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三年三月初四。晨霧剛剛散盡,一艘由嘉善開往杭州的航船正在河網交錯的運河上緩緩行駛著。
太陽露出了笑臉,後艙的甲板上,船伕忙著生火做飯,升起嫋嫋青煙。船艙內躺著的客人,經過一夜昏睡,有的睜著惺鬆的雙眼,有的正懶洋洋地坐起穿衣。驀地,從船的中艙內傳出一陣撕心裂肺般地驚叫,一個衣衫未整的人喪魂落魄似地奔出艙來:“啊——,快來人啦,這兒有……有人被殺了!”
只見艙板上一個乘客彎曲著身體躺著,腦袋不見了,鮮血流淌了一大片,溼透了被褥。這一幕嚇得眾人直髮顫,其中幾個膽小乘客的牙床已碰得“咯咯”直響。船老大叫張富有,有多年行船經歷,可眼前的這一幕,真把他嚇愣了。他雙腿一軟,竟跪倒在船板上:“老天,這……這叫我如何是好?”
這時,一位氣宇軒昂的年輕人擠進來,銳利的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然後平靜地說:“大家先別驚慌,人命關天,我想還是先報官再說。”
“客官救命啊……”張富有忽然大聲哭嚎:“他,他不是我殺的呀!”
“你先別哭,我且問你,這死去的客人名叫什麼,家住哪兒,你知道嗎?”年輕人和藹地詢問。
張富有結結巴巴:“乘船的人每天很多,我哪能問個夠?這人我……實在不知道。”
年輕人嘆了一口氣,望了一下船外:“現在船到什麼地方了?”
“已到毛家灣了,前面不到二十里就是石門縣了。客官,我沒殺人,千萬不要報官呀。”張富有哀求著說。
“既然你沒殺人,為何怕報官?”
“對,不報官,難道讓我們陪死人啊。”眾人如夢初醒似地叫嚷著。
張富有被逼得額上滲出汗珠,急得直打轉兒。
年輕人一看氣氛不對,便走到一位年老的乘客身邊,作了個揖:“老人家,敢問尊姓大名?”
“在下姓裴,名道運。”
“裴老人家,咱們出門的,誰不想平安無事。可今天碰上此事,船上的人誰也脫不了干係。昨天咱們十二人上的船,今天卻少了一人,究竟是誰下的毒手,非報官審結不可。要報官,咱們十一人自然都要作證,只要分辨清楚,大家再走不遲。否則誰先溜走,官家追究起來,必然要懷疑他謀害的。裴老人家,你說是不是?”
裴道運頻頻點頭:“公子說得在理,咱們既然在一條船上,就要齊心協力,相信衙門不會把十一條命去抵一條命的。”
“唉,真晦氣!”眾人的情緒漸漸平息下來。
這時,那年輕人兩眼炯炯,盯著剛才首先喊叫的人:“這位客官,姓啥叫啥?”
“在下黃道梅。”
“你昨晚挨著被害人睡,難道晚上一點聲響也沒聽見?”年輕人追問。
“沒……沒有呀,我睡死過去了,一點聲音也沒聽見。早晨醒來穿衣服,才看見袖子上沾著血,回頭一看,嚇得我大叫起來。”
年輕人若有所思,雙眉緊鎖,像在找什麼東西似地仔細在船艙內搜尋著。忽然,他的眼光凝視在一篷窗處,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大家快來看,這兒篷窗上的銷釘沒了!”
眾人湊上來一看,果然,銷釘被人拔走了,頓時議論紛紛:
“這人是怎麼上來的,難道是水鬼不成?”
“一點聲音也沒有,太奇怪了。”。
那年輕人佇立著,腦海中閃現出昨晚上船後的一幕幕。他微微一顫:半夜時分,我腹痛起來方便,船已停了,乘客和船伕們橫七豎八地躺著。蹲著方便時,隱約聽見一人下水的聲響,難道……這就是兇手?此時,船已駛到了石門碼頭。
“張富有,如果你想證明你沒殺人,那就馬上去報官,快去!”年輕人毫不客氣地說,然後轉身一揖:“各位請稍候,等衙門裡的人來了以後再說。”眾人雖然心中不太情願,但誰也沒挪步。
約莫一袋煙的工夫,張富有帶了三個衙門公差上了船。公差們將死屍被子掀起,捏著鼻子翻了幾下,又伸手往死屍身上棉襖裡摸了一會,“哦,有個包袱。”大家驚奇地圍上來。公差開啟一看:包內有洋錢三十六元,還有一塊小手巾,上寫著“順隆布店”、“李氏記”幾個紅色字記。其他衣物等一應俱全。
公差們找來找去,見沒有什麼了,便朝眾人一瞪眼:“誰幹的?若沒人承認,大家就跟我們上衙門去!”說完,公差將船上十一名乘客、四名船伕連同張富有十六人,一起帶往縣衙門。
快到中午時分了,石門縣太爺程方壺剛審理完一件案子,打了一個哈欠想退堂休息。這時,衙役遞上一張案情報單:
今天早上,在嘉善開往杭州的航船上,行駛到本縣毛家灣處發現有一乘客被人割去腦袋,側臥在船上,人頭已無蹤影。死者身上帶的錢物行李等都在。船上其他乘客無傷,也無財物損失。特報。
程方壺看完,心頭像壓了一塊鉛似的:這年月,地方治安不靖,殺人越貨的賊匪竟如此大膽妄為,此案非審個水落石出不可。想到此,他手一揮:“將船上眾人帶上堂來!”
兩旁差役齊聲吆喝,公差已帶著眾人列在堂下。
程方壺將驚堂木重重一拍:“誰是船老大?”
張富有一聽,嚇得直哆嗦,“撲通”一聲跪在案前:“小的張富有,是船老大。”
“大膽刁民,那人是怎麼死的,快如實招來,免得皮肉吃苦。”
“回縣太爺,小的是昨晚開的船,半夜曾在八里蕩附近停了幾個時辰。到天快亮時才開,到毛家灣才發現已死了人。其餘小的……實在不知。”張富有戰戰兢兢地回答。
程方壺大怒:“混帳,作為船老大,兇手在哪兒下手都不知道,難道船上的人都死了?看來不打你是不招了,來人,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冤枉啊!我的青天老爺,冤枉啊……”張富有叫起屈來。幾個差役上來要拉張富有。
“且慢!”這時人群中走出那年輕人,恭恭敬敬地向程方壺打了一躬:“在下李秉衡,家父現任江蘇華亭縣知縣,與程老爺是同寅好友,今日不想在此幸會。船上的事我願意作個證人,求老爺先暫且饒了張富有。”
縣太爺微微一愣:李秉衡!那不是老朋友李官的公子嗎?想不到在這兒碰見,太意外了。看那李秉衡一表人才,相貌堂堂。言語中又似乎流露出弦外之音,莫非他對此案已有端倪?不如私下相詢。想到這兒,程方壺將驚堂木一拍:“好,張富有,本官本該重重罰你,看在李公子面上,暫且將你押下。其餘眾人都先留下待審,等有眉目後再放不遲。退堂!”
待堂上的人均退走後,程方壺握著李秉衡的手:“本官八年前曾在華亭做知縣,那時在貴府曾見過你,想不到你已長成這麼大了。”
李秉衡行了一禮:“老伯,家父也時常唸叨你。這次小侄奉家父之命到杭州公幹,本想辦完事再來拜訪,沒想到今天就碰到了。”
“賢侄為何在這條船上?”
“我從華亭出發,走的是旱路到嘉善。昨天傍晚時分在橋邊一家酒館裡吃完麵下來,恰巧碰上這條船到杭州,我就上了船,哪知遇到了這樁奇案。”
程方壺抬頭望了一下窗外:“時候不早了,賢侄既然來了,暫且在此小住幾天,我先派人到杭州通告令尊一聲,待辦完案再行,可否?”
李秉衡也正為此案傷透腦筋,不想就此罷休,便爽快地答應了:“小侄願助老伯一臂之力!”
整個下午,程方壺忙於驗屍、審訊,還派人去毛家灣一帶查訪,卻毫無進展。
天漸漸黑了,程方壺帶著滿臉愁容退入內堂。見著李秉衡就說:“賢侄,這案子棘手啊。船上的人都不承認,口供也差不多。你說是謀財害命吧,可死者隨身帶的銀錢尚在;說盜吧,船上貨物又不少,人也沒逃走,唉,真讓人琢磨不透。”
“老伯,小侄琢磨了許久,此案頗有蹊蹺之處。”李秉衡應道。
.“哦,莫非你夜裡聽到什麼動靜?”
“小侄三更光景曾起來方便,這時隱約聽到船頭水響,好像是一個人落水的聲音。等我穿好衣褲察看,卻又無動靜。當時滿船的人都熟睡著,只有小侄聽見。依小侄看來,此案十有八九是仇殺。只苦於目前沒有確鑿的證據,還不能貿斷。”程方壺剛剛舒展的雙眉又緊鎖了,不覺嘆了一口氣。
李秉衡安慰道:“老伯請寬心,小侄已有一計,特請示老伯定奪。”
“哦,不妨說來。”
“明天堂審,請老伯提審張富有,逼他招認行兇,然後打入大牢。再將乘客裴道運、黃道梅、張申及船伕王福、趙甲、燒火阿二扣押,帶到一僻靜處看守,其餘人可保外候審。小侄需要帶上他們,再派幾名精幹捕快,乘原船悄悄開回嘉善,相信不出二十天定有迴音。”
程方壺聽了,滿口稱賞:“賢侄才幹,佩服!一切悉聽賢侄排程就是了。”
李秉衡也起身答道:“不敢當,只是還需要備辦幾樣東西,煩老伯吩咐一下。”
“好說,好說,賢侄儘管開口。”
“小侄需藥箱一隻,大小藥瓶十個,大小膏藥二百張,藥針刀剪一副,白布六尺,破舊衣物鞋帽兩袋。”
程方壺一聽要這些,大惑不解:“賢侄你……你要這些玩意幹嘛?”
李秉衡淡淡一笑:“天機不可洩露,請恕小侄暫不奉告。”
第二天,程方壺按李秉衡的意思,用刑逼使張富有招供殺人,然後打入死牢。乘客黃道梅、裴道運、張申及水手王福、趙甲、燒火阿二有同謀嫌疑,一起關押。其餘人當堂取保釋放。
退堂後,程方壺將黃道梅等六人秘密帶到土穀神祠的廂房內,爾後告訴了李秉衡。李秉衡稍作改扮,悄悄地來到了土穀神祠廂房。黃道梅等六人一見是他,便大聲呼冤叫屈:“李公子,救救我們吧!”
李秉衡將手一擺,讓看守的暫且離開。然後鄭重其事地說:“你們只要老實聽我排程,我保證救你們出去!”
他走到裴道運身邊,打量一下,微笑道:“裴老人家,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一定是位行醫的。”
裴道運頗感驚訝:“李公子,你說的一點不錯,在下五代家傳的跌打損傷。杭州方圓百里,一提及五世裴郎中,沒人不知道的。”
“太好了,我的事可望成功,大家也有望免受牽連。”
“哦,恩公能不能點撥一下。”眾人臉上均露出驚喜神色。“現在尚不是時候。這樁案子需要諸位陪我一起去訪拿兇手。我已在縣太爺面前保舉各位隨我一起去,只要拿到真兇,你們就可以開釋了。大家先跟看守大爺回去收拾好行李,然後仍舊回到那條航船上等我。掌燈時分,我一定會來。”
李秉衡說完,便回到縣衙內房。
程方壺一見他忙問:“怎麼樣?”
“一切順利,小侄要的東西備齊了嗎?”
程方壺一指桌上堆放著的藥箱、藥瓶、膏藥、白布等:“你看看,還缺什麼?”
“全了。”李秉衡走到桌邊,讓人取來筆硯,在一塊白布上寫上:杭州五代世醫裴某祖傳妙手,起死回生,一切跌打損傷,癰疽瘤痔,手到病除。然後又在一旁寫下一行小字:計日包治,無效分文不取。寫完,折起放入箱內。
程方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卻又不便多問,只好在一旁茫然地笑著。見李秉衡收拾完畢,便示意手下人端上一百兩紋銀作為路費,然後將趙升、李益、吳太、周起四名捕快一一介紹給李秉衡。一切準備就緒,李秉衡就帶了四名捕快告辭。
一行人出了衙門,直奔碼頭。李秉衡點了一下人數,一個不缺,便叫燒火阿二準備晚飯。吃完飯,已是滿天星斗,街上店鋪早已點上燈火。李秉衡就叫王福將船頭的航船標誌燈籠摘下,換上一盞沒字的燈籠。然後,船就漸漸地離開了碼頭。
船時開時停,到次日日薄西山時分才到嘉善。李秉衡先叫燒火阿二去張富有家報信,說張富有謀殺乘客,已在石門縣定了死罪。
李秉衡將眾人召集,仔細吩咐道:“上岸後,我們十人分三處住。趙升、趙甲、王福住一處;周起、張申、黃道梅住一處;我同裴道運、李益、吳太住一處。上船前大家必須改裝一下:趙甲扮成爛腿;趙升裝成駝背;王福裝扮算命先生到各煙館酒店打聽訊息;黃道梅、周起裝成窮秀才,每天到各茶館店前放出風聲;裴道運就拿招牌在十字街鬧市口行醫;張申本地人,不必改裝了,只要逢人說裴先生醫術高超就是了。大家住下後分頭行動,每天只要早晨、中午、傍晚分三批到我住的地方稟報一下當天的所見所聞就可以了,其餘時間均要裝著互不相識,大家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眾人異口同聲。
次日,嘉善縣鬧市街口人聲喧譁。只見一幅“醫”字招牌高高掛起,中央地下鋪著藥箱、藥瓶、刀剪、膏藥之類東西。一位老年郎中在高聲吆喝:“來啊,杭州五代世醫裴道運路過貴地,特擺攤三天,有緣的趕快來治。試試吧,治不好,分文不要。沒錢的,不要錢。不要錯過機會嘍……”
這一喊,頓時引來大批圍觀者,裡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洩不通。這時,一個爛腿的人,一蹺一拐地艱難鑽入人群,嘴裡嚷嚷著:“行行好,讓我請郎中治治腿。”他來到裴道運面前哀求道:“裴郎中,我這條腿又爛又痛,你看這一片發黑的,一碰便鑽心似的痛,這腿,你看能治好嗎?”
裴道運看了一下,滿不在乎地說:“治不好,還算是五代世醫?!我叫你立刻不痛,好好地走回家去。”說完,他讓爛腿的人坐下,用白布把那條爛腿包紮好,然後從藥瓶內倒出兩顆丸藥:“你先將藥服下。”
爛腿的人服下藥後,裴郎中就在那條爛腿上用手來回按摩,約三五十回,突然大聲說道:“你可以站起來了。”
爛腿的人手一撐,人便霍地站了起來,用手敲了一下爛腿,還連蹬了幾下,連說:“神了,神了,腿真的一點也不痛了,哈哈……哈哈哈。”
裴郎中笑眯眯地遞上兩張膏藥:“這兩張祖傳秘膏你回家後貼上,保你今後永不復發。”
那爛腿的人忽地跪下:“神醫,我可沒錢。”
“我說過,窮人沒錢的,一概不要。”
“那……那我今世今生永遠給你磕頭進香。”爛腿的人說完起身,拿了膏藥走了。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歎聲。
裴郎中樂呵呵地說:“別說這腿,就是爛去一半,在下也能立刻治好。”話音未落,一個三十多歲的駝背,像一張彎弓似地蹣跚上來,嘴裡不斷地念叨:“活神仙,活神仙,給咱苦命人治治吧!”
裴郎中上去一把將他攙扶著,忙叫兩個裝扮成幫手的捕快李益、吳太:“快拿針來。”
李益忙遞上兩根銀針。裴郎中讓吳太扶著駝背,在他腳上、手上隔衣各紮了一針。然後讓李益取來兩丸大紅的丹藥,給駝背吃下。約莫過了半袋煙的工夫,裴郎中連同李益、吳太兩人將駝背慢慢地移到牆邊,讓駝背靠在牆上。裴郎中對駝背說:“藥就要起作用了,我現在就治好它,你要咬牙挺著!”
駝背連連應諾,咬緊牙關。
只見裴郎中用手伸進背去摩擦了十多下,爾後站在駝背正面,用雙手扳著駝背的雙肩使勁往牆上用力,大喝一聲:“直!”神了!只見那彎弓似的駝背,好像硬弓卸了弦一樣,竟慢慢地、慢慢地伸直了。
這一幕,只看得圍觀人群目瞪口呆,愣了一愣,霎時,爆發出振耳欲聾般的歡呼聲!人群頓時尤如波浪般地擁擠不堪。
裴郎中見狀,忙打了一個滿場揖:“承眾位抬舉,在下決定多留幾天。今天有點事先告辭了。要想治病的,請明天一早在此等候。”說完,和李益、吳太收拾好東西走了。
這下可好,裴神醫的名聲,被圍觀者一傳十、十傳百,頓時成了全城的轟動大事。
晚上李秉衡聽報,知道爛腿的乃趙甲所扮,駝背的是趙升的把戲。難為他們裝的如此惟妙惟肖,心中不免暗暗發笑。然而,兇手依然音訊全無。
一天過去了,第二天還是杳無音訊。兇手在哪兒?李秉衡心中煩躁,吃過晚飯,便一人悄悄踱步出來。
春寒料峭,滿天星斗。大街小巷行人稀少,唯有掛著的幾盞路燈,忽明忽暗,似幽靈般的閃爍不定。李秉衡心情沉重,不知不覺地踱到一座高大的橋邊,他抬頭一看,嘴裡禁不住“咦”的一聲,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坐落在橋邊的天河館,此刻冷冷清清。店小二正在打盹,一見李秉衡,滿臉堆笑:“這位客官,你又來啦,請裡面坐。”
“哦,你認得我?”李秉衡頗感意外。
“怎麼不認得,小的其他沒什麼,認人這一手還是蠻準的。那天客官不是要了一碗清湯麵嗎?”店小二笑嘻嘻:“今天客官要什麼?”
“我不吃東西。我順便問一個人,那天我吃完麵剛要離開時,進來一位耳後根長著一個肉瘤的人,姓什麼叫什麼?”
“客官,他叫什麼,小的怎好多問?只是你說的那人,自那天之後再也沒來過,其他我一概不知道了。”店小二的臉已由晴轉陰。
李秉衡嘆息一聲,告辭一下,便踱過橋來。巷口有個茶館,底下賣茶,樓上抽菸,倒也熱鬧非凡。李秉衡感到挺累,就進了茶館。上了樓梯,剛坐下,才發現黃道梅、周起也在抽菸喝茶,便打了個眼神,裝作不認識。
跑堂的過來給李秉衡沏了碗茶走了。李秉衡注意傾聽別人聊天。只聽到這幫人在大談裴神醫如何神,津津有味;那夥在談什麼南河下新來了個粉頭,多麼漂亮。突然,隔壁臥鋪上傳來一個粗喉嚨的聲音:“老三呀,你說天底下竟有這種冤枉事。”另一個說:“怎麼個冤枉?”那人說:“你還不知道?前幾天咱鎮上開了九年航船的張富有,被人屈打成死罪下了牢。”
李秉衡聽到這兒,便悄悄地將身體挪近,伸長了耳朵仔細地聽著。
那粗喉嚨接著說:“我昨天在李大腳家聽一個粉頭唱曲兒,看見小白鰷賽張順同李大腳在一起喝酒大樂,說這個仇報得痛快,只是讓張富有倒了黴。你想想,這不是小白鰷乾的,又是誰?”
小白鰷賽張順!李秉衡聽到這六字,心頭怦怦直跳,驚喜異常!正待繼續聽下去,不料這時樓梯上嘈雜萬分,上來一幫痞子,亂糟糟的。那隔壁的聲音也沒了。李秉衡只好站起,一看黃道梅、周起不知什麼時候已走了,也就走出了茶館。
次日上午,李秉衡帶了張申、周起兩人找到了李大腳家。張申敲了幾下,不一會,一個珠光寶氣的半老徐娘徐徐開門,嗲聲嗲氣地問:“你們找誰呀?”
李秉衡說道:“我們特來拜訪李大腳。”
“啊呀,你們來的不巧,李大腳昨天出門了。”那娘們說完正欲關門。周起見此,快步上前一面擋著大門,從懷裡掏出兩塊大洋塞入那娘們手裡,連連說:“大姐別急,我們是專程為李大腳送他要的風溼膏來的,呶,這不是嗎?”
那娘們見有了錢,又見張申掏出了幾張膏藥,便滿臉笑意:“原來不是外人,請進裡坐吧。”
李秉衡等人穿過一個通長的廳間,來到廂房內。剛坐妥,李秉衡就問那娘們:“我有個朋友,現在在嗎?”
“誰呀?”
“小白鰷賽張順。”
“哦,他呀,得問陳姑娘唉,是她的相好。”說著就喊:“陳姑娘,快出來。”
簾子掀起,出來一個嬌滴滴的粉頭,模樣十分漂亮。向李秉衡等人打了個萬福,便坐在一角。剛才開門的娘們見她出來,便掀起簾子走了進去。
李秉衡見時機已到,便單刀直入:“這位姑娘,那小白鰷耳朵後面的肉瘤有沒有好點?”
陳姑娘十分驚訝:“咦,你也知道他長著肉瘤?這幾天,他正為肉瘤愈來愈大擔心哪。”
李秉衡不露聲色:“是嗎,那他幹嘛不去治,這兩天城裡來了個裴神醫,什麼病都能治好,何必錯過這天賜良機?”
“是呀,我也勸過幾次,可他總疑神疑鬼不信。昨天上海有批貨,又匆匆出門去了,不知能不能趕回來治。”陳姑娘說。
“你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住在太湖,逢三六九有船來嘉善。那天初三晚上出去,直到初六才來,不知初九會趕回來否?”
李秉衡知道此地不便多留,便暗示張申、周起:“打擾陳姑娘了,我們這就告辭了。”然後直回住處。
晚上,李秉衡召集四名捕快:“兇手名姓我們已緝訪著了,是太湖大盜小白鰷。明天正是初九,各位需在裴郎中四邊隱伏,聽見裴郎中喊叫便衝上去,決不能讓真兇逃脫!”送走四名捕快後,李秉衡悄悄地來到裴道遠的房間,關上門,輕輕地在他耳邊說了一通。裴道運連聲稱妙!
李秉衡改扮成一個藥僮,臉上化了妝,一大早跟隨裴郎中來到原處擺上藥攤。來看病的人依然十分熱鬧,幸虧裴郎中是行醫出身,所以對一般病症均能應付,慢慢打發時光。
快到中午了,還不見小白鰷露臉,裴郎中不由焦急萬分。忽然,四個粗大的漢子撥開人群走了進來。其中一個先走上前,對裴郎中說:“我這右眼不對勁,請神醫給治治吧。”
裴郎中連聲說好,便讓那人將眼閉上,翻開眼瞼,給他上了一些藥。“靜坐半個時辰,包你治好!”
趁此之機,李秉衡已瞧見耳後長肉瘤的人來了,便讓王福悄悄地告訴四周埋伏的捕快等眾人:魚已入網,準備好!
裴郎中笑吟吟地對其他三位說:“諸位有什麼病,包你治好。”
“郎中,你看看我這東西能醫好不?”只見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側過臉,指著耳後根對裴郎中說道。
裴郎中裝著十分驚奇的樣子:“呀,客官,不瞞你說,這瘤若不趕緊治,再過幾天就沒法治了。快坐下,我馬上給你動手術割去,包你不痛。”
“好,你快給我割去,治好了,給你很多錢!”那漢子說道。
“太好了。”裴郎中裝著十分高興的樣子,取出幾丸藥:“你先吃下這藥,保證一切沒事。”
那漢子遲疑了一下,便仰口吞了下去。不料一會兒,便覺得天旋地轉,始發覺上當:“快,快……快扶我走。”
說時遲那時快,裴郎中一個健步衝上去將他推倒在地,口裡大叫:“捕快何在?”
“在這裡!”早已埋伏在四周的四名捕快迅速衝上來,把兇犯縛個結結實實。
晚霞染紅西邊天空。在開往石門縣的航船上,眾人無不興奮萬分。船內中艙,被五花大綁著的小白鰷賽張順此刻才漸漸睜開雙眼。映入他眼簾的一切使他驚魂不定:“咦,怎麼又在這條船上?”一抬起頭,看見李秉衡站在面前,嚇得他大聲尖叫:“鬼,鬼啊,快來人啊。”
“別亂叫了,你看看我是誰?你殺了誰?還不趕快從實招供?”李秉衡憤怒地呵斥著.
“我說,我說。”小白鰷哀嚎著,耷著腦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作案經過:“去年,華亭縣知縣李官殺了我的兩個把兄弟,我就一直惦記著報仇。上月廿九日,我得知李官的兒子徒步出門到杭州去,便悄悄地跟蹤而來。初三在嘉善天河館我看見李公子出門往河邊走去,也就跟著。見李公子上了這條船,我便假裝要乘船,特意看了一下,見李公子在,便認記了位置,然後劃了一隻小船遠遠地跟著。半夜時航船停了,我便潛入水中,見眾人均熟睡了,便從中艙視窗翻入,悄悄地摸到大約是李公子睡的地方,一刀割下頭來,裝入隨身帶的兜中從水中潛回……那頭已被水浸泡得認不清楚,總以為是李公子的,沒想到錯殺了人。哎,天意,真是天意!”
“原來如此!李公子果真神機妙算,佩服,佩服!”不知何時,眾人都已來到李秉衡身邊。
李秉衡臉上充滿興奮之情,他不由說出了破案的緣由:“那天我在天河館吃麵,剛出門時,門口撞進一個滿臉殺氣的人。此人好奇怪,打一照面就惡狠狠地盯著我。我心裡頗感疑惑,便不由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看到他耳根後有個肉瘤。後來我乘的航船快開時,此人又露臉了,還特意望著我和坐的地方。這下我心裡的疑團更大。半夜時分,我恰巧肚子痛出來方便,忽聽到船頭有水響,後來船上就有人被殺。我前前後後想來想去,這事船上人所為可能性不大,那篷窗上的銷釘被拔就是一個暗示。此賊十有八九是挾仇而來,於是不由聯想到那奇怪的長肉瘤的人。他為何三番五次盯著我?當然,這僅僅是假設,還沒有確鑿證據。我只好讓程方壺先將張富有定成死罪,放出風聲,讓真兇知道兇手已定,他必然會鬆懈露臉。我便設下這醫攤之計,目的就在於‘釣’這條‘魚’出來,不料果真是這廝!”
“哈哈……”船上眾人均由衷地發出爽朗的歡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