審美情致。這樣的“淡”,幻化作典型意象,那就是———大淖裡,以粗話罵人,開粗俗玩笑,幹粗笨活計的姑娘媳婦,以她們獨有的裝扮:扎大紅頭繩,髮髻邊插花,舊衣服,新託肩,光腳穿草鞋,用鳳仙花染紅腳指甲。“挑著一擔擔紫紅的荸薺,碧綠的菱角,雪白的連枝藕,走成一長串,風擺柳似的,嚓嚓地走過,好看得很!”(《大淖記事》)
汪曾祺的“淡”,是東方式的寬容和通達,是適其人性和適其自然,是對外物優美的敏銳和對內在詩意的張揚。“淡淡的”滋味,實在不是整體的20世紀80年代文學留給人們的回味。正如汪曾祺自己的評價:“我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壯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這是一個作家的氣質所決定的,不能勉強。”
【本文來源於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新時期小說發展史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