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張桂綿 (志願軍27軍80師239團2營教導員)
整理:安民未央(志願軍27軍80師長津湖戰役烈士後代)
1950年11月27日夜裡11點,離預定攻擊新興裡的時間僅有1個小時了。
這時,我和張宗海營長還在朝鮮老鄉的一個地窖裡,一步不離地守著電話。
長津湖戰場,電話還是一個稀罕玩意兒,團營之間聯絡用訊號筒,營連之間聯絡用訊號槍,連排之間聯絡聽號音,排班之間只能用哨子。
我們239團3營因肩負戰場偵察的任務,師首長這才破例給裝了一部有線電話。
自部隊過江後,3營一直擔任80師師指的警衛。這天黃昏,師首長命令3營立即歸建,當夜12點率先攻擊新興裡。
此時,3營離攻擊位置還有10公里,只知道南面的新興裡有敵人1個營,但是美軍韓軍一概不清,團裡指令戰鬥打響前先抓俘虜,並配了一名懂英語的文化教員。
眼見攻擊時間將到,我爬出地窖,冒著大雪去了主攻4連的埋伏處。
臨近陣地時,突然從雪地裡冒出一個人:“沂蒙!”
我趕緊回了一聲:“昆嵛!”
“沂蒙”、“昆嵛”是夜間的口令,3營清一色的山東兵,這兩座山名沒有不知道的。
此時,4連長李昌言和指導員莊元東已經將對面的敵人——美7師31團3營的防禦摸了個一清二楚,約有1個連的敵人,分散在5個帳篷裡,每班崗哨2名士兵,每隔1小時換一次崗。
夜裡12點整,內洞峙方向傳來了隱約的槍炮聲,可攻擊新興裡的命令卻遲遲沒到,而戰士們已經在1200高地前,整整埋伏好幾個小時了。
我急忙溜回營指的地窖裡:“攻擊命令到了沒有?”
營長滿臉的不高興:“團裡來電話說,238團1營走錯了方向,師里正在調整進攻部署。”
我心想,這冰天雪地的,要等到什麼時候?再等下去,戰士們將會凍傷的。
我們在臨江出國前,餅乾能帶多少帶多少,還領到了棉帽和棉鞋,所以路上凍傷不多,但要這麼下去肯定會出現大面積凍傷。
凌晨1點,各連的通訊員先後跑來報告,已經潛伏了3個小時部隊開始有了凍傷,有的班當場失去了戰鬥力。
我再沉也不住氣了:“不能再等了,再等非暴露目標不可!”
我的意見是先把抓哨兵俘虜,當場突審情報,立即報告師首長。
營長雖然是軍事主官,但也不敢自作主張,於是電話請示師指,師首長答覆說:“可以,但絕不能暴露目標。”
命令到了4連後,莊元東將任務交給了自己指揮的1排1班。
1班悄悄接近了哨兵掩體5米處,看著抱槍抽菸烤火的2名哨兵正,班長宋保倉一個手勢,戰士盛玉伯、蘇連高起身順勢捂嘴掐脖子,另外2名戰士立即反鎖雙臂,不出幾分將2名哨兵帶回了陣地。
宋保倉親自將俘虜押進了地窖裡的營指揮所,我趕緊開始審訊。
曾在軍機關任職的文化幹事,雖然懂英語但口語不行,只能筆譯我和俘虜之間的對話。
“你是哪個部隊?”
“步兵第7師。”
對面的敵人不是1個營嘛,怎麼又冒出個步兵第7師來,我急忙問:“這是一支什麼樣的部隊?”
俘虜將紙條遞給了翻譯,說自己屬於步兵第7師31團,31團綽號北極熊。
北極熊!婢養的美國佬,怎麼起這麼個諢名,我一聽差點笑出聲來。
我一拉臉,又問出了當面是J連,白天才換防了陸戰1師。
我問陸戰1師哪兒去了,俘虜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又問:“你們換防以後,為什麼不構築工事?”
“上面說在100裡以內,偵察機沒有發現中國軍隊,所以我們就睡安全覺了。”
審問到這裡,翻譯已經有些吃力,我也意識到敵情已經發生重大變化,必須馬上發起攻擊,否則敵人每隔1小時準時換崗,部隊一定會暴露。
這時,去檢查凍傷的營長回來了,我們決定立即發起攻擊。
我一把搶過電話,三言兩語將情況報告了師裡,師首長當即回覆:“給我打!俘虜送回。”
這時,差5分就是凌晨2點了,美軍即將換哨,我顧不上命令參謀了,拿著訊號槍剛爬出地窖,當空就是2發標志攻擊的訊號光彈。
看到攻擊訊號的莊元東,立即指揮4連1排率先打響了新興裡戰鬥的第一槍。
出擊的1班首先發現了2頂寬大的帳篷,宋保倉做了個“不要出聲,靠上去打”的手勢。
可還沒等靠近,兩眼只盯著帳篷的盛玉伯,不小心碰響了腳下的一堆罐頭盒,這驚動了帳篷裡一個排的美軍士兵。
還沒等帳篷裡喊出第二聲,飛步靠近的盛玉伯和蘇舉起湯姆衝鋒槍一陣猛掃。同時,宋保倉和另外幾名戰士也朝另一座帳篷猛烈開火,不出10分鐘,1個排的美軍非死即傷。
這時,連長李昌言帶領2排、3排,也消滅了其它3棟帳篷裡的美軍。戰鬥還不到1個小時,4連就打掉了美軍整整1個連——31團3營L連。
我站在地窖的出口處,一聽槍聲就知道4連得手了,於是讓營長坐鎮指揮全盤,帶上通訊員迎著火光去了前方。
4連指導員莊元東出國前
此時,莊元東帶領1排也斜插到了L連陣地後面的小鐵路邊。
鐵路邊1個班的美軍,還以為是自己人,於是朝著1排大聲喊叫起來。
喊聲恰好指明瞭目標,莊元東指揮重機槍正面射擊,掩護戰士兩面包抄攻擊,1個班的美軍悉數倒在了彈雨中。
消滅了鐵路邊的美軍後,莊元東帶領1排立即朝新興裡縱深的1554高地發展。
看著高地下密集的天線和閃爍的燈光,莊元東當即判斷這一定是美軍的指揮所,於是帶領1排順著山根突襲過去,而拿下第一棟房子繼續進攻時,卻遭到了十分猛烈的阻擊。
見美軍火力異常猛烈,莊元東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於是以三三制的攻擊隊形繼續攻擊。
突然,一名高大的美軍從隱蔽處撲過來,將衝在最前面宋保倉攔腰摔倒在地。宋保倉也不示弱,反手掐住了對手的的脖子,兩人滾打在一起。
看著帽子脫落一身白雪的兩個人,趕上來的戰士小閻分不清敵我,一時難以下手。
僅有20歲的宋保倉有些抵不住了:“小閻,看皮鞋!”
18歲的小閻頓時明白,掄起槍托將翻上身來的美軍腦袋砸裂。
推了一把已經癱軟了的美軍屍體,宋保倉罵罵咧咧地爬起來,邊罵邊四下找槍,最後竟摸到了一支配有紅外線夜視儀的M-1步槍。
等靠近第二棟房屋時,又一名美軍士兵迎了上來,宋保倉舉槍就打。
可M-1夜視步槍已經關了保險,宋保倉還沒拉開槍栓,幾發子彈已經打穿了他的肚皮。
身後的小閻一槍結果了美軍士兵,背起宋保倉趕緊後送。
等跑到槍聲稀少的隱蔽處,雙手緊握著M-1夜視步槍的宋保倉,不知何時已經犧牲在小閻的後背上。
宋保倉原是營裡的通訊員,南下新興路的路上,他突然找到我和營長,說什麼也要去老部隊的4連。
比起一線的戰士們,通訊員的傷亡率只多不少,宋保倉去老部隊當班長,雖然也有危險,但打好了一定會立功提幹,這比老待在我們身邊要好,於是我和營長同意了他的要求。
我和通訊員趕到時,後背全是鮮血的小閻,已經用雪埋好了宋保倉,那支一槍未發的M-1夜視步槍,仍緊緊地握在手裡。
我這是第一次見到帶夜視儀的步槍,心裡喜歡但卻不能去拿,因為這是烈士的勝利品呀。
等李昌言帶人趕到1排時,指導員莊元東已經犧牲了,1排的戰士也大多倒在了敵人火力下。
李昌言發狠地命令4連:“堅決消滅敵人,一個也不留!”
而前面美軍火力更加猛烈了,李昌言也判斷出這一定是美軍的指揮所,於是指揮各排立即實施兩翼佯攻、中間突破、左右割裂。
這一招果然湊效,不僅拿下了當面的陣地,還打進了美軍指揮所。事後查明,這是美軍31團3營營部,除了營長賴利中校身負重傷,其它美軍被全部擊斃。
這時一名排長報告說,指揮所裡除了電臺、步話機和地圖還有一面軍旗,李昌言跑進屋裡一把扯掉了北極熊團旗,說:“什麼旗子不旗子的,繼續打!”
我趕到時,李昌言帶領4連朝敵人的縱深又發起了攻擊。
美軍的營部設在一棟土木結構的房子裡,我和通訊員踮著腳跳過了還在燃燒的障礙物時,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不到20米的距離中,10幾名犧牲的戰士像疊羅漢般摞在那裡,房屋的門口處也躺滿了數不清的美軍死屍。
這時,通訊員發現了屋頂的天線,我走進去一看,牆上掛著看不懂文字的地圖,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幾名軍官,我朝一名中校軍銜的軍官踢了一腳,罵道:“什麼北極熊,我看是狗熊!”
我以為這就是北極熊團的團部。其實,我踢得是31團3營長賴利,他受傷後躺在地上裝死,否則我將親手俘虜了這名美軍中校。
突然,前面又響起了激烈的槍聲。
原來,李昌言帶領戰士們,又一鼓作氣拿下了美軍57炮營營部和A連陣地,當場擊斃了副營長莫里少校,營長頓斯中校丟下12門榴彈炮,帶領殘餘撤到了後面炮兵B連,與步兵H連一起,這才頂住了4連的進攻。
黎明時分,營長的通訊員傳來了上級的命令:停止攻擊,撤出戰鬥!
聽到撤離戰鬥的命令,連長李昌言首先產生了牴觸情緒,說4連已經接連打掉了美軍兩個指揮所,有傷亡但不大,撤什麼撤,接著打啊。
我深知氣可鼓而不可洩,但戰場上抗命是要殺頭的!
我急忙跑回了指揮所,用電話請示師值班參謀,說能不能趁美軍混亂再打一下。
值班參謀答覆說:“必須撤退!”
師首長也有他的道理,因為天亮了就是美軍的天下,繼續攻擊容易給指戰員造成更大的傷亡。
我又請示說,2營不繼續打可以,但最好不要撤,夜間打到哪裡就在哪裡構築陣地防守,白天以防禦為主,晚上接著進攻,如果與敵人脫離了接觸,美軍增援的飛機大炮就沒有顧忌了。
值班參謀火了:“你張桂綿敢抗命?”
沒有辦法,我只好回去命令4連撤離。
其實,我和李昌言連長一樣,心裡捨不得是那12門105榴彈炮。因為整個27軍才配置了1個炮團,口徑雜亂不說,還都是騾馬牽引,而105榴彈炮不光威力,還能發射多種炮彈。
可105榴彈炮太大了,我們既帶不走也炸不了,每發30多斤的炮彈也只能留下。
豈不知,戰場上撤離有時比進攻還要危險,十分悲慘的一幕恰恰發在此時。
一聽說要撤離戰鬥,戰士們頓時趕到餓了,於是一邊後撤,一邊找美軍丟下的餅乾、糖果和罐頭。
結果,與美軍脫離接觸不多會兒,敵人的飛機說到就到,一番超低空掃射後,緊跟著是機關炮和火箭炮的狂轟亂炸,戰士們急忙緊急躲避。
這時,大量夜間裝死的美軍以及我們顧不上的俘虜,紛紛自掩體、房屋和汽車底下爬出來,十分陰險地從背後和側翼猛然開火,將背身撤離的戰士擊倒在地。
4連長李昌言的戰鬥經驗十分豐富,撤離時吞了幾口餅乾,帶著一個班的人斷後,這才避免了更多的傷亡。
我一看不好,急忙呼喊戰士們朝臨近的1554高地跑,可還沒等跑到安全的反斜面,美軍的105榴彈炮又響了。
那十分精準的炮擊,幾乎是追著我們打,就是一名戰士跑它也不放過,側翼撤離稍慢的6連,則付出了更多的傷亡。
跑到1554高地的反斜面後,許多戰士氣得直罵,說婢養的美國佬不仁不義,裝死假投降打黑槍,再逮到他們無論死傷,一律補槍。
李昌言也一拳砸下去:“補槍!”
李昌言砸的地方看似厚厚的積雪,其實下面是一塊大石頭,一抬手就去皮了,但仍狠狠地說:“堅決補槍,一個也不放過。”
6連長也跑過來了,也是氣呼呼地罵美國佬不仁不義,裝死假投降打黑槍,以後無論死傷,統統補槍。
這時,我在檢查自己的指揮,不撤不行啊,但當時應點上汽油,一把火燒掉那12門105榴彈炮。
見兩位連長都看著我的態度,我想了一會兒說:“吃一塹長一智吧!”
我是政治教導員啊!我的身份告訴我,不能下這個補槍的命令。因為,優待俘虜是我軍的紀律,日內瓦公約裡也有這一條。
27日夜裡,我們是突然襲擊,連工事都沒修的美軍雖然吃了大虧,但4連線連打掉了兩個美軍指揮所,還有12門的榴彈炮,這那裡是敵人1個營啊。
再加上執行上級的撤離命令,戰士們遭到了美軍的黑槍和背後攻,我窩著火一個電話打到了師裡,朝值班參謀發牢騷道:“敵人少說也是2個營,軍師偵察隊幹什麼吃的?”
這次值班參謀沒有訓我,反而一字一句記下了我有些高階的牢騷話。
此時,軍師首長還在進一步研判敵情,到了28日夜間,我們又奉命繼續攻擊新興裡。
3營攻擊前,營長下了一道命令,遇到敵人無論死傷,堅決補槍!
我嘴上沒說什麼,但心裡也十分同意這個命令。不補槍不行啊,不補槍戰士們就死了,敵人就活下來了。
28日夜裡,我們3營的攻擊方向,仍然是美31團3營H連和炮兵B連。
可美軍已經白天修好了工事,也佈置了十分強大的火力,尤其是他們的M19 自行火炮,那裡危機就快速移到那裡,遲滯我們3個團的攻擊。
等2營打開了美軍環形陣地一個缺口後,主攻6連已經失去了戰鬥力,5連線著繼續攻擊,眼看美軍的東面防禦即將垮塌,偏偏這時,M19 自行火炮趕到了,不到一分鐘就將5連壓制在雪地裡。
M19 自行火炮是履帶式的,射擊速度不亞於喀秋莎火箭炮,攻擊的戰士儘管是三三制,但仍接二連三地倒下。
一名戰士身上著火了,就地一個滾兒還是沒有滅掉火團,索性邊開槍邊衝鋒起來。
這時,美軍的機槍又響了,倒地的戰士當場燒成了一個火球。
我再看不下去了。此時,只有命令部隊停止攻擊,因為戰士們實在攻不動了。
我先斬後奏,立叫停攻擊後,趕忙去營指電話請示上級,半路上遇見了趕過來的營長。
營長說不能事事請示上級,傷亡那麼大,再繼續攻擊是拿戰士生命開玩笑,無論給什麼處分都認了。
這次,我和營長決定說什麼也不大撤了,因為我們攻不過去,敵人的步兵也反擊不過來,所以我們隔著100米左右和美軍對峙起來。
拂曉後,僅剩下了20幾人的6連,退到了前沿小高地的反斜面。
這時,一架美軍直升機降落在西面的一塊平地裡。此前,我從沒見過直升機,但這分明是美軍的飛機,所以我就命令6連:“打這個草雞窩子!”
可還沒等組織起火力來,“草雞窩子”已經拉著傷員飛走了。我這是第一次見識美軍用飛機救護傷員,而我們的傷員只能用4個人去抬,慢了就會凍死在哪裡。
6連長悔恨不已,罵了一句:“婢養的,讓草雞窩子飛跑了!”
突然,對面傳來了的激烈的槍聲,原來美軍的白天反擊開始了。
這時,團參謀長來到了6陣,見美軍佔領了小高地的正面,於是命令我派5連支援6連,將反撲的美軍擊退,徹底佔領小高地。
可2營打得僅剩下了120人,4連、6連已經失去了建制,5連成了2營的命根子了。
我平靜了一下,說:“參謀長,這可是大白天啊!美國佬的飛機說來就來,白天攻擊只能增加傷亡。”
參謀長說一不二:“就派5連上去,支援6連打退美軍反擊。”
我壓住了性子,請求說:“一定要打,那就用4連打好了!都豁出去打光了,2營連點種子也沒了。”
參謀長不吃這一套,說:“張桂綿,這裡是戰場,我現在命令你派5連上去打。”
我一聽,也來了倔脾氣:“參謀長,不是我張桂錦違抗戰場命令,你要實事求是,現在是大白天,這個情況下你非要打,不說請示師首長,那也得請示團長。”
我扭頭進了指揮所,繞過營長,一個電話搖通了陳敬毅團長:
“團長,現在是大白天,參謀長卻下了個死命令,非讓我們派5連攻擊前面的小山頭,因為這個山頭有6連的20幾名戰士,對面就是美軍,參謀長想在白天把它拿下來。”
團長問我:“你們2營的意見呢?”
我與營長交流了一下眼神,說:“第一,我們2營不同意白天打;第二,要打也得等到晚上打。我們2營出國的第一仗還沒打完呢,把兵力都用了,後面的仗怎麼打?”
電話裡團長一錘定音:“同意你們2營的意見,讓參謀長聽電話。”
接過話筒的參謀長,聽到了團長半是批評半是提醒的聲音:“我們到一線,要多聽人家營裡的意見,怎麼能下這樣的死命令呢!?”
參謀長聽罷,這才更改了命令:“那就晚上打!可我告訴你張桂綿,到時你打不下小高地,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我立即挺胸保證:“晚上不但要拿下小高地,而且我讓他零傷亡。”
見參謀長氣呼呼地走出了指揮所,營長提醒我:“老夥計,牛可別吹大了啊!拿下小高地沒問題,你能保證沒有傷亡?”
我說給營長:“看看反擊敵人的那個熊樣就知道了,呆死不活的,夜裡是我們的天下,美國佬聽見槍聲,指定不是跑就是繳槍。”
我和張宗海營長是老搭檔了,尤其是在戰場上,我的意見就是他的意見,他決定的事,我第一個帶頭執行。
“好!就按教導員說的辦,夜裡打這些婢養的美國佬!”我和營長都是膠東人,這時也不管身邊有不有人了,只顧痛快地說起了膠東話。
29日夜裡,整個新興裡一片寂靜,只有4連在悄悄行動。
28日夜間4連一直是預備隊,休息了兩天一夜的戰士們聽說又要打主攻了,個個腳下生風,兩條腿跑的飛快,沒用半個小時就溜進了埋伏位置。
李昌言連長一看,美軍的確沒了士氣,連警戒哨也躲在背風處烤起了火。
4連先是猛吹衝鋒號和哨子,還沒等打手榴彈,美軍紛紛鑽出了帳篷,有的一槍沒放就往防禦圈裡跑。
這時,4連和6連迅速左右出擊,只一陣手榴彈和一個衝鋒就控制了整個小高地,而且奇蹟般地做到了零傷亡。
見拿下了小高地,我急忙電話報告了參謀長。
我說小高地拿下來了,沒有一人傷亡,參謀長還得認我們3營哪。
參謀長高興了,說2營講話算數,不愧為主攻營。
這時,上級來了命令,除留部分兵力控制小高地之外,其它全部撤到後方整頓,因為所有攻擊部隊都已經打不動了,只好邊調整部署邊等待給養。
我和營長碰了一下頭,認為攻擊戰術沒有大的問題,美軍雖然火力猛烈但步兵不行,我們夜間發起近戰照樣能打敗他們,問題是我們斷糧少彈。
打仗就是打後勤,這個道理誰都明白。可制空權全在美軍手中,後勤部隊憋氣啊,只能夜間前運給養,可憐的運力往往運了彈藥運不了吃的,而一線部隊乾脆只要彈藥,餓著肚子和美軍戰鬥。
我們2營後方指揮所的地窖裡,有一筐朝鮮老鄉的蘋果。那時的蘋果,還是稀罕東西,不用說戰士,我和營長看了都眼饞的流口水。
戰鬥打起來後,前後方的人進進出出,不大的地窖裡亂哄哄的。不知誰將蘋果筐碰到了,蘋果地裡軲轆跑了一地,可即便踩碎了也沒人動一動,大家只顧得打仗了。
我回到指揮所時,朝嘴上已經起火泡的營長說,實在不行就吃一口蘋果,給老鄉留下紙條,也犯不了什麼錯誤。
營長說一口也不能吃,要是在大後方還可以,這裡是戰場,朝鮮老鄉已經夠苦了,我們吃了老鄉只能捱餓了。
我聽了心裡既高興又難過,後勤但凡能好上那麼一點,我們早就打敗敵人了。
其實,附近的一個安頓重傷員的地窖裡,也有兩袋子土豆,衛生員想給傷員增加點能量,可剛要掏土豆就被喊住了,說這樣他們就跟著衛生員一起違犯紀律了。
29日晚上沒有戰鬥,回到房子的老鄉見土豆一個沒動,感動的冒著被炸的危險去外面燒了一籃子土豆,這才救了幾名重傷員的命。
這個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沒啥作用了,因為部隊的組織紀律已經是世界一流了,沒有那個國家的部隊能和我們志願軍比。
2營指揮所位於一條山溝裡,盡頭是一座小山,我們抓得300多名俘虜集中在山前的一塊窪地裡。
這裡離一線陣地不過兩公里,但卻十分安全,所以部隊都在這裡休整等待給養。
因為美機剛有動靜,擔心自己挨炸的俘虜們紛紛站在高處揮手呼喊,美機駕駛員飛得很低,守衛戰士都能看清他的大鼻子。起初,美機還嘚瑟著翅膀恐嚇,到後來乾脆不來了。
前幾天的夜裡,我只顧在一線指揮戰鬥了,這時才想起這些俘虜。
我帶上文化教員和通訊員去了俘管隊,一是查一下執行俘虜政策,同時,也瞭解一下美軍到底是一支什麼部隊。
我首先看到了幾筐煮熟了的土豆,可那滿滿的土豆一動也沒動。
俘管隊長說,美國佬寧肯餓肚子也不吃土豆,反而三番五次派人來要罐頭。
俘管隊長聽了那個氣啊,氣得真想踢他們幾腳,扇他們幾個耳光。
通訊員一聽也火了,說不知好歹的東西,美國佬不吃,拿回去給戰士們吃。
俘管隊長一把攔住了通訊員,說吃不吃是俘虜的事,就是凍成了一塊鐵,我們也不能動一個土豆。
部隊的覺悟也不是憑空來的。當時,火車離開山東泰安北上,我就預感到這是要去朝鮮了。
車過山海關後,正式出國作戰的命令到了,我們就在火車上邊行軍便動員。除了“抗美援朝保家衛國”,就是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可以說戰士們是喊著口號唱著歌來朝鮮的。
起初,國民黨起義的官兵也有一些私下議論,說美軍不也幫我們打過小日本嘛,怎麼現在又成了敵人呢。
這個問題一時不好回答,我思考了半天說,美軍出兵佔領臺灣,飛機越境轟炸東北,是不是敵人,是不是侵略?
我當教導員的不說大話空話,指導員們的動員更是實打實了,所以部隊才有了鋼鐵般的紀律,有了比鋼鐵還過硬的信仰。
得知這些俘虜將要押往軍俘管處,我讓文化教員找來了27日夜裡審訊過的那兩名俘虜。
起初,兩名俘虜有些害怕,還以為要被拉出去槍斃了。
我問他們:“為什麼要到朝鮮來?你美國離得這麼遠,為什麼到朝鮮來?”
一個俘虜說:“長官說了,朝鮮有金碗,有很大的金碗,來朝鮮可以發財。”
另一個俘虜則說:“長官說朝鮮有漂亮姑娘,到朝鮮一下船就上戰場了,我是被騙來的!”
我十分嚴肅地說:“這些東西都是朝鮮人民的,你們為什麼要到朝鮮來發動戰爭,來搶人家的?”
兩個俘虜看完文化幹事的筆譯,頓時有些蒙了,其中一個趕緊解釦子往外掏東西。
我一愣神,以為這是要掏手槍呢,於是問他:“掏什麼?”
這時,通訊員早已舉起了駁殼槍,嚇得哆哆嗦嗦的俘虜,一邊朝文化幹事擺手,一邊掏出了幾張照片。
頭張照片是在軍港碼頭,背對著軍艦跟女朋友摟抱接吻。另一張是登上了軍艦,朝著女朋友招手告別。
看了幾眼這些“分別照”,我又問:“既然這樣,你還來朝鮮幹什麼?你們這是侵略!”
俘虜更害怕了,邊比畫邊說,他有父母,有女朋友,他想活命,想回美國。
我讓文化幹事筆譯說,志願軍優待俘虜,叫繳槍不殺,只要老老實實,保證可以回國。
我又問另一個俘虜:“你們為什麼不吃土豆?”
俘虜一板正經地說:“土豆要和牛肉一起才能吃。”
我氣得一拍桌子:“我們連土豆都吃不上,你們明白嗎?”
兩個俘虜趕緊點頭說:“吃!我們吃!”
原來,俘虜中的黑人士兵想吃土豆,可白人士兵自己不吃,也不準黑人士兵吃。
不但如此,白人士兵傷員全由黑人攙扶,而黑人傷員只能自己攙自己。更甚者是吃飯的時候,都是黑人給白人拿飯。
都是俘虜了,哪來的窮講究?警衛戰士們看不慣了,於是叫白人給黑人盛飯。
白人不情願地給黑人盛了飯,黑人卻不敢吃,甚至不敢拿,警衛戰士氣得直跺腳,可有的黑人還是縮著脖子往後躲。
當時,美軍天天撒傳單,說的美國天花亂墜,什麼又民主又文明,又富裕又自由,去了就有美女,到了就住大樓,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我送他兩個字:“狗屁!”
因為軍隊完全能代表一個國家的象徵,眼前俘虜中民族歧視都這麼厲害,他美國國內能好到那裡去。
吃了熱過的土豆後,俘虜隊就要出發了,更滑稽的一幕出現了。
那些白人傷員無論輕重,沒有一個自己走的,不是被黑人抬著揹著,就是由黑人攙扶著,一個個都裝起了大爺。
我返回部隊駐地時,彈藥剛剛運了上來,而吃的卻要等到下午,戰士們只好捱餓等著,那個雪團不能再吃了,吃了再好的身體也要鬧腸胃。
這時,換防回來的4連撿到了一袋大米,大概有四五十斤。連長李昌言連直接送到了營裡,我和營長一商量,派兩名戰士抬到了團裡。團首長二話沒說,當即送到衛生隊給傷員吃了。
我一聽馬上去了連隊。戰士們又餓又疲勞,為了儲存體力都坐在有樹葉的地方。
起初,戰士們還以為糧食到了,我說只有精神食糧了。
我將美軍俘虜和讓大米的事一講,戰士們都來精神了,說只要有任務還能頂上去。
我眼睛一熱,我來是讓戰士們一時忘了飢餓,不是讓他們再去衝鋒陷陣啊。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才知道戰士們究竟有多麼可愛。
這時,團作戰股長王可夫到了,說夜裡兄弟營接替我們繼續攻擊新興裡。而2營控制的小高地,距離美軍防禦圈最近,如果夜間攻擊將第一個打進去。
此時,整個239團打得只剩下兩個步兵連的戰鬥力,首長這是要給2營留點種子啊。
可下到連排長上到營長,卻沒有一個人高興,因為北極熊敗局已定,立大功的機會就在眼前了。
這時,我發現王可夫眼睛有哭過的痕跡。一問,他才說出了實情。
原來,上級決定調81師241團攻擊我們側翼的1250高地,王可夫奉命去給241團的領導介紹情況。
半路上,王可夫遇到了一個認識自己的傷員。
傷員說:“股長,我不行了,你回去代我向同志們問好,向祖國問好!”
王可夫蹲下身來,含著淚說:“你小子是共產黨員吧!”
傷員問:“股長,你為啥這麼說?”
王可夫熱淚盈眶:“你不是共產黨員,你說不出這些話!”
“我是共產黨員!股長,你快忙你的吧!”
“兄弟部隊上來了,晚上我們就要大進攻了。”
“股長,我是不能衝鋒了,你讓大家狠狠打擊敵人。”
王可夫抹掉了眼淚,說:“好!你先待在這裡,等我看完地形回來!”
已經有氣無力的傷員揮了揮手。王可夫不再言語,起身帶著241團副團長和3名營長朝前面爬去。
一個多小時後,看完地形的王可夫返回時,這位共產黨員傷員已經閉上了眼睛。
看著已經犧牲的共產黨員戰士冰凌一般的臉色,王可夫不由地又噙滿了淚花。
11月30日夜間攻擊,我們2營只有看的份了。同時,我也接到命令,一旦戰役結束立即去師裡報道。
12月2日拂曉,志願軍6個團徹底打敗了北極熊團,看著押下來的一隊隊美軍俘虜,我知道新興裡戰鬥勝利了。
我剛要去師裡報道,3營長畢庶陽拿著一面五顏六色的旗跑到了團裡,說這是北極熊團的軍旗。
當天早晨,畢庶陽見戰鬥終於勝利了,也有了可以做饅頭的高粱面,於是吩咐炊事班蒸饅頭改善生活。
自出國以來,這是第一次蒸饅頭,炊事員老陳轉著圈找,也沒有發現可以蒸饅頭的布。
這時,營通訊班長張積慶從挎包裡掏出了一塊藍綢子,抖了一下說:“這玩意兒行不行?”
老陳一看挺厚實,拿過來就要去蒸饅頭。
一邊的畢庶陽,也注意到了這塊藍綢子。仔細一看,上面繡著黃穗和一隻老鷹,老鷹嘴裡叼著一條U型綬帶,綬帶上有外文字母,綬帶凹部有一隻白熊,老鷹兩隻爪子一隻抓著一束箭,一隻抓著樹枝,爪子下面又是一條寫著外文字母的U型綬帶。
畢庶陽心裡納悶起來。新興裡的戰鬥如此激烈,美軍丟盔棄甲,而綢子布卻一塵不染,上面又是老鷹白熊的,絕不是一塊普通布,一定有些來頭。
畢庶陽趕緊叫來翻譯,翻譯託在手裡一看,說:“啊!這是美軍第7師31團的軍旗。”
畢庶陽不相信:“這是美國鬼子的軍旗?”
翻譯肯定地說:“沒錯,美軍第7師31團的軍旗。”
軍旗是部隊的象徵。一支部隊丟了軍旗,不僅意味著失敗,也意味著奇恥大辱。
畢庶陽穩妥起見,一邊讓翻譯再詳細翻譯,一邊問張積慶事情的經過。
原來,11月30日的夜裡,3營接替我們2營攻擊新興裡後,7連用汽油改制的8顆土手雷炸掉了美軍坦克後,9連線著逼近了美軍指揮所的幾棟房屋。
這時,隨9連行動的張積慶,發現一名美軍軍官跑出了房屋,夾著一件東西企圖逃跑。
張積慶心想,那裡面可能是重要檔案,於是端著卡賓槍迎上去準備抓活的。
沒想到美軍軍官叭叭就是兩槍,其中一槍打中了張積慶的左臂。張積慶一掛花的同時,也一梭子彈結果了美軍軍官,跑過去解開一看是一塊綢子布。
當時,張積慶想扔掉綢子布,可這是自己流血換來的,於是揣進了懷裡又接著進攻,直到炊事員找蒸布才想起來。
這時,翻譯已經有了更加詳細的翻譯,說那隻老鷹是美國國鳥白頭鷹,鷹嘴叼著緞帶上的洋文是“為了祖國”,鷹上方的北極熊是軍徽,下方的洋文是部隊的番號“第31步兵團”。
張積慶一聽樂了,說:“原來是這麼個熊玩意兒啊!”
畢庶陽道:“這玩意可比檔案厲害多了!比繳獲1門大炮還有價值!”
大家聽畢庶陽這麼一解析,也都興高采烈起來,說:“北極熊,真熊啦!徹底被我們生擒活剝了。”
回國前後,這面旗子一直儲存在27軍軍史館,再後來成了國家一級文物,進了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
我離休後聽到一些議論,說長津湖戰役在政治上打了大勝仗,但在軍事戰術上只與美軍打了個平手。
這讓我十分生氣!
不錯,我們80師打到最後縮編成了8個步兵連和2個機炮連,每個連的戰鬥人員也不過四五十人,但我們創造成建制殲滅美軍一個團的抗美援朝唯一戰例,而且繳獲了北極熊團的軍旗,一支部隊的軍旗都丟了,這不叫失敗叫什麼?
更令人氣憤的還有人說,美軍來朝鮮只是幫著韓軍打人民軍,沒有侵略新中國的企圖,而說這些話的竟是國內的人。
12月2日那天中午,我趕到已經前移到新興裡的80師師指時,打掃戰場的師民聯幹事田曉、英語翻譯朱玉麟、朝語翻譯崔枝珠,在一輛吉普車中發現了一個背囊,裡面厚厚的一摞作戰地圖,不光有朝鮮的還有中國的。
朱玉麟看了地圖後,十分震驚地說:“美軍的作戰攻擊箭頭除了朝鮮,還標明瞭東北、上海和福建。”
田曉小跑報告了80師,師首長一刻也沒敢耽擱,當即派田曉將美軍地圖送到了27軍。
軍首長看了也是十分震驚,連夜派情報參謀乘車送到了志願軍司令部。
我第一時間知道了這個情報,心想我們如果不打長津湖戰役,恐怕有一天要在鏡泊湖什麼地方和美軍開戰了。
這份美軍作戰地圖直到2013年才解密,現在已經寫進了27軍長津湖戰役的軍史裡。
沒有那一個人喜歡戰爭,但一個國家的和平絕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尤其是被列強侵略了上百年的中國。
後來我想,我們在長津湖真正的對手不是什麼美軍,也不是凍死人的寒冷天氣,而是強加在新中國身上的戰爭本身。
新中國迫不得已該打的仗我們這一代人都打了,但警惕而不懼怕戰爭卻是軍人永遠的使命。
┃文字來源於本人非虛構書稿《冰血長津湖》,媒體轉載需經授權。
┃ 回溯鮮為人知的生死瞬間,講述貼近真相的長津湖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