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四一年,艾米莉*勃朗特發表了震驚文壇的小說《呼嘯山莊》。正象許多不朽名著所經受的遭遇一樣,《呼嘯山莊》一出版便遭到評論辦猛烈的譴責。然而,蒙難半個世紀後,這部作品終於以它不可磨滅的光輝閃耀在文學之巔。它的藝術魅力終於被人發現並給予應有的極高評價,成為西方學者鑽研的物件。以至形成了“艾米莉熱”。
這不僅在於它那戲劇性的三重框架的敘事結構、現實性和神秘感的融合,更重要的原因在於小說主人公希克厲那奔騰呼嘯的激情、鮮明強悍的愛恨意識以及超乎尋常、殘酷無情的報復行為深深地吸引著讀者。英國著名評論家毛姆推崇《呼嘯山莊》,把它引為世界十大小說之一,並這樣說道:“我不知道還有哪一部小說其中愛情的痛苦、迷戀、殘酷、執著,曾經如此令人吃驚地描述出來。”
希克厲是呼嘯山莊的老主人恩肖從利物浦貧民窟中撿回來的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當時的他“黑黝黝的,就像是從地獄裡出來的”。老恩肖的愛曾給予他人間的溫暖。當老恩肖去世後,再也沒有可以保護他的屏障。他開始受到以亨德萊為首的人們的凌辱、蔑視和折磨,被貶到僕役的地位。連受教育的機會都被剝奪。
在這慘淡悲苦的生活中,與卡瑟琳的愛是他唯一的心理支柱。可是,卡瑟琳也漸漸地離他而去了。卡瑟琳嫁給了文明、高雅、資財雄厚的林敦。希克厲憤而出走。三年後重新回到呼嘯山莊時,他已具備了和林敦一爭高下的能力:有了金錢和教養。然而他仍掙不回他獨立的人格、平等的地位。林敦只許卡瑟琳上廚房裡接待他。不久,卡瑟琳被狂風暴雨般的不渝愛情狂熱所折磨,留下了一個女嬰便長久地告別了人間。
希克厲心中唯一的支柱倒塌了,徹底喪失了心理平衡。他的人性泯滅了,變態地以折磨人為能事,開始了瘋狂的報復。
希克厲原是一個正常的人。他也會有著正常的人所有的種種心理需要。可是不公正的生活虐待了他,他的靈魂被扭曲,變成了一個讓人望而生畏、滅絕人性的惡魔。他的變態正反映了亞伯拉罕*馬斯洛的心理學理論,即人在受的基本需要得不到滿足的情況下,就會為謀求自我實現而趨向心理反常,甚至導致心理變態。
愛的需求一旦受到挫折,不但會導致一個人的心理失調,而且還會使整個外部世界陷入陰暗的相互折磨之中。希克厲無名無姓,老恩肖給了他一個名字——希克厲。聰明的他明白自己的地位、身世、處境,他很敏感,也很倔強。不幸的童年鑄就了他頑強、忍耐、不屈不撓的性格。
亨德萊毫無人道地對待希克厲:“他對希克厲的那一手足以使一個聖徒變成了惡魔”。可他“就像鋸齒那麼粗暴,砂岩那麼堅硬”。
他在強暴面前無力還擊,只有不屈的“忍”。同時在心中醞釀著復仇的計劃:“我在打算怎樣才能找亨德萊算賬。要等到哪一天我都不在乎,只要終於給我報了仇就行。但願他不要在我報仇還沒報成之前死去!”在暗無天日的遭遇中,他把報復的希望作為忍受慘無人寰的折磨的安慰劑:“不,上帝也不能剝奪我的滿足,我只想知道有什麼最好的辦法。別來打擾我吧,我會捉摸一個主意來。在我捉摸的當兒,我就不覺得痛苦了。”
希克厲與卡瑟琳有著共同的天性,都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喜歡奔跑在荒野中。他們可分可合,彼此都有著對方的影子。卡瑟琳曾這樣說過:“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思想的中心。如果別的一切都毀滅了,而他還在,我就能繼續活下去。如果別的一切還在,而他卻消失了,這個世界對於我將成為一個極陌生的地方……他永遠永遠在我的心裡,不是作為一個樂趣——就像我對我自己並不總是一個樂趣,而是作為我自己本身而存在。”
希克厲也在卡瑟琳死後痛苦地喊道:“沒有我的生命,我不能活下去!沒有我的靈魂我不能活下去!”可見,他們的關係就是一種自我或自我相關的生命,一種我與更高的自我的關係。雙方都有是作為比自己更高的我,作為自己的本質而存在。
不幸的事一開始就埋下了隱患的種子。希克厲,這個連姓氏都沒有的一文不名的吉卜賽式的孤兒,和卡瑟琳——有財產、有地位、有教養的資產階級小姐之間,本就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
正當他們陶醉於那超人世的愛情歡樂之中時,一個偶然的事件自此揭開了他們愛情悲劇的序幕。他們因扔經書受到懲罰後跑到荒野上,在悽風冷雨中看到畫眉田莊的燈火,便跑到了那裡。天堂般美麗奇異的圖景吸引了他們。
卻不料到這寧靜柔和的圖景中出來的卻是瘋狗、惡僕和怒聲斥罵著窮人的“高貴”的主人。卡瑟琳被狗咬傷了腳,因為她是恩肖家的小姐,被留在田莊盛情款待;而希克厲是身世不明的僕人,“……他把我硬拖到了花園裡,塞給我一盞燈……揮手叫我馬上開步走……”在漆黑的雨夜跑回山莊。
五個禮拜苦苦思戀後,希克厲盼回的竟是“一位嬌豔優雅的閨秀,而不是他期望中蓬頭垢面、可以跟他配對的同伴”。於是自卑中“躲到長靠背椅子後面去了”。他們之間罩上了不祥的陰影。
最終,卡瑟琳背叛了希克厲,背叛了他們的愛情,為“做附近最了不起的女人”而答應嫁給埃德加*林敦。於是,希克厲出走了。三年後復回山莊,卡瑟琳已為人妻。他仍然是愛而不能得其所愛,仍然是得不到應得的人格的尊重。卡瑟琳死後,希克厲為他所遭受的一切不幸開始了瘋狂的報復。
希克厲首先用金錢的力量,取得了在呼嘯山莊的居住權。他用通宵達旦、縱賭狂飲,加速了亨德萊精神、身體以及財產的總崩潰。繼而成了山莊的主人。連亨德萊的兒子也成了他的僕人。他把當年所遭受的摧殘都一一施加於小哈里頓身上:“咱們倒要瞧瞧,這一顆樹是不是也會長得彎彎曲曲,跟另一棵樹一個模樣——假使它也長在風口裡,讓猛風來扭它的樹枝樹幹!”
他“一心一意要叫他淪為一頭畜牲。從來不曾教過他讀書、寫字,從來不併且國斥責過他的各種各樣的壞習慣。”他的報復成功了,哈里頓儼然就是當年的希克厲。他“從他那得到一種樂趣”,“他滿足了我對他的期望。如果他是個天生的傻子,我就連一半的樂趣也沒有啦。
可是他不是傻子;我跟他有同感,因為他的種種感受我自己都體會過……我把他抓在手裡,比他那壞蛋老子掐信我還緊些,而且把它壓得更低……”
“他那個兒子有頭等的天賦,卻荒廢了。變得比被埋沒了還糟。我沒有什麼好痛心的,應該痛心的是他,而且除了我,誰也不會知道他這痛苦是多麼深。最妙的是,哈里頓死命地喜歡我!你總得承認,這一著我比亨德萊高明得多吧……”“一想到這裡,希克厲暗自發出一陣魔鬼般的笑聲”。
希克厲對林敦的報復更是狠毒。他用欺騙的手段,利用伊莎蓓拉對他的一見鍾情,誘使伊莎蓓拉成為他的妻子,然後開始在她向上進行瘋狂的報復。請看伊莎蓓拉寫給納莉的信:“希克厲先生他可是個人?如果是人,他可是瘋了?如果不是,他可是個魔鬼?……我究竟嫁給了什麼東西……”“他不是人,我把我的心兒給了他,他拿去把它掐死了,再扔回給我”。
希克厲如此說道:“我看到她就討厭,遠過於從折磨她所得到的滿足”“我不懂得憐憫,我不懂得憐憫!蟲子越是扭動,我越是恨不得擠出它們的肚子來!這就好比是一次出牙,我精神上越是感到痛,我越是使勁地磨”。併發誓要她做埃德加*林敦的替死鬼。
希克厲恨除了卡瑟琳之外的所有的人。連卡瑟琳的女兒,自己的兒子也不放過。他狡詐地把小卡茜騙進他的山莊,迫其與小林敦結婚。埃德加死後,希克厲把畫眉田莊也弄到了手,卡茜一無所有,只有受他擺佈。可是新的一代畢竟不同於上代人,小卡茜開始反抗,哈里頓被矇昧的心也開始復甦。
小卡茜一針見血地指出:“希克厲先生,你可是沒有一個人愛你呀。你無論把我們搞得多麼慘,一想到你的心這麼狠毒,是因為你受的罪加倍地深,我們也就出了這口氣。你真苦惱呀,不是嗎?孤零碎零的,像個鬼似的,而且也像魔鬼那樣妒忌別人。誰也不愛你——你死了,誰也不會來哭你。”
希克厲面對卡茜的反抗暴跳如雷,正當他要對卡茜施以粗暴的毆打時,“不料他的手指忽然鬆開了;他那一把緊握著的手,從她的頭上移到了她的胳膊上,一眼不眨地凝視著她的臉兒。接著,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有那麼一會兒,站住了不動,分明是要鎮定一下……”他看到了當年卡瑟琳的影子。
卡瑟琳的愛使他漸漸對報復喪失了興趣。“哈里頓的模樣是我那不朽的愛情的一個幻影——是我的墮落、我的驕傲、我的幸福、我的痛苦的一個幻影……我永遠這樣孤獨,是十分無奈的事……”希克厲的報復並沒有給他帶來最終的快意,他已經不想報復。他自己承認“這是一個很滑稽的結局”。最後,他抱著對卡瑟琳的苦苦思戀,自絕於人世。死後和卡一起變成了永遠相伴的鬼魂。
可以說,在希克厲那令人不寒而慄的野蠻的報復過程中,他用他的恨破壞了他周圍世界的寧靜,卻沒有從中得到任何快樂。他終於意識到這場鬥爭是毫無意義的,彌補不了他失去的一切,反而是自己美好人性的背叛。於是他放棄了報復,從而重新獲得了人的尊嚴。
希克厲是一個被環境、被社會扭曲的靈魂。本來美好善良的他衩侮辱、摧殘後,明白了人生的殘酷和社會的無情,變成了惡魔。儘管他的報復幾乎是一種變態的、超越了人們情理所能接受的範圍。但是,當我們談到他所受的種種屈辱時,我們不能不對他產生由衷的同情。
可以說,希克厲的報復正是一個孤單的受害者對現實的反抗。希克厲和卡瑟琳之間那種不為世俗所壓服、像撲不滅的烈火一樣的愛情也正是對他們所處的被惡習勢力所操縱的舊時代的一個頑強的反抗。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部小說之所以具有如此震撼人心的力量和攝人心魄的激情,正是由於書中那種吞噬生命的愛情,那種絕望的掙扎,那種瘋狂的報復都得到期了淋漓盡致的描寫。而報復的猛烈程度恰恰反映了希克厲受迫害的慘痛以及他心靈創傷的深刻程度。
我國著名評論家陳焜曾這樣說過:“人的昇華有艾米莉自己的實現方式,在希克厲最後放棄報復的處理中,作品包含著這樣的邏輯:既然惡習魔已被世界造成,它絕不會成為忍耐和剋制人的奴隸,它的憤怒必定要掀起仇恨的風暴,它在自己的毒汁沒有渲洩乾淨的時候是不會得到淨化的。
同時,既然人本身的弱點使人在文明的腐蝕下發生背叛,這種背叛所包含的罪惡,在沒有得到充分實現的時候是不會改正的,這種罪惡沒有受到足夠懲罰的時候,也是不會得到淨化的。所以,卡瑟琳和希克厲都是在各自的背叛和仇恨得到懲罰和渲匯的時候才能得到淨化。”(注)
總之,希克厲的忍讓——出走——報復——死亡,這一過程無不帶有悲劇色彩。從他人性的被扭曲到最後的淨化,哪怕他曾完全走向了他的反面,處處都讓人無法不對其同情,為其超人世的愛,為其越人世的痛苦同情。他的恨源於那得不到的愛,他的瘋狂源於美好人性的被扭曲。
註釋:文中引文出自方平譯本《呼嘯山莊》,上海譯文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
陳焜的話聞人經《渴望生活——論艾米莉*勃朗特對人的理解》。選自《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版》一九八八年第三期第7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