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省佛坪縣大古坪村的王小林有一隻喚作“胖胖”的愛犬,是一條不怕生人、喜歡在山路上短程急速奔跑的邊境牧羊犬,要有人向山下的小溪裡投一顆石子兒,胖胖能衝進碎石底床的河水中,銜起一塊小石頭,在飛濺起的水花中一邊搖頭擺尾一邊朝人咧嘴笑。但在2014年到2015年之交,這裡一度為預防犬瘟熱病毒對附近大熊貓構成生命威脅,而將村子變成“無狗村”。
陝西省佛坪縣大古坪村村民王小林養的邊境牧羊犬“胖胖”。新京報記者 趙利新 攝
據《佛坪縣2019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顯示,全縣戶籍總人口為32572人,一座體育館就能容下全縣人。但這裡是中國野生大熊貓族群分佈密度最高的地區之一,這裡的高鐵可以直通北京、上海。在今年10月12日,作為熊貓第一縣的佛坪,名列大熊貓國家公園序列。
城市:在爭議中變得精緻
一列乳白色動車在細雨中穿越秦嶺山脈,繞過一道山樑,窗外開闊起來,遠處煙雨中的小山包剪影,像饅頭般擠在一塊。來自北京的IT工程師趙東陪妻子回漢中探訪岳父母,在窗外看到一隻大熊貓肖像隱現在茫茫青蔥中,頗為意外,陝西還有這樣精緻的地方?
縣城狹長清亮,東西寬度甚至不到一公里。整齊嶄新的樓房傍著秦嶺山麓,立在椒溪河兩岸,人們無論住在哪個方向,推門都能看到山。縣城沒有“打折促銷”“洗剪吹十九塊八”之類的音響外放,街道上能見到被譽為“西北動物標本展覽第一館”的秦嶺人與自然博物館,大熊貓形狀的雕塑,圖書館和復古風格的商業街,在竹林掩映中,建築顯得靜謐、安詳。即使開啟酒店7層樓的窗戶,也能聽到橋下的溪水聲。
陝西佛坪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以下簡稱“佛保局”)高階工程師曹慶,1990年大學畢業分配到佛保局工作,曹慶形容90年代的佛坪,是一個難通人煙的“邊城”,小小的縣城,從南頭走到北頭,一支菸,都熄滅不了。而整個佛坪隱藏在層層疊疊的秦嶺山麓中,去西安、北京都需要提前三天甚至一星期時間買票。“所以,當時剛來佛坪的時候,心情是有些複雜的。我們當時同學都去像西安這種大城市了。佛坪?太小了吧。”
而後的故事,佛坪人認為,是一場以大熊貓為主角寫出來的城市史詩。這座3萬餘人的城市,不僅逃過了撤銷縣級行政單位的命運,而且還在2004年,加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生物圈保護區網路;2017年,佛坪縣成為全省率先脫貧摘帽的4個縣區之一;2019年,佛坪縣躋身全省脫貧攻堅成效考核綜合評價“好”序列,位居全省各縣區脫貧攻堅成效考核工作“第一方陣”,並獲評全省踐行新發展理念縣域經濟社會發展“爭先進位縣”;2011年以來累計4次獲得全省縣域經濟社會發展“爭先進位縣”殊榮;2020年7月22日,大熊貓國家公園(秦嶺)特色小鎮在佛坪縣掛牌。
今年7月,全佛坪縣因為有9輛計程車而在網際網路上熱議,現在佛坪的計程車已經增至10輛。在這座同時擁有共享汽車、共享電動車的城市,跑出租車好像並不掙錢。高鐵站廣場因為下過雨,更顯得冷清,四輛計程車在站前街一動不動地停了兩個多小時,計程車車主表示,一天有時候只能掙十幾塊錢。一位住在縣城北頭的酒店老闆娘,習慣出門掃一輛熊貓形狀的共享汽車,“佛坪那麼小,到處是車,共享電動車,共享電車、腳踏車,還有計程車。出門真是好方便的喲。”
佛坪雖然小,但這幾年發展速度很快。曹慶54歲了,喜歡帶外地來的客人,去城南一公里的一處高地上溜達,那兒完整儲存著縣城30年前的樣子:紅磚低簷的平房,窗欞上佈滿灰塵,裡面堆滿了雜物;平房臨高地邊緣而建,彎成新月形,正對著幾座牆體厚實的五層小樓,“這座樓,以前是全佛坪最高的建築。在1986年,有個記者來這兒採訪,說這座樓——在那會兒算是高樓,對望群山,氣勢雄偉,像一座布達拉宮。”曹慶說這是曾經的佛保局辦公場所,“那會兒,有很多年輕人在大學畢業後,分配到這裡。一轉眼,幾十年過去了。”
遠處,高鐵動車從山林和白色樓林前穿過,面前牆皮有些脫落的“布達拉宮”相比之下顯得低矮、破舊。下方有一座嶄新的塑膠操場,一群孩子在上面踢足球。“這就是超級氣派的佛坪中學了,樓和操場都是新的。”有居民說起佛坪中學來,臉上露出自豪,“外面大城市學校有的東西,佛坪中學都有。”
“現在孩子也幸福,週末出去玩,說去漢中就去漢中,說去北京、上海、秦皇島,一張票,就走了。”一位縣公務員告訴記者,這些年,交通方便,離開佛坪的年輕人多了;外地考過來的年輕人也不少,“佛坪生活安逸,住得久了,在街上一溜達,走幾步就能見到熟人,就需要打幾聲招呼。”
《佛坪縣2019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顯示,佛坪縣的機關事業單位養老保險人數有2991人,有位超市店主說,“在縣城街上隨便攔下個人,家裡都有在事業單位上班的。”26歲的劉坤,在兩年前從漢中南鄭區的老家考到佛保局,在大古坪保護站做一名巡護員,“這裡人不算多,但現代化的設施很全,有高鐵有圖書館有商業街,所以在這裡生活,壓力較小,比較舒適。”
歷史上,佛坪人口最多超不過四萬,但在清朝時期,這裡就設定了與州、縣同級行政機構的廳。《佛坪廳志》載:1824年,時任陝西巡撫盧坤在上呈給道光帝的一份名為《會議添設佛坪廳治疏》的奏摺中稱,佛坪地處秦嶺偏遠山地,容易引發動亂,而地方官府的管理,卻又鞭長莫及,最終,道光帝於1825年設立佛坪廳,管理範圍橫跨秦嶺南、北麓,治所位於現在的周至縣境內、秦嶺北麓的“佛爺坪”。
1958年,佛坪縣因人口稀少等因素,被撤銷縣制,當地便因位居深山、交通閉塞成為土匪嘯聚之地;《佛坪縣誌》記載:一夥由三百多人組成、從甘肅至當地瓦寨子村的犯罪分子,陰謀以秦嶺的崇山峻嶺為掩護,在當地發動暴亂。在1961年9月,佛坪再次恢復縣制。
“以前縣制存在,是要防匪患;現在有了更大的使命,就是要保護好這裡的生態環境,並帶動深山裡的人們走向富裕。”一位縣委工作人員告訴記者,佛坪縣是國家南水北調工程的重要水源涵養地和省引漢濟渭工程的主要調水點,“這裡有大熊貓、羚牛等珍貴物種,將原始森林生態保護完好,是政府和群眾的共識。”
鄉村:在奉獻中守候
秦嶺在地圖上是一條區分中國南方、北方的線,但要走在現實環境中,秦嶺是人的腳步難以走出的森林宇宙。“這一座座山,一道道嶺,一條條河,巡護人員是要用腳步走完的。”59歲的熊柏泉,從1980年,在佛坪保護區籌建起就參與野生動物巡護工作,“工作的主要內容是:巡護,監測,防火,制止非法入區。”
巡護員是跋山涉水的工作,需要記錄每條樣線上的植被變化,以及大熊貓等野生動物出沒頻次及其痕跡等情況。秦嶺大熊貓調查工作開始於1974年,此後約每隔10年調查一次。近300平方公里的佛坪保護區全部被列入重點調查區域,平均每兩平方米即佈設一條樣線,每條樣線長度在5-10公里,“而這些樣線,需要人徒步走完。”熊柏泉走了40餘年,現在有時候早晨起床,會感覺關節疼,“去遠些的監測點,蹚幾十次河是常有的事;還有時候,雪封了山,只能在山上住。幾十年下來,一些關節毛病就落下了。”
竹林深處流出一條溪,在右邊衝出一片碎石灘,在有些河段,能看到一層一層擴散開來的白色鈣華。“就是在這條河邊,人們發現了一隻棕色大熊貓,給它起名叫‘丹丹’。”曹慶介紹,這是在1985年發現的,是世界上第一隻被人們發現的棕色大熊貓,已被作為標本永久儲存在佛坪縣城秦嶺人與自然博物館裡。奇怪的是,丹丹和彎彎生下的秦秦,卻沒有任何棕色,“有時候,我們也會八卦,為啥棕色的媽媽卻生不出棕色的兒子呢?”
陝西佛坪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高階工程師曹慶,介紹世界上第一隻被發現的棕色大熊貓丹丹標本。新京報記者 趙利新 拍攝 製作
儘管佛坪保護區是中國野生大熊貓分佈密度最高的地區,但是在野外見到大熊貓並不容易。做了兩年巡護員的劉坤,僅見到兩回野生大熊貓,“當時一隻熊貓媽媽在樹下,熊貓寶寶在樹上。”劉坤回憶,當時在遠處看著它們,約有一分鐘時間,它們就離開了。
“能見到一分鐘就不錯啦。野生大熊貓是非常機靈的,一遇到人,馬上就會逃跑。只有伴侶或者寶寶在樹上的時候,熊貓才不急著走。”熊柏泉說,能見到一次大熊貓,是很幸運很值得的事。
曹慶說,根據文獻,野生大熊貓的一天是這樣度過的:進食14小時,玩耍1小時,其餘時間用於睡覺。基於豐富的食物基地,基於低能量的食物,每隻大熊貓絕大多數的時間,只能心無旁騖地過著吃飽了睡、睡醒了吃的生活。
村民們也和巡護員們一樣喜歡大熊貓。大古坪村村支書王小林曾是中科院動物所的本地嚮導,被村民們稱為“民間大熊貓專家”,“其實在三四歲的時候,就在村子附近見過大熊貓,當時還不知道那是什麼。到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大熊貓。再到後來,帶科研人員進山做學術研究,給他們當嚮導,慢慢地,就掌握了大熊貓的習性和特徵。”
一隻叫喜悅的公熊貓正在抱一根竹子大嚼,王小林在離它約一米處,按下相機快門。“和喜悅認識十七八年了,它不怕我。”王小林回憶,喜悅一開始是個熊貓寶寶,愛吃竹筍,現在已經是熊貓界的爺爺輩了,“一隻野生大熊貓壽命在20多歲。但喜悅在三四月份發情期,還和其他熊貓打架搶老婆。”
秦嶺人與自然博物館裡有一張喜悅求偶的照片:喜悅在坡上徘徊,母熊貓在坡下藏著不肯出來。“那是2018年春天,喜悅堅持不懈地尾隨母熊貓,也許母熊貓想找一位年齡般配的情哥哥,不願意嫁給這位爺爺級別的‘大咖’,於是躲進一處洞裡。喜悅是‘老江湖’,準確地知曉‘美眉’所在的中心位置,在母熊貓藏身處的洞穴上方徘徊。如果我掌握熊貓世界的語言,真拿不準是告訴喜悅‘美眉就在石頭下邊的洞洞裡藏著’,還是告訴熊貓小美女‘藏好,堅持住,老大爺正在頭頂呢’!”曹慶在一篇文章中用擬人化手法如是寫道。
在秦嶺人與自然博物館裡收藏著大熊貓喜悅在求偶的照片。新京報記者 趙利新 攝
村民覺得,熊貓可愛、珍貴,破壞了莊稼作物或者偷吃了蜂蜜,都不應該生氣,況且現在國家也有重點保護野生動物損害人身財產的補貼。55歲的宋懷蓮覺得熊貓吃點東西,也是幫國家照顧國寶了,甚至有時候都不申請補助,“吃就吃了唄。熊貓吃我家東西,我不心疼!”
2014年12月6日, 8歲的雌性大熊貓“城城”發病並確診為犬瘟熱,在12月9日下午1時50分死亡;24日,和城城同齡的“大寶”也被確診患上犬瘟熱,在2015年1月4日下午1時左右死亡……
“當時把我們心疼死了,科研人員們心疼,村民們也心疼。”曹慶回憶,當時保護區所有人員都很擔心,全區進入緊急狀態,“冬春之季,病毒容易流行。犬瘟熱是犬感染犬瘟熱病毒而患的一種高度接觸性傳染病,在犬所患的各種疾病中無論是傳染強度,病情的嚴重程度,都是很高的。”
“那會兒,我養了兩隻邊牧,也好幾歲了。村裡也都家家養狗。但實在害怕狗將病毒傳染給大熊貓。我們就將村裡所有的狗,殺死了。”王小林說話間,胖胖在火爐旁依偎著一隻人的腳睡覺;在門外,一隻同樣是王小林家裡的拉布拉多犬看著遠處紅遍群山的山茱萸樹。
“從2015年後,村裡的狗嚴格檢疫、接種疫苗。其實,我們村裡祖祖輩輩都養狗,因為村子離著野生動物太近,有狗在身邊,會比較踏實。”宋建才抓起一顆石子扔進溪流裡,邊牧胖胖立即衝下山,將鋪滿石子的河床攪動得搖搖晃晃,銜起一顆石子來朝岸上的人搖尾巴咧嘴笑。
羚牛、熊貓、朱䴉、金絲猴……這些珍稀野生動物,在這座秦嶺腹地的縣域裡生活著,讓常年居住在這裡的人們感到由衷自豪。你在野外見過大熊貓嗎?對於這樣的問題,鄰近自然保護區的人們會見怪不怪,誰還沒見過大熊貓呢?
鄰近佛坪自然保護區的村民,似乎對“大熊貓國家公園”這樣的榮譽見慣不驚,就像他們或他們的孩子,在揹著竹簍、拎著鋤頭,於溪澗、地頭中忽然遇到一隻憨厚可掬的大熊貓的時候,那種感覺,就像和久別時日的鄰居重逢。
新京報記者 趙利新
編輯 唐崢 校對 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