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差的白夜》
《黑桃皇后》
北京的秋天悄咪咪地來了,每年這個時候,“俄羅斯影展”也就悄咪咪地舉辦了,當您發現的時候,或許它就基本上已經結束了。主辦方彷彿謙虛而羞澀,恐怕別人知道似的,完美避開了俄羅斯電影潛在觀眾最密集的地區,也幾乎沒有做什麼宣傳,悄悄地在地鐵到達不了、也並非文藝青年打卡目的地的電影博物館完成了這一輪放映,彷彿這些電影到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走進博物館——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古董”一般,就像很多人自動地將俄羅斯文化歸於“懷舊”一樣。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這個伴隨秋天而來的俄羅斯影展放映的都是近年的俄羅斯電影。去年這個影展放映的是在俄羅斯國內頗具票房號召力的商業片,今年展映的則是風格迥異的幾部有藝術片傾向的作品,並且大部分都是近年佳作。
如今的俄羅斯是什麼樣子?反正不是短影片裡的樣子。可能國內觀眾依然習慣性地用蘇聯電影的刻板印象去想象俄羅斯電影,其實它早已變得越來越與好萊塢趨同,很多片子如果換成英語的話就是一部美國電影,或者說是“奈飛”出品的那一類“國別特色”的影片:儘管演員、導演班底都來自故事本土,但無論挪威、義大利或韓國,其價值觀都是“奈飛”的。在這種大環境下,要保持作者的獨立思考與藝術個性的確很不容易。
1女主
這次影展的影片儘管都不算很“新”,但也都是十年內的作品。首映影片《聖彼得堡,只關乎愛》是一部令人驚喜的佳作,筆者覺得這是一部非常值得引進、無論對國內電影創作還是觀眾口味都大有裨益的影片。
這部影片由七個短片組成,很類似《六大導演拍巴黎》那種多位作者的拼盤電影。但不同的是,《聖彼得堡,只關乎愛》的組成是七位當代俄羅斯女導演拍攝的女性故事,有著無可爭議的女性創作特點。在女性議題日益時髦的當下,這部影片的優點顯得尤其可貴。
聖彼得堡是彼得大帝在一片沼澤上建起的美麗城市。有人想當然地認為它是歐洲化的,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它非常“俄羅斯”。與其他俄羅斯大城市一樣,女效能頂的不止是半邊天,而是大半邊天。這與俄羅斯人口的性別比例有關,也與在社會、婚姻、家庭中,女性更願意承擔責任有關。
比如,在盲目的“愛情”過後,或離婚,或分手,孩子誰來撫養呢?通常都是女方,在俄羅斯單親家庭並不少見。而且,單親媽媽通常也是職場的主力軍,無論是服務行業、商業領域還是文化教育行業,女性都絕不僅僅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在轉型這幾十年裡,在資本大潮的衝擊下,近來國產偽“大女主”劇所販賣的各種焦慮,俄羅斯女性其實早就經歷過了。
在這裡對比一下國產偽“大女主”劇是很有意思的,在焦慮面前,這些“大女主”的方案首選是“愛情”,簡單地說,就是總會出現一個有“金手指”的男人;其次是歸咎於“原生家庭”,總之都是自己父母重男輕女的觀點給生命投下了陰影;再有就是“撕”,無論是撕“小三”“渣男”,還是撕職場“白蓮花”。簡言之,總得有一個“人”要為“我”一切的不順負責。這就是典型的奴隸道德,當下所謂“大女主”劇宣揚的無非就是這種道德。翻開看,這些劇的內裡都急赤白臉,充滿嗔恨,很不體面,沒有一個女主人公配得上“大”這個字……
當然,這並不是說俄羅斯沒有這種劇。《五十度灰》一類的垃圾是全世界的毒品,俄羅斯大眾文化產品也深受其害,也正因為如此,《聖彼得堡,只關乎愛》則更凸顯其價值。這部電影中的幾個故事,共同書寫了當代俄羅斯女性面對各種焦慮販賣的“坦然”與“體面”。
比如,其中兩個關於單親媽媽(或“原生家庭”)的故事。《小姑娘們》講的是一對母女,母親一直埋怨,女兒在發現丈夫出軌,選擇分手後,還要堅持生下第三個孩子,並且不向丈夫索要房產,這就意味著她得獨立帶三個孩子在房租昂貴的聖彼得堡生活。心高氣傲的女兒認為這種情況下向男人要錢是對自己人格的輕賤,並且與母親發生了爭執,讓她少管。這其實是非常古老的俄羅斯觀念。她不焦慮嗎?當然焦慮。
導演讓我們看到她在產前檢查過程中是如何慌亂,以及留有對丈夫的餘情,希望能得到他的安慰。但前來陪伴的只有她不計前嫌的母親。她為了女兒一直不敢退休,只為了能隨時幫襯她。當醫生告訴他們,胎兒很健康,“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母女那一刻流露出的由衷的欣喜難道不動人嗎?這種幸福不需要社交媒體的濾鏡,更不需要化妝,這是對自己生命、性別和生活的肯定!這可不是什麼“母女最終還是和解了”,她們從來就知道彼此之間的紐帶是什麼,她們的內心都是真正的“小姑娘”。
《只不過是一場音樂會》裡的單親媽媽是在聖彼得堡的建築工地開塔吊車的司機,平時很“糙”。某日,她如同過節一般化了妝,穿著借來的晚禮服,只是為了聽一場童聲聖詠合唱團的音樂會——童聲男高音獨唱者是她的孩子。她顯然是不熟悉劇場禮儀的,手機響的時候手忙腳亂。但這並不是一個雞湯式的、讓清貧的母親驕傲的逆襲勵志故事。
晚飯的時候,孩子偷偷取下了纏在胸上的繃帶——原來這是一個女孩子——這是第一個反轉,彷彿母親以女兒的性別為恥,並且讓女兒“成為”一個男孩子,從而為她獲得榮耀。不可否認,這給女兒帶來一定的性別困擾和焦慮——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的聲音遲早會露餡的,她只會變成一個女高音。但是,媽媽的一句話打消了她的懷疑,也形成了第二個反轉,這個媽媽根本沒想那麼多,作為打工人,她只想給女兒更多的機會,可是這裡沒有女童合唱團,只有男童合唱團。在這裡,最不需要的就是“你要努力呀”這種思維模式,也沒有任何悲情母親式的“感動”,但是這裡的母愛卻是非常動人的。
可能關於女性與職業這個話題最乏味的想象就是各種貌似動人實則拙劣的成功學故事,那些都太扯了。《阿尼奇科夫橋》的主人公是一個英語導遊,平時的工作就是帶美國團遊聖彼得堡。她的問題是人生狀態太緊繃,像定了時的鬧鐘,準時將遊客送到某處旅遊點,像背書一樣說完解說詞。某日,一次司機的不準時給了她新的領悟。她不得不快速帶遊客游完聖彼得堡的標誌之一,阿尼奇科夫橋的四尊巨大的馴馬青年雕塑。但當她迅速說完解說詞後,幾個遊客卻從各自的視角重新闡釋了一遍,都言之有理。就在這時她那根繃緊的弦終於放鬆了,這些美國人“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令她哈哈大笑。她開始試著用一種新的,“takeiteasy”的心態重新看這個熟悉的城市,並且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
有意思的是,影片名為“只關乎愛”,但裡面所有的女性都是單身狀態。這意味著什麼呢?一方面,“愛”這個詞兒本身就是非常廣大、非常高尚的一種內心湧出的溫暖;另一方面,單身狀態並不意味著排斥愛情的到來,只是不將愛情理解為汪洋恣肆的情感氾濫。
我國的女性觀眾恐怕深有體會的一點是,幾十年前寶島言情小說輸出的“愛情大過天”(你只是失去了一條腿,可是紫菱失去的是整個愛情啊!)完全是一種公害,尤其是對女性的貶低與戕害。然而,時至今日,各種影視劇還將“找到了愛情”作為評判女性幸福的最高甚至唯一標準,那就只能呵呵了。而這部電影透露的觀念是,對於女性來說,單身完全OK,但愛情到來也不是問題,沒有必要將男性視為女性的一個對立面。筆者認為這才是一種自信、成熟而從容的心態。
影片中有三個故事是關於愛情的。兩個關於年輕人的故事非常好看,拍出了青春之愛那種有點兒蠢萌、有點兒自戀卻又源自真誠、善意的感覺。而影片的最後一個故事《遛狗》則有著更為雋永的意味。
薇拉是一個35歲、受過良好教育的未婚女性,她有點兒豐滿,有一雙善良而漂亮、有點羞怯的眼睛。她期待愛情,但從不盲目和慌亂,她也相親,但發現三觀嚴重不合時就會果斷終止。她偷偷喜歡富有魅力的同事,但人間清醒地不讓自己投入妄念中。她清楚地知道世間關於女性的刻板印象(比如人們看到遛狗的女士就想當然地認為她牽的是一條公狗),但僅報之以微笑,不讓自己的心被擾亂。她也沒有“美白瘦”的焦慮,而是讓安寧充盈自己的內心。她分得清男性的自作幽默和真正的幽默感,在故事的最後,我們看到她正在與一個談吐得體、有幽默感的男士一起遛狗,似乎會是一個美好的開始。對了,“薇拉”這個名字的意思就是“希望、信念”,我想這不是偶然的。
影片第一個故事是與聖彼得堡關係最密切的。它講的是列寧格勒電影製片廠的母女二代演員參加一個法國女導演拍攝的關於蘇聯大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的故事。法國女導演是有點兒漫畫化的,她代表了“西方”對俄羅斯文化的居高臨下卻又無法深入理解的態度。列寧格勒電影製片廠大師、傑作輩出,承載了聖彼得堡沉甸甸的記憶。母女三人分別出演布羅茨基三個年齡段的繆斯——布羅茨基可謂聖彼得堡的文化代言人——從這個角度看,這部電影算得上是獻給這個古老城市的情書啦。
2人性
巴維爾·龍金是當代俄羅斯最活躍的大導演之一,也是戛納電影節的常客。這次影展上有他的新版《黑桃皇后》,這部以後現代風格改編普希金小說和柴柯夫斯基歌劇的影片也獲得了俄羅斯的“尼卡”大獎。但筆者認為這部電影並不成功,反而暴露了導演一貫的缺點。
本來,這個關於金錢對於人性的扭曲、暴露人性幽暗之處的經典故事確實特別“現代”,但是畢竟有普希金和柴柯夫斯基的經典放在那裡,普希金即便講這種有哥特風格的故事也帶有一種明亮和輕盈,舉重若輕,而到了導演這裡一切都變得油膩而用力過猛,一切都為了暗黑而暗黑。
影片顯然模仿了達倫諾夫斯基的《黑天鵝》,但是《黑天鵝》式的自我認知的主題又和金錢、賭博、犯罪等多條線索攪和在一起,效果非常混亂,導演似乎將所有他想要渲染的人性之黑暗都塞進了銀幕,結果成了一個雜亂的油畫調色盤。而男主角顯然無法駕馭這種複雜性,他的演技本身也還需要磨練,距離他的爺爺奧列格·楊可夫斯基(即塔爾科夫斯基《鄉愁》的男主演)還很遠。
電影青年應當很喜歡亞歷山大·柯特的《試驗》。這部電影以冷戰時期美蘇核競賽為背景,並不複雜,就是講“時代的一粒灰落到個體的頭上就是一座山”的那種故事:核試驗給普通老百姓帶來的創傷。
作為柯特將近10年前的作品,《試驗》顯得頗有藝術野心,在哈薩克大草原實景拍攝,在視聽語言、場景排程上下足了功夫,有一種油畫般的質感,這恐怕是最吸引年輕人的地方。那個美麗的女主角雖然是混血兒,但顯然不是哈薩克族。總體來說,這部電影美麗煽情有餘,以靜制動的敘事策略也頗有看點,但缺乏更為深沉的東西。柯特生於1973年,有才華,也有藝術抱負,但同時他也是迎著市場經濟而上的“聰明人”,他拍的賀歲片《聖誕樹》在俄羅斯是票房大熱,但就是那種最俗套的閤家歡電影,並且他似乎在這條道路上越走越遠。
3鄉村
影展上還有俄羅斯電影傳奇人物安德烈·康查洛夫斯基的《郵差的白夜》。康查洛夫斯基可謂世界影壇常青樹,勞模式的人物,年過八旬依然作品不斷,並繼續他多年在戛納、威尼斯的輝煌。《郵差的白夜》是近十年來康查洛夫斯基最優秀的一部作品,也為他贏得了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導演獎。
這部影片全部採用非職業演員,透過一個郵差的眼睛觀察當下的俄羅斯鄉村。鄉村作為一個“原型”,在俄羅斯文學中經常扮演著一種對抗現代都市文明的救贖功能。但在這部電影中,我們在緩慢的情節推進以及如詩如畫的俄羅斯北方夏季美景中,能清晰地感覺到這種理想化功能的喪失。這種靜謐、安寧,隨著小鎮一代人的老去(年輕人都去大城市了)必然會被喧囂(通常就是伴隨著各種開發商的到來)所取代。可能這就是最後的田園詩意(雖然它伴隨著人類普通的各種煩惱)。
但主人公去了大城市,又返回這個似乎過於寧靜的島嶼,本身就是一種選擇。這個獨居的鄉村老郵差樸實無華的面容,老橡樹一般強壯的身體,彷彿在宣告著一種“最後的倔強”,雖然他也總被夢魘困擾,但我們知道他會一直在那裡。“那裡”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人在,才有“堅守”的意義。另外,這是一部只有在大銀幕上看才會感到它真正魅力的影片,音樂也令人印象深刻,也來自一位老作曲家,愛德華·阿爾傑米耶夫,他也是塔爾科夫斯基多部影片的作曲。
來源: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