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爺的小妖精妙不可言》 蘇晚棠 江曄
東城,北河西。
6月末,南風忽起,暖風撲面而來,卻讓靈堂中央的蘇晚棠打了個寒顫,她覺得冷極了。
周圍的親朋好友都已一副悲憫可憐的姿態看向她,她彷彿視而不見,眼睛裡只容得下被素淨花團簇擁下的黑白照片。
照片裡的人五官硬朗,眉目柔和,正溫柔慈祥地看著她,一如以往每次她向他撒嬌耍賴時看著她的模樣,蘇晚棠每每覺得,上天真的很偏愛她,賜給她這麼好的父親。
可是上天這麼偏愛她,又為什麼把她的父親收走呢?難道天上很需要善良無私的人,所以才會早早地把他們帶走?
蘇晚棠始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鈍痛感從心底傳來,瞬間蔓延至她的每一個神經末梢,她不斷地打顫。
門外傳來洪亮鏗鏘的聲音,片刻後,幾十名身穿制服的人們擋住了門外的風,它們筆直地站立,像是豎立在蘇晚棠身後的牆,堅實有力。
爸爸的戰友們來了。
蘇晚棠起身,默默退到一旁,看向熟悉的叔叔們,他們手持菊花,眼含悲痛,真摯地悼念著自己的父親。
她不禁回想起幾天前,眼前的叔叔還同她和爸爸一起開心地吃飯,而今天,她卻再也不能擁有那樣的場景了。
突地,手機鈴聲響起,蘇晚棠趕忙摁下接聽鍵,眼睛看向為爸爸送行的叔叔們,輕輕鬆了口氣。
“喂,棠棠,是媽媽……”聽到手機裡傳來的聲音,蘇晚棠本就紅腫的眼睛,又開始大顆大顆掉下淚珠。
“棠棠,在聽嗎?”
“在的,媽媽。”蘇晚棠被自己的聲音嚇到了,沙啞得像個久病的老婦人。
“我可憐的乖乖,你爸爸……葬禮開始了嗎?”
蘇媽媽的嗓音溫婉清雅,也帶著濃濃的鼻音,但聽起來卻意外的踏實,像一股暖流,從耳廓流進,一寸寸撫慰蘇晚棠的冰冷。
“爸爸的戰友們來了,奶奶在前面呢。”
那就是開始了。
電話那頭的蘇媽媽再也掩不住悲痛,低低的哭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奕南,嗚嗚……我回不去,我沒有辦法回去,嗚嗚……我見不到你最後一面了,對不起……”
蘇晚棠聽見媽媽的哭訴,瘋了似的跑到爸爸的遺體前面,打開了擴音鍵,電話訊號斷斷續續,繼而聽到那頭傳來雷聲轟鳴,蘇晚棠猜到了。
葬禮的女主人,無法按時參加了。
“媽媽,嗚嗚……媽媽,我在爸爸旁邊,你有什麼話你跟他說,你快跟他說,他聽得見的,他肯定能聽見,爸爸還沒有見到你,他不會捨得離開的,他能聽見的。”
蘇晚棠一邊說一邊把語音通話改成視訊通話,她跪趴在遺體前,和閉著眼睛毫無溫度的爸爸一起出現在螢幕裡。
蘇媽媽看到這個畫面,忍不住在機場嚎啕大哭。
此刻的蘇晚棠,真的無比感謝通訊的力量,她努力理解媽媽的不容易,可是她也忍不住去埋怨,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為什麼這麼捉弄人,為什麼不能親自陪伴爸爸最後一刻。
可是她什麼都不能說。
她漸漸平復心情,認真且安靜的聽完媽媽與爸爸最後的告別,只是執拗的注視著安靜躺在那裡的爸爸,替媽媽輕輕親吻,這個她們最愛的男人。
電話被蘇奶奶掛掉,追悼會繼續進行,蘇奶奶扶起蘇晚棠,聽著蘇爸爸領導的嚴正哀悼:
“蘇奕南,40歲,因……被東城省委追授為“消防救援勇士”,被北河市追授為“北河市優秀青年”……”
話落,一個個戰士們嚴正肅穆,向蘇奕南致敬,情緒難以自控,淚流滿面,他們在這場救火行動中,永遠的失去了這個患難與共的好隊長。
一排戰友中,忍不住蹲下捂臉哭泣的,是江今成,蘇奕南最要好的兄弟,也是蘇晚棠的乾爹。
他邊哭邊唸叨著,蘇晚棠沒有注意聽,一雙被淚浸泡的大眼睛此刻似乎看不清東西了,模模糊糊,隱約聽見乾爸像是在跟父親道歉,聲音低低的,她沉浸在悲傷中,並未聽清。
他們都說父親是英雄,可是,她不想讓爸爸做英雄。
蘇晚棠隨著為爸爸送行的隊伍,安靜的陪爸爸走完最後一程。
戰士叔叔們一個接一個過來安慰她,一雙雙寬大的手掌安撫地輕摸她的頭,她彷彿在這溫暖的觸感中看到了爸爸,他的手掌也是這樣寬厚而踏實。
她強撐著微笑,卻始終勾不起來嘴角,索性就算了。
……
追悼會結束,東城開始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地,像是在訴說什麼。
蘇晚棠安靜的站在墓碑前,天空陰沉著,彷彿下一秒那黑沉沉的天空就要吞噬這個世界一樣。
她白皙的面板因為被冰冷的雨水打溼,微微泛起紫紅,驀地,她感覺到一個外套披在了她身上。
“棠棠,乾媽來接你回乾媽那裡,你媽媽剛剛給我通話,她那裡雷雨停了,她買了最早的一班機票,明天就能回來了。”
董文妤是江今成的妻子,是個婦產科醫生,見慣了生離死別,聲音中也難掩悲傷。
蘇奶奶傷心過度,身體吃不消,早早去了蘇姑姑那裡,蘇晚棠很少去姑姑家裡,蘇媽媽怕她不習慣,就讓她的好友董文妤接她過去。
江今成夫婦和江奶奶江爺爺住在一起,夫妻倆因為常年忙於工作,又生了一對龍鳳胎,就讓父母幫忙照看著。
江爺爺還有個孩子,老來得子,很是寵愛,蘇晚棠很少見他,她只記得小時候見過一次,因為過分迷人的長相,所以印象深刻許多。
聽說是被老爺子寄予厚望,要打理江家的產業,便被江老爺子送去國外進修了,蘇晚棠近幾年都沒有見過他。
聽到乾媽的話,蘇晚棠才真正意識到,媽媽是真的無法送爸爸走了,她抬頭望向落雨的天空,最後跟墓碑前的人告別。
爸爸,我走咯,你要照顧好自己呀,我也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蘇晚棠坐在車上,看著烈士陵園距離自己越來越遠,她知道,自己永遠也見不到那個視自己如生命般重要的父親了。
車子往江家別墅開去,那個地方蘇晚棠去過很多次,每次都是爸爸帶她來,接她走,細細一想,她的生活,總是被爸爸無微不至的照顧著。
想到這裡,蘇晚棠揉了揉紅腫乾澀的眼睛,悄悄地撫著心臟傳來的鈍痛感。
蘇晚棠被幹媽牽著,剛走進大廳,就被屋頂上的水晶燈光刺的下意識閉上了眼睛,適應了片刻,再睜開時,她看到了江爺爺江奶奶一家人那滿是憐惜的目光。
她忽然覺得,她還是有人愛的。
“我可憐的乖乖,不哭不哭昂,奶奶在這呢,乖乖不傷心,你乾爸乾媽也在,我們都是你的家人,我們都會疼你愛你的,乖乖喲~”
江奶奶抬手抹了抹眼睛,便把蘇晚棠擁入懷裡。
江奶奶的懷抱很暖和,蘇晚棠覺得,江奶奶的手掌也溫暖,她滿是愛惜的目光把她包裹著,她又想哭了。
簡單吃過飯,她便去了江家為她準備好的房間,以前她也經常在這裡住,那時候是跟她的好朋友江歡一起的。
今天,大概是乾媽怕江歡吵鬧她吧,給她準備了三樓的一個房間。
這樣也好,蘇晚棠心想,她需要一個地方,跟爸爸說說話。
-
江家書房裡。
"爸,我決定要擔起撫養棠棠的責任。"江今成雙手狠狠搓了一把臉,眼眶通紅地說道。
“奕南的死,我很愧疚。”
“你以為這樣,就能免去你的愧疚嗎?”江老爺子怒氣橫生,手拄柺棍,恨不能狠狠抽打這個不爭氣的大兒子。
“棠棠已經滿十八週歲了,再過兩個月,她就要去上大學了,更何況,人家還有親媽陶憶在。”
“我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可是陶憶一年到頭也回來不了幾次,棠棠奶奶又不是個好說話的,棠棠只有住在咱們家是最合適的。”
“可就算這樣,我和文妤的職業也做不到時刻陪伴棠棠,所以麻煩爸和媽,在家裡好好對待她。”
江今成話落,只覺無奈和羞愧的感覺翻湧而來,他跪在地上,等著江老爺子的懲罰。
“我要好好待她,用得著你來提醒?”
“你是江家長子,卻是這樣對待你的好兄弟,你給我記住了,江家,你江今成,欠棠棠的,欠蘇家的,你好自為之!”
江老爺子柺棍狠狠敲搗著地面,看著年過40的大兒子,從前鐵骨錚錚,救死扶傷,不怕犧牲,如今卻滿是羞愧的跪在自己面前,他怎麼也下不去手。
許久後,他長嘆一口氣:“罷了罷了,也不能全都怪你,畢竟是你們消防員的職責所在,難免意外的發生。”
“以後,你需記得,蘇家長輩就是你的長輩,蘇家有難,你要拼盡全力保護,你,要替奕南,把蘇家撐起來,把陶憶和棠棠照顧好了。”
“一會記得給你弟弟打個電話,回國一個多月了,連家都不回,跟你一樣混賬!”
提起小兒子,老爺子更是氣打一處來:“跟他說,要是他眼裡還有我這個當爹的,就趕緊回家,越快越好。”
江今成扶著身旁的椅子站了起來,他今天跪了一天,膝蓋微微打顫,站立有些困難。
“江曄回來了?”他微微驚訝,許久不曾見過這小子了。
驚訝的眼神對上江老爺子,40歲的江今成瞬間移開目光。
“好的爸爸,我這就給他打電話……”他頓了頓,又說:
“棠棠,我一定會好好照顧的……”
“哼,你知道就好,男子漢大丈夫,別擺出一副難看的姿態來,別讓我瞧不起!”江老爺子說著,便走出了書房。
江今成看著江老爺子的背影,眼睛些許陰晦,聲音低啞,執拗的,把剛才的話說完:
“還有……陶憶,我也會好好照顧的……”
第2章
小雨滴滴答答下了一夜,到第二天下午也沒有停歇,雨水打在江家門前的青石板上,顯得青石溼潤又厚重,不一會,上面便多了幾個腳印。隨後別墅門開啟,進來的是兩個高大英俊的男人。
一個是身著黑色T恤,留著寸頭,眉眼疲倦的江今成;另一個,則是昨夜江老爺子口中,回國一個多月都不曾歸家的江曄。
只見江曄隨手把車鑰匙扔進玄關的收納盒裡,便抬手解開胸前的襯衫紐扣,男人長得極為好看,清俊的眉宇下有一雙深邃勾人的桃花眼,偏偏又是內雙的眼褶,多了一份溫和穩重的感覺。
“明天還去上班嗎?”江曄彎腰換鞋,隨意問著。
江今成揉了揉泛疼的眉心,嘴裡呵出酒氣:“要去,一會我就過去……奕南留下的東西,我得去給他整理整理。”
“你喝了酒,別再出任務了。”
江曄想起喝酒時江今成頹廢般坦誠的話語,以及那天生死一線時的經歷,他忽然覺得這個年長他十幾歲的大哥,未免有些荒唐。
江今成聽到這話,往前走的腳步停下,隨即苦笑一聲:“我知道,上去洗洗,酒也醒差不多了。”
江曄點頭預設,先他一步上了樓。
三樓一直都是江曄一個人住,所以多了幾間空屋,正巧昨夜蘇晚棠來,便被江老太太安排在三樓住下。
邊解紐扣邊往樓上走的江曄剛走過三樓的拐角,就感受到一股涼風吹來,剎那間就讓他清醒不少,他抬眸看向前方。
三樓走廊裡的窗戶大開著,一個女孩黑髮黑裙,背對著江曄,濃密的黑髮溫順的鋪散在身後,髮梢間隱約可見黑裙勾勒下纖瘦的腰身,往下便是白嫩光潔的小腿。
女孩同樣白皙的胳膊伸在窗外,張開纖細地五指,腳尖費力的掂著,她抬頭望著天空,似乎是在接雨水。
風吹起女孩的長髮,她孤零零的站著,卻又執拗的想把胳膊伸的更遠一點,以便更大面積的讓雨水接觸面板,江曄突然覺得這畫面有些哀哀切切的意味。
蘇晚棠嗎?他猜想。
剛想抬腳走動,便看到女孩轉過身來,江曄這才真正見到她的真容。
女孩身形窈窕,白嫩無暇的鵝蛋臉上嵌著一雙盈盈的杏眼,眼珠黑寶石似的大而清澈,睫毛含著淚珠,長而捲翹,像是雨打海棠般的惹人憐憫,秀氣直挺得鼻子微微泛紅,鼻翼左側有一顆棕褐色的小痣,看起來極為具有辨識度。
江曄看到蘇晚棠時,便從腦海裡生出一句話來:
美人有痣,宜喜宜嗔。
回過神來,便看到女孩疑惑的眼神,江曄想著,很多年不見,她大概是忘了自己,便抬腳走過去,準備跟她打招呼。
卻沒料到蘇晚棠先他一步,抬手抹了抹眼睛,淺笑著:“是……江曄叔叔嗎?”
江曄詫異:“我還以為你不認識我了呢,棠棠,好久不見。”
隨著江曄的靠近,蘇晚棠才從剛才回過神來,她沒想到是在這個場合見到江曄叔叔,這個她時常掛在嘴邊,常常跟江歡打趣的叔叔,怎麼會不記得呢。
“好久不見,江曄叔叔。”蘇晚棠乖巧道。
江曄腳步未停,略過蘇晚棠,把身後傳著涼風的窗戶關上,才回過頭來跟她說話。
蘇晚棠順著身後未盡的風,嗅到江曄身上傳來的味道,像是琥珀和鼠尾草的疊加,又帶有他體溫的暖意,彷彿具有安神的作用。
她忍不住深嗅一口,便聽見江曄開口:“女孩子不能吹冷風,不然到了小假期會肚子痛的。”
蘇晚棠:“……”
她對這句話詫異極了,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不過江曄卻是一副神態自若的樣子,他摸了摸蘇晚棠的頭髮,輕柔的問道:“吃晚飯了嗎?”
“還沒有。”
“哦,巧了,我也沒吃呢,走,咱倆一起去吃。”
說完沒等蘇晚棠反應,江曄便拉起她的小手,牽著往樓下走。
江曄握起女孩冰冷的手時,被那毫無溫度的觸感驚了一下,隨即下意識握緊,冰冷的小手讓他皺了皺眉。
他又說:“跟漂亮的女孩吃飯,我會越吃越開心的。”
蘇晚棠一臉訝異的看著前面江曄的背影,目光掠過那雙骨節分明的大掌包裹著的自己的小手,江曄的膚色比起她的要深一些,顏色……應該屬於黃白皮吧,手掌寬大,恰好完全裹住自己的手,離得近一些,還能看見青筋顯露,有力而溫暖。
被他拉著下樓,蘇晚棠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這人大概是個怪蜀黍。
說是吃晚飯,也略早一些,她本來想著等會兒拜託乾爸送她去接媽媽,現在她看向對面吃的津津有味的叔叔,空了一天的肚子突然有了飢餓的感覺。
江曄此時給她夾了一個小蛋撻。
“吃飯啊,棠棠,我一個人吃多沒意思,你多少陪我吃點。”
蘇晚棠沒有動作。
“我猜你一天沒怎麼吃東西吧,瞧瞧,肚子都癟了,癟了不好看哦。”
蘇晚棠抬眸看他。
嘖~ 是不是覺得我長得很好看,你這麼目不轉睛的,連飯都顧不上了。”
蘇晚棠有點想走……
江曄眨了眨眼,眼珠轉了一轉,默不作聲地放下刀叉。
下一秒,蘇晚棠看到他捏了塊牛排,俯身遞了遞胳膊,露出了手腕上精緻低奢的手錶,捏著牛排的手指沾了些醬汁,就這麼出現在自己嘴邊。
“叔叔不耽誤你看,叔叔餵你,你邊看邊吃行不行。”
蘇晚棠覺得耳朵有些熱。
她下意識躲了躲,抬起胳膊捏住江曄的手腕,把他推離自己嘴邊,小聲如蠅語:“我可以自己吃。”
說著,趕忙拿起剛剛的蛋撻,匆匆放入嘴裡咀嚼,沒敢再抬眼看他。
只是此刻耳朵卻格外的好使,她聽見江曄吮了下手指,聽見他咀嚼和吞嚥的聲音,還聽見他低啞著嗓音說道:
“真是可惜,好吧,棠棠自己吃。”
“兩個人吃飯胃口才會好。”
“我再來一塊牛排。”
蘇晚棠:“……
第3章
這時,江老夫婦才從外面回來,進門便看到吃相不太優雅的小兒子,老太太關心著:“剛才你哥給我打電話說你倆剛喝完酒回來,怎麼又吃上了。”
蘇晚棠切牛排的手一頓。
江曄看了一眼蘇晚棠,後背靠向椅子,換了個坐姿,吊兒郎當說:“可不是嗎,光陪大哥喝酒了,沒吃什麼東西,現在餓的很了。”
“這孩子,我還想著回來親手給你做頓晚飯,媽媽這麼久沒見你,想和你好好說說話,你這吃飽了,又不能陪我吃飯了。”江老太太嘮叨著。
江老爺子看向江曄,坐著也沒個正經樣子,又想起今早他等了一個早上都沒見著的人,此刻竟跟沒事人一樣在這裡大快朵頤,
他氣道:“哼,你指望他陪?等到你進黃土那天他都不一定有空!”
氣氛有些緊張,蘇晚棠放下了刀叉,斂目安靜的坐著。
江曄見狀,起身插了一塊牛排喂到蘇晚棠嘴邊:
“小丫頭,不要浪費食物。”
被江曄一番動作,蘇晚棠有些不自在,一瞬間她感覺有些進退兩難,是張嘴吃掉還是再一次推開,她覺得自己的耳朵有些熱,想快點逃離這個場合。
她閉眼,唇瓣微張,狠心吃掉了嘴邊的牛排,心裡倒是鬆了一口氣,還好這個怪叔叔沒有用手指喂。
想到這裡,她才反應過來,她以前也沒機會和江曄熟絡往來,怎麼剛一見面,他就一副對自家侄女的熟練態度。
還有,他剛剛叫自己……小丫頭!?
什麼鬼?!
她已經成年了好不好……
蘇晚棠抬手猶豫著捏了捏發燙的耳朵,趕忙拿走了江曄手裡的叉子,只想趕緊吃完自己面前的牛排,逃離這個場合。
江老太太看到蘇晚棠大口吃著牛排,心裡高興不少,蘇晚棠一整天沒吃多少東西,她看著心疼,卻又無可奈何,這才跟江曄吃了一會兒飯,就吃了這麼多,還是小兒子有辦法。
她欣慰的走過去:“乖棠棠,慢點吃,廚房裡還有,奶奶再給你做。”
蘇晚棠強迫自己吞下最後一口牛排,擦了下嘴,說:“不用了奶奶,我吃飽了,我想去找媽媽。”她又抬頭看向牆上的復古鐘擺,道:
“媽媽去看爸爸了,乾爸說,六點鐘會送我回家。”
“你乾爸喝了不少酒,不能開車,我送你去。”
江曄看著女孩提起媽媽時那迫不及待的眼神,便笑著想要幫忙。
江老爺子吹鬍子瞪眼:“說的就跟你沒喝似的。”
江曄:“……”
完了,這謊一個接一個,圓不上了。
他喉頭一哽:“我是陪大哥喝的,我喝的飲料。”他這次極為真誠的看向江老爺子,以證明這次說的真的是真的。
蘇晚棠被江曄牽著走進車裡的時候,心底的不自在越發控制不住,她現在滿心滿腦都是這個下午和江曄叔叔不太正常的對話,她總覺得不太對勁,卻一時想不出來哪裡不對。
於是她抬手敲了敲腦袋,正巧被坐上駕駛座的男人看見。
“嘿,再使勁敲敲,女孩子再笨一些才會更可愛。”
“你勁不夠大,我可以勉強幫你一下。”
江曄看著蘇晚棠嘟起紅唇敲打腦袋的模樣,一時沒忍住笑起來,被調侃的蘇晚棠轉頭怒視,猝不及防看到了他笑起來的樣子。
江曄笑起來眉眼彎彎,嘴邊的括號肌弧度更加明顯,兩個對稱的梨渦小而深邃,薄唇張開露出白皙整齊的牙齒,搭配上他低醇迷人的嗓音,這一秒,蘇晚棠竟紅了臉。
江曄邊笑邊提醒:“棠棠,繫好安全帶。”他說完頓了頓,“要我幫你嗎?”
蘇晚棠立刻抽出旁邊的安全帶,向江曄的方向轉頭扣上,卻怎麼也扣不上,一時間急的紅透了耳根,從江曄的方向看去,連女孩的白皙纖長的脖頸都微微泛著粉色。
他不禁再一次開口:
“害羞什麼,我又不是好人。”
等到蘇晚棠扣好後坐直身體,便聽到了這句話,她悄悄摸了摸發燙的耳朵。
“……”
真的有自知之明。
“還有,別老喊什麼叔叔了,你又不是我親侄女,都把我喊老了,我也沒比你大幾歲!”
蘇晚棠抬起眼迷濛的看著他:“那喊什麼?”
江曄託著腮,故作思考狀:“你們小姑娘一般見到帥哥都怎麼喊?”
蘇晚棠“……”
“就正常叫名字啊,還怎麼喊。”
江曄此時臉皮有些厚了:“那要不然你也喊我名字吧,這樣顯得我年輕一點,跟你是同齡人。”
蘇晚棠沒吱聲,難道要直呼他“江曄”嗎?
江歡喊自己姐姐,江歡喊江曄叔叔,那自己喊“江曄”,不太禮貌吧?
她轉頭瞥他,沒想到正巧對上他挑眉瞪眼,像是一種威脅。
……好吧。
她妥協地笑了笑。
不過在人前,還是要叫叔叔的。
車子駛離別墅區,往市區方向開去,江曄在開車時十分的嚴肅認真,偶爾也會漫不經心的詢問蘇晚棠這幾年東城發生的個別變化。
蘇晚棠偏頭看向窗外,臉上的熱意漸漸消散,她才恍然覺得,這個下午,她並沒有沉浸在因為爸爸的離世而悲痛的情緒裡。
是因為江曄叔叔嗎?她自己問自己,他確實轉移了自己的注意力,從在三樓走廊她回身看見他的那一刻起。
她覺得心底的那顆大石頭沒有那麼重了,她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蘇晚棠想著,原來她也是可以走出來的,或許懷念爸爸,不是隻有悲痛這一種沉重的方式。
她轉過頭來偷偷看向認真開車的男人,傍晚的路燈影影綽綽打在他的側臉,線條明朗的五官忽明忽暗,流暢的喉線緊繃,單手掌控著方向盤,眉眼認真地打量著周圍的路況,跟剛才的散漫斯文完全不同,此時的他,像是個矜貴又溫柔王子。
車裡的CD輕輕柔柔的放著,那悠長的旋律徘徊在耳際,蘇晚棠回過頭來目視前方,手指淺淺淡淡地點著安全帶,
她承認,她剛才是害羞了。
她要收回剛剛的想法……
他才不是壞人。
第4章
蘇媽媽回國的這幾天裡,蘇晚棠才真正感覺到踏實和心安。
自從那天媽媽從陵園回來,她就沒有見媽媽流露過悲傷的情緒,她還是跟以往回家時一樣寵愛自己,每天早上做好早飯陪她一起吃,上午的時候一起打掃衛生或是看看影片,下午的時候會買上爸爸喜歡的花和酒去跟爸爸說說話。
前幾次去看爸爸,蘇晚棠都會忍不住哭泣,可是媽媽總在爸爸墓碑前說著以前發生的趣事,慢慢在不經意間勾起蘇晚棠的回憶。
漸漸地,她再面對墓碑上的爸爸時,就放下悲痛地感覺了,她開始能夠和媽媽一起回憶往事,並放下對爸爸的執念。
媽媽帶她一步步走出了悲傷。
她會在每個下午跟爸爸分享自己的情緒,每日吃了什麼飯,見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她都會一一說給爸爸聽。
她會緊緊牽著媽媽的手,用最真摯的情感親吻那張照片,她也學會了坦然面對這個事實,和爸爸媽媽一起做了個決定。
他們都會好好照顧自己。
爸爸會在另一個世界好好照顧自己,媽媽也會在他鄉工作時好好照顧自己,而她,也會把爸爸深深放在心底,好好地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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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早上,陶憶正陪蘇晚棠吃早飯時,突然接了一個電話,蘇晚棠聽不太懂,但她聽到了幾個單詞,
她看到媽媽用一口流利的外語跟對方交談,眉目流轉間有種說不上來的自信和張揚,似乎他們正在談論的事情,引起了媽媽極強的好奇心和成就感。
媽媽一直都這麼漂亮,蘇晚棠心想。
打電話時的陶憶神色舒展,精緻的五官在早上明媚的陽光下顯得分外豔麗。
她一頭奶茶棕色的頭髮在腦後被鬆鬆垮垮纏成一個丸子,露出了飽滿白皙的額頭,舉手投足間散發著成熟女人的魅力和性感。
即使常年在戶外工作,面板依然這麼白嫩。
也難怪一年到頭回不了幾次家,爸爸還這麼愛她。
蘇晚棠安靜地聽著媽媽講話,垂眸放下手中的牛奶瓶,細嫩修長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敲著玻璃杯。
她想起爸爸一直都說她長得像媽媽,可是她不想像媽媽,一點都不顧她和爸爸的小家。
聽到電話結束通話的聲音,她抬眸看向媽媽,她掛完電話後臉上出現了猶疑糾結的表情,幾乎一瞬間,蘇晚棠就知道,她又在措辭這麼說才能讓她接受這個事實。
她又要走了。
“乖棠棠,媽媽……”陶憶伸手勾起額前的碎髮放在耳後,漂亮的大眼睛看向對面的蘇晚棠。
“你不用說了,我猜到了。”
蘇晚棠沒有看她,只是垂著頭看向盤子裡的荷包蛋,幾分鐘前,媽媽才親手給她做好的。
蘇晚棠剋制不住的淡漠語調,壓抑著心底的哀傷和失望:
“又要走了,這次出國,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她沒有問她離開的日期,只是想祈求一個明確的歸期。
“抱歉,棠棠……媽媽……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完成那個專案。”
蘇晚棠記得爸爸曾和她說過,在她問起為什麼自己的媽媽那麼忙碌,為什麼媽媽都很少往家裡打電話,她都不想爸爸和自己嗎?
她記得爸爸是這樣回答的。
爸爸說媽媽有終生為之奮鬥的夢想和追求,她的事業是偉大的,爸爸理解媽媽,也願意給她時間和空間去施展才華,棠棠長大了也不要怪媽媽,媽媽其實是非常愛我們的。
此刻的她有些出神,她想她大概是理解不了,她無法站在父親那樣體諒的角度去理解這個問題。
媽媽需要工作,可她也需要媽媽。
陶憶似乎想好了說辭,她走過來,蘇晚棠感覺到頭上多了一抹溫度。
“棠棠,你已經18歲了,是個大孩子了,再過兩個月,就要上大學了……”
“你應該學會好好照顧自己,媽媽帶你走出了失去爸爸的悲傷,媽媽也很欣慰你能勇敢地走出來,現在,還有別的很重要的事情等著媽媽去做……”
“所以……”
陶憶話沒說完,就被對面的蘇晚棠打斷:
“所以你回國的目的只是完成你的義務?只是有義務幫我擺脫失去爸爸的傷痛?”
“你看我慢慢平靜地接受失去爸爸的事實,所以你就能心安理得的離開你的義務去做你所謂遠大的目標和為之奮鬥的事業?”
蘇晚棠緊攥雙拳,覺得這個藉口可笑極了,她眼眶瞬間蓄滿淚水,眉目通紅地怒視著陶憶。
“那我在你眼裡到底算什麼?”
“你愛你的事業,你恨不得把你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上面,那你把我放在哪裡?你以為18歲了,就不應該再擁有母愛了嗎?”
“你以為,僅僅幾天的陪伴,就盡到做母親的責任了嗎?”
“你以為,你把我安慰好了,就能心安理得的遠走高飛?”
“你怎麼可以……這麼自私。”
質問到了最後,蘇晚棠已控制不住的發抖,她沒想到跟媽媽這幾天的美好只是為了下一場離別做得漂亮的鋪墊。
在失去爸爸後,她本以為她還有母親的陪伴,可以認真唸書,努力學習,完成學業後努力賺錢好好孝順媽媽。
而她所有對未來的美好規劃,在這一刻全部化成了泡影。
以後真的要一個人了。
“棠棠!你冷靜點,媽媽沒有……媽媽是有撫養你的責任,可是媽媽還有更大的責任,和更需要媽媽去保護的東西……”
陶憶沒想到蘇晚棠的反應如此強烈,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可是自己是必須要走的,她仍然這樣覺得。
陶憶張開雙臂抱住蘇晚棠發抖的身體,抬手抹去她因為情緒激動而流下的淚水。
她看著這張與自己十分相似的臉蛋,恍然間才發覺,自己的女兒,已經長這麼大了。
她不再好哄好騙,不再追著她要糖吃,也不再可憐兮兮地送她離開……
她在質問自己,為什麼不給她母愛,為什麼還要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