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雲南的核桃熟了。
從臨滄市鳳慶縣向北,路邊的核桃加工廠和收購點家家都在忙碌著。跨過瀾滄江,山間的核桃樹越來越密集。以滇紅茶聞名的鳳慶還有另一張名片——中國核桃之鄉。明末清初,內地人帶來泡核桃嫁接技術,原有的鐵核桃嫁接後產量和品質大幅提升。民國時期,木榨油工藝的普及進一步推動了泡核桃的培植。至今,核桃仍是鳳慶的主要經濟作物。
此行深入鳳慶的崇山峻嶺,慕名探訪兩座古村古鎮,順便在原產地暢吃了一回絕對新鮮的核桃。
魯史古鎮與新鎮相映成趣。 (丁子凌/圖)
古墨
距鳳慶縣城百十公里的漫山核桃林中,藏著一個靜謐的小村子,名曰古墨。我喜歡附上其所在的鄉名,詩禮古墨,聽起來書卷氣十足。儘管並未尋到文人墨客在此吟詩作畫的痕跡,但這處充滿詩意和野趣的世外桃源,確是逃離塵囂的好地方。
從詩禮鄉到古墨村的近十公里山路沒有客運班車,趕上詩禮的街天,本以為午後會比較容易搭到摩托車進村,攔了幾輛,要麼載著人要麼馱滿貨,旅行者自駕經過的希望就更渺茫了。時間尚早,行李也不多,索性徒步。走累了就在路邊樹陰底下坐著仰頭看打核桃,無聊了就找幾顆路邊掉落的核桃踢著玩。不知不覺翻過兩座山頭,山谷裡迴盪的水流聲越來越響,我知道古墨快到了。
如此山高路遠的小村子能被外人發現,憑的是一片古磨房群,此“磨”非彼“墨”也。磨房清一色用石頭堆砌成牆,墩墩實實,房頂覆著斑駁的青石板,遠看如魚鱗般錯落交疊,細看每一塊石板的大小形狀又毫不規則,好像隨性而為的藝術創作。兩百餘株古核桃樹的廕庇下,七間磨房散落在流浪河兩岸,由九座石橋和石條鋪就的古道相連。夕陽透過核桃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石頭和水面上打出點點光斑。
有的磨房裡還擺著大磨盤,積了厚厚一層灰。曾幾何時,這些磨盤吱吱呀呀地轉啊轉,被不捨晝夜的流浪河推動著,碾碎了無數米麵,也碾碎了逝去的漫長歲月。這些水磨房最早建於清嘉慶年間,如今幾乎都已成擺設,唯有一間門上掛著招牌,黑板上寫著價目,看起來不久前還在營業,估計這會兒主人也為核桃忙碌去了。
古墨河邊的石頭水磨房 (丁子凌/圖)
我遠遠望見一個小男孩在河裡玩兒,走近發現河水中間斜插著一片竹子做的圍欄,上游核桃樹掉落的果子被清澈的河水衝到這裡,小孩像玩兒一樣撿起核桃丟進竹筐。一旁石頭上的紅領巾在滿眼綠意中格外惹眼,想必是一放學就過來幫家裡幹活了。正要找他說話,突然下起“核桃雨”,我護著腦袋仰脖找了一圈,才在高高的樹上看見一個握著竹竿的矯健身影,男孩笑嘻嘻地說,那是他爺爺。
孩子撿拾掉落河裡的核桃。 (丁子凌/圖)
打核桃的場景我在徒步進村的沿途看了一路。樹上,健壯的小夥或是精瘦的老漢倚著枝杈,用力抖動長長的竹竿,噼噼啪啪的聲響此起彼伏。樹下,婦女孩童挎著竹筐,四處撿拾打落的果子,生怕遺漏掉一顆。
打核桃不僅是個體力活,還需要膽量,據說每年都有人從樹上摔傷甚至喪命。打核桃的工錢是一天兩百塊,而撿核桃只有一半或更少。聽好幾個老鄉唸叨,今年核桃的個頭不大,價錢也不高,讓他們陷入僱工賠錢、棄之又可惜的兩難境地。
回到客棧,老闆從大編織袋裡倒出滿滿一果盤核桃送給我吃,外殼還溼答答的,沾著泥土和殘留的果肉。核桃夾子找不到了,老闆直接遞上一把大錘子。我第一時間拍了張照片向朋友炫耀實現“核桃自由”,接著砸了沒幾個就煩了,錘子的力度總是掌握不好,新鮮的核桃仁外面那層表皮口感苦澀,還要再費勁剝掉它。嚼著白白胖胖的核桃仁,想到這些果實從樹上到我手中的過程,親眼目睹粒粒皆辛苦,不免為自己的矯情而羞愧。
當晚,核桃吃了個夠,在窗外潺潺的水聲中睡了個好覺。
魯史
初見魯史,是在鎮外的觀景臺遠眺。蒼翠的核桃林中,一片黛瓦屋頂斜鋪于山坡,與山脊上的白色磚房相映成趣。
再見魯史,我已在兩株大青樹旁下了車,百年古樹的茂密樹冠搭起一扇分隔時空的大門,一面是新鎮熙熙攘攘的街市,另一面是古鎮略顯孤寂的青石故道。
沿樓梯街下行,陡峭如其名。雨過天晴,路石深深淺淺的凹痕裡還積著未乾的雨水,那應是南來北往的馬幫踏出的蹄窩。古街兩側,一幢幢或南詔或江浙風格的老屋雖已蒙塵,雕樑畫棟間依稀可見昔日的繁華。
馬幫踏過的青石古道 (丁子凌/圖)
明萬曆二十六年(1598年)以前,魯史一直為土知府勐氏的領地。改土歸流後,順寧府於勐氏族人阿魯王私邸設巡檢司,簡稱“阿魯司”,同年闢為街場,後轉音“魯史”沿用至今。
歷史上,魯史是順寧(鳳慶)的北大門,通往蒙化(巍山)、下關、昆明的必經之地,又可北上西藏,南下緬甸。清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一座青龍橋橫跨瀾滄江兩岸,往來商旅與日俱增,魯史遂成為茶馬古道順下線(順寧至下關)的第一大驛站。如今,商貿交易早已搬到新鎮,古鎮上只有零星幾爿店面賣點雜貨,或是古法醬油、豆腐乳之類的特產。
將至樓梯街盡頭時,突然人聲鼎沸起來。不知三輪車從哪裡拉來一堆桌椅,沿著三四米寬的巷道擺了一長溜,也不知媳婦們從哪個四合院裡端出一盤盤農家菜,不一會兒就把十來桌安排得妥妥當當。“他家老人不在了”,從濃重的鄉音中聽出,這場宴席是為逝者擺的。熱鬧的街宴兩頭,剛好是兩幅描繪馬幫的牆畫,穿過人群從一頭擠到另一頭,彷彿茶馬古道的喧囂繁忙未曾落幕。
樓梯街上的熱鬧宴席 (丁子凌/圖)
事實上,送走了馬幫的魯史,始終沒有迎來古鎮的新生。
和雲南許多古鎮一樣,走到四方街就走到了中心。魯史的四方街似乎已經淪為停車場,圍著一圈車輛的,有改建成客棧和茶室的阿魯司巡檢司、正在重建的文昌宮和已經翻修一新的戲臺。戲臺下支著幾張摺疊床,醫務人員在給老人檢查身體。另一側的破敗磚房裡,幾個老婦圍坐著埋頭剝核桃皮,剝落的青皮一袋袋在廣場上堆成小山。
逛遍古鎮的“三街七巷一廣場”,看得出魯史在旅遊開發上的嘗試。整齊劃一的大紅燈籠、風格各異的彩繪牆畫、中國結、許願石……還有集書吧、展館、觀景臺於一身的雲大書院,這座氣派的五層仿古建築早在2014年就已落成,也許是疫情的緣故,如今大門緊鎖。
經營客棧多年的當地人介紹道,申報特色小鎮搞旅遊這條路,魯史走得並不順利。在他看來,交通閉塞使古鎮免於過度商業化,留得一方寧靜,但文化保護傳承方面的欠缺,也阻礙了魯史為更多人所知。
吃著核桃,喝著滇紅,翻看客棧裡的《魯史村志》,讀到鎮上幾家大院主人的事蹟,最有名望的當屬駱英才。魯史是瀾滄江北的茶葉原產地之一,但野生茶林大多遭到破壞。20世紀30年代初,頗有經營管理頭腦的駱英才成為魯史人工種茶的先驅,從種植、初制加工到直銷下關,形成一條龍業態,將魯史的茶葉發展推向高潮,也為後人在樓梯街留下一棟豪宅。
老婦圍坐著埋頭剝核桃皮。 (丁子凌/圖)
次日一早,我爬到新鎮直奔鳳慶的特色小吃粑粑卷。豌豆粉攤成的蛋黃色鍋巴上,鋪兩片烤熱的餌塊,澆一勺調過味的稀豆粉,再抹上點辣油和蒜油,捲起來形似北方的煎餅果子,外皮香脆內裡軟糯的口感卻又剛好與之相反。我去得不算晚,但本該加在裡面的油條和小菜都賣完了,沒能吃到豪華版的粑粑卷。
“怎麼不多準備點料啊?”我遺憾地問老闆娘。
“昨天街天,今天吃的人就少了,不敢準備太多”,她指指所剩不多的鍋巴和餌塊說,“我一會兒賣完還要去給打核桃的做飯送飯呢。”
“我看這個季節家家都在忙著打核桃。”
“要麼就是剝核桃皮掙點手工費,一斤也才幾毛錢。那個汁水喲,太傷手了,戴兩層手套都不行,手黑黑的我還咋個賣早點。”
怪不得,在古墨和魯史看到許多老鄉的雙手都染著或濃或淡的墨色,那是生活在核桃林深處特有的印跡。
丁子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