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回來,搬了很多東西,借用了王先生三姨家的小貨車,理應去拜訪一下他三姨。雖然,我不太記得他三姨到底長什麼樣,但我知道我應該站在他身邊出現在他三姨家。
去的那天,天藍得似要滴下水來,一朵一朵像棉花一樣的白雲,緊緊地堆疊在山頂上,耀眼的陽光在田間禾葉上,山間樹葉上,溪邊花兒上,快樂地跳躍著。而山腳下,稀稀拉拉端坐著的房子,像炙烤的麵包,冒著熱浪。
王先生哼著歌調,駕駛著汽車,奔跑在山間公路上。蜿蜒盤旋的山間公路,就像繞著山巒舞動的綵帶。我坐在副駕駛上,開啟車窗,盡情地享受著山風的吹拂。
一個多小時後,終於到了三姨家。原來他們就住在公路邊。這裡,公路兩邊擠滿了房子。我們到的時候,一個個子比我高,身板比我壯的小姑娘從堂屋裡走出來迎接我們。她笑著叫我嫂嫂,我微笑著點了點頭。
一個女人,從隔壁屋簷下、簇擁著許多人的牌桌中走了出來。王先生附著我耳朵說,那就是三姨,她最喜歡打牌。接著一個矮壯的,面板黑黝的男人從隔壁的隔壁鄰居家拐了出來,笑著衝我們喊著什麼,潔白的牙齒,在陽光底下,顯得更加的白。王先生又一次附著我耳朵說,那就是三姨父。
似乎三姨父更加懂得怎麼招呼客人,他領著我們穿過空闊的堂屋,再拐了一小段走廊,來到了廚房的爐盤邊上示意我們坐一坐,等待飯熟菜好。他則去抱了一個西瓜,遞了一把菜刀,客氣地叫我們先吃著西瓜。
三姨和表妹在我們面前忙前忙後開始做飯。一邊洗菜一邊和王先生聊著閒話。我坐在王先生對面,爐盤上的西瓜不停地冒著汗,我看見三姨拿了一堆的肉放在洗菜槽裡。有瘦肉,有大腸,有豬肚,還有牛肉。三姨問我,平時我們都是怎麼吃大腸的?我知道,她是想照顧我們的口味。我說,我們沒做過,但喜歡吃。
三姨沒說什麼,繼續埋頭洗菜。我仰著頭觀察他們的廚房,發現他們的灶確實奇特。在來之前,王先生就跟我說過,他們那奇特的灶,果然聽說不如親見。
他們的灶奇就奇在灶門開在了廚房外面,廚房裡面只有鍋,灶門和鍋隔著一堵牆,炒菜的時候,要繞一個圈去加柴燒火。我跑出去看他們的灶門,與其說是灶門不如說是兩個燒火的洞。因為沒有專門的煙囪,濃煙直接從灶門出來,那一面牆已經被燻得黑黝發亮。
我還拉著王先生去參觀了他們的豬和牛。牲口棚在負一樓。我們順著樓梯走下去,首先看到的是一頭壯實的黃牛。它瞪著乒乓球一樣大的眼睛看著我。
我伸手去摸它的額頭,它卻倔強地躲開了。我不甘心,在路邊摘了一根草葉,給它吃,企圖讓它給我摸一下,可是它把我的草都吃了,依然不讓我摸。
姨父走了下來,說它有了牛寶寶,已經到了預產期,所以單獨把它放在這個圈裡,另外那邊圈裡還有好幾頭黃牛呢!我順著他指的方向走過去,果然還有五六頭牛,大小不一。大牛都站在食槽前,小牛則躲在牛媽媽的後面。
四頭大牛,每一頭,我都伸手去撫摸,只有一頭奶牛色肯讓我撫摸它的額頭,還用舌頭舔我的手。我又開心又害怕。處女座的王先生則一臉嫌棄地看著我。我四處看了看,發現旁邊倒著好大一捆草。每一頭牛,我都給它們吃了一根。而那頭奶牛色,我給它吃了很多。
姨父指著旁邊的圈說,他們還養了十幾頭豬。我跑過去看了看,還沒長大。小豬們看到我們,激動歡了,又吵又鬧的,以為我們是來送吃食的。姨父說,今年豬不好賣了,不過牛管錢。一般一頭牛,至少兩三萬。
我掰著指頭算他們的牛能賣多少錢,卻看到了樓頂上飛舞的小蜜蜂。我跑出來望了望,問姨父養了幾桶小蜜蜂。姨父說,大概還有十幾桶吧。
他說,以前養得多,那時候管得仔細,二三十桶都有過,現在有了這些牛啊豬的,沒怎麼管了,好多小蜜蜂飛走了。我嘆了一口,真可惜。姨父說,沒辦法啊,不過現在這些蜜蜂產的蜜,一年下來也還能賣一兩萬。
參觀了牲口棚,我們上樓,吃了一塊西瓜。三姨說,飯菜可能還要等一會兒,我們可以去吊橋走走,再回來就差不多了。嗯?吊橋。對,幾年前我來過,只是沒進三姨家。那次,我沒能有勇氣走那條用鐵索和木頭搭起來的吊橋,這次還能走嗎?
來到吊橋,發現橋頭以前蹲著賣琅琊土豆的婦女不見了。吊橋兩邊的鐵索禿嚕著鏽斑,橋上的木板在日復一日的風吹日曬中泛著光陰盪滌的印痕,看著更加的不靠譜了。萬丈高的橋下是水流湍急的河流。王先生已經丟下我,獨自大搖大擺地走到了橋中間。
他轉過頭來挑釁地叫我也走過去。我蹲著橋頭,心突突地跳,不敢動。他無奈跑過來拉我,我還是不敢動,最後軟磨硬泡,我爬上了他的背,把頭埋在他身上,閉著眼睛,讓他把我背過去。
一起走的還有一位頭髮花白的老爺子,以及一個穿著黑色連衣裙的中年女人。他把我背過去後,老爺子和女人還在橋上慢慢移動。
老爺子扶著鐵索,一邊顫顫巍巍地走,一邊說,怕什麼,人家開著三輪車都可以過。女人則說,不晃還好,一晃就不得了!王先生看著我,則問,要不要試試再走過去?我蹲下,抱著腿,搖著頭。
老爺子和女人終於走了過來,我們相互寬慰了幾句,就道別了。我蹲在橋頭,思索著要不要走過去試試時,兩個小朋友咬著棒棒糖,相互聊著天,若無其事地經過我們,走上了橋。我看著他們走在橋上如履平地,狠了狠心,顫巍巍地伸出了自己的腳,不過是蹲著伸過去的。
嗯,如你所料,我就是這麼像螃蟹一樣,雙手著地,橫著爬過去的。王先生,則在我身後拿著手機,一路拍,一路狂笑。
剛走過吊橋,就下起了暴雨。我們躲進了離橋頭不遠的小賣部。小賣部門前用竹子緊密地搭了一個棚,正好可以遮陽擋雨,棚下兩邊放著四五把竹椅和一臺裝了大半箱冰棒的冰櫃。一群公雞領著母雞小雞們,和我們一樣,淋得滿身狼狽地躲進了棚簷下。它們咯咯地議論著,似乎在咒罵這該死的天氣,十分熱鬧。
經營小賣部的是一對老夫婦。老爺子,閉著眼睛躺在竹椅上,打盹。老太太拿著掃帚驅趕雞群。我們買了兩支冰棒,坐下來一邊吃一邊等雨停。
雨越下越大,我們的冰棒越吃越少,老爺子的瞌睡越睡越沉。我咬著冰棒無聊地四處張望,發現門前掛著兩把二胡,老舊,但油亮不掛一絲灰塵。
雨更大了,竹棚已無力阻擋。老爺子站了起來,叫我們坐過去,躲一躲。原來,他並沒有睡著。他坐到了二胡下的椅子上。我指著牆上的二胡,對老爺子說:
“爺爺,你會拉那個嗎?”
“嗯?”
“就是您頭頂上那個,二胡。”
“哦——哦~,這個啊,會啊,會一點。”
“可以為我們拉一首嗎?”
老爺子聽到我的請求,搓著手笑了笑,點頭說到:“可以!”
他緩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取下二胡,又慢慢地坐下,開始除錯,準備為我們拉曲子。
“爺爺,您是自學的嗎?”
一隻母雞走到了老爺子腳跟下,他用腳推開母雞,抬頭樂呵呵地說:“是啊,自學的,找不到人教啊。”
老爺子除錯了幾下音,說來一首《霸王別姬》,我拍著手說好。王先生見我拍手,放下手機,也拍了起來。老爺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國字臉上的幾顆老年斑因為笑被擠進了皺紋裡,灰白的頭髮整齊地像後倒伏著,身上白色條紋的T恤,套著黑色改良版中山服,身子清瘦,看起來卻精神抖擻。他扶著二胡,握著琴弓,端坐在那裡,認真的神情透露出一絲緊張,像似正在參赴一場音樂會一樣。
老爺子靜靜地拉著曲子,我們靜靜地聽著,外面的雨也靜靜地下著,公雞領著母雞小雞們蹲在牆角邊,也立著腦袋靜靜地聽著。此時此刻,我們都是他的聽眾。沒人吵沒人鬧,時光就這樣在音樂和著雨聲中靜謐地流淌著。生命因為有了欣賞者而大放光彩,光陰因為有了參與者而別具意味。
老爺子一共給我們拉了四首曲子。我拍著手說爺爺拉得真好。學音樂表演的王先生,開始十分有興致地和他聊起了專業話題,最後一直聊到隔壁村的王大爺,才算找到了一絲拉近關係的紐帶。
雨還在下,三姨來了電話,我們告別了老爺子,衝進雨中,上了車,回三姨家吃晚飯。吃完飯,雨停了,火紅的火燒雲燒滿了半邊天,雨後的清山綠林像沐浴後的仙子,靜靜地躺在夕陽下小憩。我們告別了三姨他們,迎著夕陽,開始返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