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90年代,我還在銀行儲蓄所工作。儲蓄所位於城鄉結合部,租用了一個二層小樓的一樓做營業場所。小樓建在一個幽深的大院裡,大院的鐵門由鐵管焊接而成,鐵門和小樓之間有一條水泥路,大約有二十五米遠,水泥路之外都是大塊的空地。
除卻一棟小樓,院子裡空蕩蕩的,泥土裸露,蒿草繁茂,很是荒蕪。城鄉結合部人員複雜,社會治安情況不好,小樓的二樓曾發生過住戶上吊自殺的慘劇,因而,這裡人氣不旺,有時一天也做不了一筆儲蓄業務。
儲蓄所櫃檯由鋼樑焊接成保護網,年輕人呆在裡面一整天,彷彿關在鐵籠子裡的動物,早就憋壞了,好不容易看到顧客來,當然會熱情洋溢,積極搭訕,悅人悅己,以此釋放鬱悶的情緒。自己剛參加工作不久,更有勁頭,每個前來辦理業務的顧客都會滿意而歸。
那一天,所裡來了一位老人,腿腳不便,拄著柺杖,步履蹣跚,他抖索著手開啟一個手帕,裡面有厚厚一沓鈔票。鈔票面額都很小,一毛的,兩毛的,五毛的居多,少數面額超過1元。鈔票陳舊,有的還沾滿油汙、塵垢,顯然是勞動者之手交換的痕跡。他有些不好意思,笑著對我說:“年輕人,幫忙兌換成整數的。”
這沒什麼好說的,儲蓄工作就幹這樣的活,我們一邊細心整理那些鈔票,一邊跟他嘮著家常,數額搞清楚後,換成大面值的紙鈔還給他,他點點頭,拄著柺杖慢慢移步出去。每隔幾個星期,老人都會來一次,讓我們整理零散的鈔票,再將小額紙鈔換成面值較大的拿走,每次都點點頭,有時也豎豎大拇指,最後緩緩踱步出門,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那一天,老人又來了。做完兌換業務後,他突然掏出一個黑色的小包袱,在櫃檯上展開包袱,裡面整齊堆放著一排紙籤。紙籤由牛皮紙製作而成,摺疊成細長形狀,書籤模樣。他張口說話:“年輕人,我看你熱情周到,人品不錯,給你卜卦一次吧。”
剛踏上社會不久,不諳世事,尚未遭受人生的苦,感覺一切都好玩,便興高采烈地接受了。按照老人的要求,我要隨機抽取三卦,老人說要鄭重,那是對未來的卜卦。我從中抽出三張出來,再小心開啟三折的牛皮紙,裡面居然貼著簡筆畫,雖寥寥數筆,卻勾勒成形,一目瞭然,對應了那句“善寫意者專言其神”。
時間久遠,其他的卦象都忘記了,只有第一張印象深刻,皆因圖形清晰,且卦辭易記。
一頭猛虎站立山崗,旁賦短句:老虎佔山頭,吃不愁來,穿不愁!
其他兩卦也不錯,總體是人生吃穿無憂,妻賢子孝。
同事是位漂亮美女,見狀歡呼雀躍,非要自己也嘗試一把。老人伸手一揮,先是阻止她,而後鄭重說話:“丫頭,你的卦象沒有他好,你抽取後,可別生氣。”小姑娘比我歲數小,更是單純幼稚,卜卦好玩,有什麼好生氣的?她躍躍欲試,根本聽不進老人的話。
老人無奈,只得將開啟的三副卦籤重又插回那一排中去,擠緊一下,雙手一推,將所有卦籤都推到小姑娘跟前。小姑娘手腳麻利,很快抽取三張出來,恕我無法用精彩語言描繪那些卦籤,只讓簡單概述一下。
第一幅是老黃牛掉進枯井裡,旁賦一句:老黃牛掉枯井,有力使不出。
第二幅是女人出嫁,乘坐的轎子卻沒有底盤,轎子下面有兩隻腳在走步,旁賦詞句忘記了。
第三幅是百年壽終發喪的場景,門樓高大,燈籠高懸,正廳卻沒有棺材,屍體停放在柴薪上。時間久遠,二、三卦辭都忘記了,但意思是清楚的,表面繁榮,內裡糟糠的涵義。
小姑娘不滿意,非要再來一次,老人苦苦勸阻,要她不要再試,根本勸阻不住,她伸手又將老黃牛掉枯井的卦籤抽出來。卦籤是靜置在櫃檯上的,又是她親手抽取出來的,一瞬間,她理解了自己臨時工的境遇,長相俊美卻在找物件事情上不如意,崗位技能熟練卻難以改變用工性質,這都是命啊!
小姑娘趴在桌子上啜泣,老人慢慢收拾好卦籤,踱步出去。我外出送他,他跟我說了幾句話,他是泰山雲遊相士,每逢月中才製作一卦,因而那卦籤很靈準。在各地神遊,歲數大了,要回老家去了。
他還說那個小姑娘生就一副猴相,命不好,所以才去阻止她。老人激勵我一番,拄著柺杖慢慢走遠了,消失在城鄉結合部的茫茫人海之中。
再後來,我離開了那個單位,與小姑娘失去了聯絡。很多年之後,我聽別人說她結婚兩年後離婚,生育一女,自己帶著孩子很是辛苦。那個年代,正式工與臨時工待遇差別很大,經歷了那麼多,不知道她在工作時是否還會天真爽朗地大笑。
......
很多年前,一個雨雪紛飛的下午,我去長途汽車站乘車,在站前看到她拖著孩子急匆匆地趕路,迎面打招呼,簡短交流了幾句。雪水打溼了她俊美的臉龐,她早已不再是天真浪漫的女孩了,我問她過得怎麼樣,她卻告訴我一位熟悉的女同事去世了,那位女同事曾經比她還活潑,而後,匆匆離別,再無碰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