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既過,秋天該到了。只是今年伏天格外慷慨,比往常多了十天,至今暑氣逼人,“秋老虎”又趕來軋鬧猛。等“秋老虎”過後,秋天立時三刻就可愛起來了。不僅秋高氣爽,更用繽紛的秋色來宜人,幾乎令人五官皆舒。坦白地說,一年四季,我就只愛春秋兩季,尤以秋季為甚。但古人未必作如此觀。
古代的中國文人向來多愁善感,且有悲秋的情結。似乎一到秋天,尤其在深秋,各種不好的心情都會油然而生。彼時寒風嗚咽,冷雨淅瀝,黃葉紛飛,草木凋零。於是觸景生情,愁由心生,形諸筆端,便成悲秋。開此風氣之先的,當推戰國時期楚國計程車大夫、辭賦家兼帥哥宋玉。他在仿前輩屈原《離騷》的長詩《九辯》中寫道:“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抒發“貧士失職而志不平”的感慨和“寧窮處而守高”的志向。宋玉開創了悲秋的詩歌主題和寄託,堪稱中國文人詩的悲秋之祖,打下了千古悲秋詩的底色。其影響深遠,歷來屢獲致敬和仿效。如唐代大詩人杜甫有詩曰:“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詠懷古蹟五首·其二》)《登高》詩中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絕對是七律中的悲秋名句。李白的《秋浦歌》十七首中首句即謂“秋浦長似秋,蕭條使人愁”。“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當為五言詩中的悲秋名句。
“愁”字產生於殷周盛行卜卦和祭祀的時代。從字源學的意義說,是“心上秋”合成了一個“愁”字。可見古人在造字時,就偏向於用人對秋的心理知覺來代表一種憂思。南宋詞人吳文英的“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唐多令·惜別》)正是從字源的角度,巧妙地表達一種離愁。當然,寫離愁別緒的經典之作,當推北宋詞人柳永的《雨霖鈴》:“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寫得何等的悽切情茂!
與前賢相比,宋代詞人堪稱寫心上秋的達人。據非大資料的人工統計,收了一千三百餘家近兩萬首的《全宋詞》,出現的“愁”字共有3845個。其中最傑出的女詞人李清照現存45首,直接以“愁”字入詞的有14首。最膾炙人口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堪稱千古絕唱。妙的是全詞雖然只用了一個“愁”字,卻用疑問句的形式出現:“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正如她在另一首詞中寫道:“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兩者寫的或是愁的難以囊括,或是愁的不堪重負,都有溢位氾濫之感,卻有同工異曲之妙。
詩或詞往往崇尚曲折有致,蘊藉含蓄,但也不妨有直率坦白處。辛棄疾就是兩者兼而有之的大家,他在《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道出了他在詞中說愁的前後經歷和切身體會,令人茅塞頓開。其詞曰:“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古人喜歡登樓賦詩,因為登高可以望遠,希冀獲取詩的“煙士披裡純”(英文靈感的中文音譯,見梁啟超、徐志摩等人的文字)。但在年少無知時,閱歷尚淺,卻偏要說愁,擺出一付憂鬱王子的樣子。那就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了,辛棄疾坦白了自己有過如此這般的經歷。顯然,許多詞人也有過,只是未必自知,即使自知,也不會如稼軒般自省。強說之愁,均為閒愁,卻擺出一付痛心疾首、煞有介事的樣子。而只有在真的識盡了愁的滋味後,反倒欲說還休了。其實古典詩詞中所寫之愁,也是各種各樣、小大兼有的。閒愁一類的強說之愁多半淺薄,不足為訓。另有離愁、鄉愁、情愁、自傷身世多舛之愁和悼亡之愁等。雖說僅涉個人,也令人同情傷感。至於家國之愁,屬於大憂愁,自然不可等量齊觀。辛棄疾自小生活在金人佔領的淪陷區,青少年時代就樹立了恢復中原的宏大志向。在迴歸南宋後奮起抗金,以其英勇果敢名重一時。1174年,在被投閒散置多年後,將出任東安撫司參議小官,便登建康賞心亭作《水龍吟》詞:“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頓臨意。”僅讀上闋,就知為悲秋詞。不僅有愁,更有恨。愁的是屢屢受挫,恨的是壯志難酬。空懷一腔報國熱血和一身才華,卻無人理會。這類把自傷身世與報效國家的情懷聯絡起來的感時悲秋之作,與侷促於個人的作品相比,在格局上自然大了許多。
講了不少古人的悲秋詩,有人可能會問:那麼到了寒蟬悽切、萬木凋零時,你將如何?我會說:好個涼爽的秋天哈!或者讀一段雪萊的《西風頌》。(王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