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核芯報道工作室 鄭可
作為核工業產業鏈的末端,核燃料後處理領域一直不為大家所關注。事實上,該領域的技術同樣是極其敏感、高度保密。上世紀50年代後期,有這樣一位核工業功勳,他和清華大學、核工業領域的同事們力排眾議,開創性提出用“萃取法”取代“沉澱法”,並親自領導和參與了該專案一系列關鍵性試驗。這位核工業功勳就是中國科學院院士、清華大學化工系教授汪家鼎。
生活中的汪家鼎聰慧好學,待人真誠,淡泊名利,對新生事物特別敏感,緊跟時代潮流。他平時注重儀表,穿著很有品味,是清華園裡的“時尚老頭兒”。
高中時就跟著老師裝配防毒面具
1919年10月18日,汪家鼎出生於重慶。他的父親是一位銀行職員,早年還當過中學數學教員。1934年,汪家鼎來到北京,在輔仁大學附中念高中。他的化學老師名叫張珍,當時已是中國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張珍的教學方法是啟發學生自學和在實踐中學習,在張珍的幫助下,汪家鼎寫了一篇《元素週期律表》,刊登在張珍與人合辦的一個雜誌上,這對於當時高中二年級的汪家鼎真是極大的鼓勵。
課餘時間,張珍還帶領學生們製造活性炭,裝配防毒面具。一大批防毒面具被送到當時的抗日聯軍駐地。汪家鼎後來回憶:“張老師不但教給了我學習方法,他的言傳身教也大大激勵了我們的愛國主義熱情。”
“跟你說學我的課不是學著玩的!”
抗戰期間,汪家鼎在西南聯大讀二年級。攻讀化工系的他選修了機械系劉仙洲先生的“機械原理”課。汪家鼎回憶:“劉老師講課非常清晰,板書也很認真,在黑板上作圖都要用木製的圓規和三角板規規矩矩地畫。他考學生時,即便一刻鐘的小考也要求答卷整潔……為什麼呢?工程就得訓練準確,若在實際的工程設計中算錯了,那還得了?!”
劉仙洲的課每週都有小測驗。第一次小測驗後,劉仙洲問:“誰叫汪家鼎?你這次小考60分,跟你說學我的課不是學著玩的,你得好好念。”汪家鼎課後一打聽才知道:那次考試得60分已是高分,大多數同學都不及格。儘管如此,此後他對這門課還是格外用功。等到期末大考完分數一公佈,只有一個人得了90多分,就是汪家鼎。
後來,汪家鼎總結道:“大學的收穫,使我享用一生。而最根本的,是要培養自學能力和獨立思考精神,這樣才能在日新月異的發展變化中,掌握新東西並不斷創新。我把這些寶貴的東西,用在以後的教學和科研中。”
麻省理工的助教向他請教問題
1944年,汪家鼎赴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化工系學習。他1年就完成了碩士學位,又繼續做了半年助教。
當時,麻省理工學院化工系規定,除密歇根大學外,所有讀碩士的學生都必須讀麻省理工學院的“化工原理”。但汪家鼎只學了一個學期的“化工原理”就不再學了。因為,汪家鼎在中國西南聯大讀書時用的就是麻省理工學院的教材,其中就包括“化工原理”。對那本教科書他已滾瓜爛熟了。所以,當時麻省理工學院“化工原理”課的助教不敢輕易改汪家鼎的作業,生怕改錯了,甚至還經常來向汪家鼎請教問題。
從那以後,凡清華大學畢業的學生到麻省理工學院,都不用重讀“化工原理”了。
從“沉澱法”到“萃取法”
汪家鼎1946年初回國後歷任西南聯大化工系專任講師、重慶大學化工系副教授、南開大學化工系副教授、教授。1952年,汪家鼎任天津大學化工系教授兼副系主任。1957年,汪家鼎奉調進入清華大學,承擔籌建核化工專業的任務。
上世紀50年代後期,已艱難起步的中國核工業面臨著核燃料後處理這一關鍵技術需同步上馬的考驗。蘇聯當時提供給中國的處理工藝“沉澱法”,是上世紀40年代的技術。該技術流程長、廠房大、間歇操作、產品回收率低、廢液量大、建設及執行費用高。汪家鼎根據自己掌握的資訊和少量公開報道,瞭解到後處理工藝的發展趨勢已轉為溶劑萃取法。經過5年自力更生,汪家鼎與滕藤老師等一起帶領同事和學生們終於完成了全部流程工藝的“冷”實驗。這在我國核燃料後處理工藝由“沉澱法”改為“萃取法”的抉擇中起了重要作用。
1964年,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大大鼓舞了科研人員計程車氣。二機部做出了徹底甩掉“沉澱法”的決定,試驗場地也改為“萃取法”實驗廠房來建設。周恩來總理從專項基金中撥款在清華大學試驗化工廠(即清華200號)內建起了“熱”實驗室,同時建立了一個處理30公斤鈾的冷實驗車間,按生產要求驗證“萃取法”全流程。
當時,從清華大學本部到位於北京昌平的清華200號距離約40公里。平時要從學校步行到清華園火車站,坐火車到昌平南口再步行十幾裡才到,而汪家鼎當時經常這樣往返。1964~1966年期間,由於清華200號的人數大增,20多人睡上下鋪擠在一個大房間裡,汪家鼎也和大家一起同吃同住。
全流程“熱”實驗於“文化大革命”前夕獲得了第一批合格的產品。採用溶劑“萃取法”不僅將我國核燃料後處理工藝水平提高到當時的國際先進水平,而且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效益。與老技術相比,不鏽鋼用量減少了四分之三,大大減少了工程量和廠房建設週期,節約工程總投資3.6億元,執行經費節省一半。
去世前手改《百科全書》化工卷
汪家鼎曾在自然科學基金化學評審組裡主持工作。當時,絕大多數基金的申請者都是他的晚輩,對一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汪家鼎委婉地提出愛護性的批評。有一次,汪家鼎對一份材料有些看法,他柔和又中肯地說:“這份材料的這些提法有些過頭了。”評審組裡的同事有不同看法時,汪家鼎也耐心說服。有一次,他對同事說:“你的水平我們是知道的,但這個問題還是換一種看法比較好。”態度令人心悅誠服。
2000年後,汪家鼎負責《中國大百科全書》第二版化工卷的改編工作。他不但親自審查第一版原稿和條目初稿,最後還親自動手寫了最主要、最長的“化工”條目,把約20萬字的300多個條目完稿。2009年5月,第二版化工卷正式出版,這時離汪家鼎去世只剩下2個月時間。
一筆“糊塗賬”
汪家鼎的女兒汪蕙回憶:“我父親是一個不在乎金錢和名位的人。很多時候,他寧願自己吃虧也不讓別人吃虧。”
上世紀50年代,中蘇關係“蜜月時期”,汪家鼎由於工作需要經常陪蘇聯專家出差。按當時的政策,國家只報銷部分差旅費。汪蕙說:“我父親感覺自己作為中國人,應盡地主之誼。一路上蘇聯專家很多開銷,甚至包括蘇聯專家的酒錢,他都是自掏腰包。甚至後來有些能報銷的,他也不報了,純粹一筆‘糊塗賬’。”事實上,因為家裡親戚多,當時汪家的經濟條件也不寬裕。
汪家鼎待人真誠,平易近人。平時生活中,很多人包括他的學生和晚輩都親熱地稱呼他為“汪老頭兒”。汪家鼎煙癮很大,一天最起碼要抽一到兩包煙。“文革”期間,清華大學實驗室裡的學生,都知道沒煙抽時就找“汪老頭兒”蹭香菸抽。
“除了我在的化工系,報哪個都行”
汪家鼎的父親曾是數學教員,非常喜歡“平面幾何”。從初中二年級開始,他就出一些題目給汪家鼎做。汪家鼎也尤其喜歡幾何,有時為求證一個難題而廢寢忘食。
汪蕙上學時,汪家鼎從來不過問她的功課,只有初中的平面幾何除外。有時,汪家鼎還會主動問女兒:“今天留了什麼題,會做嗎?”汪蕙說:“如何加輔助線,如何加得巧、加得少,父親教了我不少妙招兒。結果我也特喜歡幾何,什麼難題都難不倒我。”
汪蕙高考時第一志願填報的是清華大學。對此,汪家鼎說:“除了我所在的化工系,你報哪個都行。”但是,等到高考成績一公佈,汪家鼎還是十分關心女兒考得如何。一晃幾十年過去,汪蕙還清楚記得:“當得知我考上清華無線電系後,我父親顯得很高興。”
玩計算機上了癮
上世紀80年代末,汪家鼎擁有了第一臺臺式計算機,並申請了清華大學第一批電子郵件賬戶。家中計算機裝置齊全,包括彩色印表機、掃描器等。其中,在書房、臥室各配置了1臺臺式電腦,另外還有1檯筆記本電腦可供汪家鼎在各個房間流動使用。他還特意買了無線路由器,以便在家中各屋隨時上網。
汪家鼎從頭開始學漢語拼音,很快就熟悉了拼音輸入法。從此,他所有的講演稿,無論中文還是英文,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都是在計算機上完成的。而且,汪家鼎做PPT的水平一點也不比當年的年輕教師差。汪蕙回憶:“後來,我父親玩計算機逐漸上了癮。我哥哥也是個電腦迷,他們爺兒倆最大的樂趣就是討論電腦配置和軟體升級。爺兒倆是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洛陽,常常舉著電話,面對著電腦螢幕,一步一步實時討論並操作每一個更新步驟。”
每逢聖誕節、元旦、春節,汪家鼎就會自己製作賀卡。他選一張自己當年的照片,或用照相機自拍一張雙手作揖的照片,用軟體把照片放到賀卡上,然後發給親朋好友。此外,他每個月都做一張月曆。月曆上的圖片通常是家庭照片或好看的風景,用彩色印表機打出來,貼在冰箱上。每到年末,汪家鼎就收集這一年所有家庭成員的照片,用軟體合成一個大照片,發給兒女。當朋友過生日時,汪家鼎就找一張朋友照片,做一張生日賀卡,發電郵或郵寄給朋友。
“這老頭兒太厲害了!”
除了電腦,汪家鼎還鍾愛兩種數碼產品:照相機和手機。只要外出,汪家鼎必帶相機,可以說是走到哪兒拍到哪兒,回家後就把照片存在電腦裡做素材。2001年,汪家鼎因頸椎病住院治療,為方便聯絡家人,他買了第一部手機,並很快學會了發簡訊。有一天,病房的小護士看著汪家鼎“嗖嗖”地發簡訊,驚訝地說:“這老頭兒太厲害了!”
汪家鼎對數碼產品的效能要求很高,電腦一般3年換一臺。2009年,汪家鼎去世時,他書房裡的電腦是“蘋果牌”,是當年最新的機型。汪家鼎對照相機也很“挑剔”,要求小巧、螢幕大、防抖……所以數碼相機也是經常更新。
汪家鼎的記憶力很出眾,乃至到80多歲時,以前教過的學生,哪班哪屆,都刻在他的腦子裡。問到許多同事朋友的電話號碼,汪家鼎也是隨口就答。無論是記憶力還是反應速度,一般人都望塵莫及。汪蕙說:“我父親近90歲高齡時,頭腦仍然清晰、思維慎密、反應快捷,沒有絲毫衰老的象徵。他始終能緊跟科技前進的潮流,是個十足的‘前衛’老頭兒。”
走在清華園裡回頭率很高
汪家鼎在買衣服時往往是一眼看中,迅速出手,很有眼光和決斷力。上世紀80年代初,市場上剛有羽絨服賣,汪家鼎就買了一件淺咖啡色的夾克式羽絨服。這種款式在當時很時髦,是很多年輕人愛穿的款式。汪蕙說:“我父親才不管那套,走在清華園裡回頭率很高呢。”
同樣是上世紀80年代初,汪家鼎在上海淮海路的一家服裝店裡一眼看中一件米色的短風衣。當時,售貨員說:“這是年輕人穿的,你穿不出去!”愣是不賣。後來,還是汪家鼎的親戚又特意去了一趟商店才把風衣買回來。汪蕙說:“這件風衣確實很時髦,父親穿起來風度翩翩,更顯出他的清朗俊秀。這件風衣陪著我父親出差、出國,大概有十幾年的光景,直到領口都磨出毛了,款式也未見落伍。”
俄式西餐是他的最愛
汪家鼎特別喜歡吃俄式西餐。他最鐘意的菜是:炸豬排、奶油雜拌、罐燜牛尾、奶油雞卷、炸蝦排等。法式、意式西餐是上世紀90年代以後才在中國流行起來的,汪家鼎不太接受。所以,汪蕙就在網上搜索北京所有的俄式餐館,凡是“大眾點評網”上評價較好的,就帶著父親逐個去品嚐。北京最有名的俄式餐館是莫斯科餐廳,汪家鼎一家曾是那裡的常客。
“文化大革命”時期曾有一段時間不讓各家僱傭保姆。當時,汪家鼎的妻子曾德勳患類風溼病癱在床上。於是,汪家鼎就成了家務主力。他最拿手的廚藝是蛋炒飯,還有就是做肉湯。他把肥瘦相間的大塊肉,煮得爛爛的,再放上白菜、豆腐,或蘿蔔、蓮藕。時隔幾十年,汪蕙仍然記得:“來給媽媽治病的大夫在我家吃得那叫個舒服啊。”
“快幫我把煙給處理了!”
汪家鼎的夫人曾德勳1919年出生於四川江津。1957年,曾德勳隨汪家鼎到清華大學,在電機系基礎電工教研組任教師。1966年,她患類風溼性關節炎臥床在家,從此就沒有再工作。
曾德勳生病以後,只要能下床,就為這個家忙個不停。那時汪家鼎長期在位於北京昌平的清華200號工作,週末才回家。汪蕙回憶說:“所以我們家週末才最熱鬧,吃得最好。媽媽會把父親一週的換洗衣物準備好,還給爸爸做點炸醬、小菜等帶上。”
汪家鼎煙癮大,汪蕙回憶:“我父親好幾次信誓旦旦要戒菸,結果都失敗了。”曾德勳不讓汪家鼎在家裡抽菸。有時候汪家鼎煙癮犯了,就趁妻子不在跑到陽臺上去抽兩根。有一次汪家鼎在陽臺抽菸被鄰居發現了,並告訴了曾德勳。曾德勳來“興師問罪”,汪家鼎笑著否認:“那不是我吧?她看清楚了嗎?”
有一次,汪家鼎出差時猛然想起家裡的工作包裡有一包煙。他立即給汪蕙打電話:“快幫我把煙給處理了,讓你媽知道可不得了。”直到80多歲以後,由於身體狀況不佳,汪家鼎才徹底戒菸。
策劃 | 楊金鳳
編輯 | 馬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