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蓬 來源:淺海文苑
文/王蓬
雲樹褒中路,風煙漢上城。
前旗轉谷去,後騎踏橋聲。
——唐·劉禹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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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嶺西起甘肅臨洮,攔腰隔斷三秦大地,東至河南伏牛山脈,東西延綿千里之遙,成為我國天然的南北分界線。秦嶺所以能夠起到此種作用,不僅在於其巍峨雄奇,其主峰太白山高達3761米,其西部山體普遍高大雄偉,海拔均在2000至3000米之間,且南北寬度達200餘公里,僅是海拔2000米以上的東西延綿山嶺便多達9道,從北至南,依次為大散嶺、鳳嶺、馬道嶺、牛嶺、興隆嶺、財神嶺、陽首嶺、老君嶺和青慾嶺。這些高大的山嶺宛如一道道巨大的屏障,橫空聳立,足以阻擋北面風沙。但自古以來,也成為阻礙人類交通的一大障礙。
自秦漢始,古人便在上古先民沿著溫潤平緩的河谷採集遊牧時自然發現自然踩踏的原始小道基礎上,鑿孔架木,鋪設棧道,且有七條之多。但無論古人怎樣避險就易,迂迴碾轉,仍然避免不了翻越山嶺。比如明清時期的連雲棧道,分別利用了陳倉道的北段和褒斜道的南段,連線成為穿越秦嶺的道路,簡稱北棧;從漢中勉縣進入四川穿越大巴山的段落則稱南棧。上個世紀修築第一條穿越秦巴大山的川陝公路基本沿著此線。儘管如此,這條閃爍著人類千年選道智慧的路線依然得翻越大散嶺、鳳嶺和柴關嶺三道山嶺。惟一不同的是明清連雲棧道三嶺皆翻,而現代川陝公路則鑿通酒奠梁,避開了鳳嶺的迂迴險阻。
這樣一來,鳳嶺由於避開了開鑿現代公路所採用的開山放炮,移嶺斬谷,使得明清古道格局形式得以較為完整的保留,又為研究蜀道的專家們所重視。從上世紀蜀道及石門石刻幾屆研討會上,就有學者提及鳳嶺,還有論文輯錄古人詠歎鳳嶺詩章。可惜的是自1936年川陝公路築通,鳳嶺不再作為溝通南北的交通要道,驛道失修,多處垮塌,叢林漫生,淹沒荒蕪已達70年之久,沿途驛站撤銷,亦缺少農家提供食宿,安全無從保障。所以僅有漢臺博物館古道研究專家郭榮章、王景元諸位曾在當地嚮導引帶下翻越過鳳嶺之外,幾乎再無人踏覓,也就絕少提供鳳嶺古道今日之情狀。惟其如此,鳳嶺也就益發神秘誘人,自1992年筆者尋訪蜀道始,曾三訪鳳嶺,至甲申年“五一”長假,方得以了卻心願,識得鳳嶺真實面目。
二
鳳嶺位於寶雞鳳縣境內,群峰東西排列,逶迤如鳳展翼,橫聳於南北通途之間、故名鳳嶺。鳳縣亦因鳳嶺得名。此處已為秦嶺腹地,目前縣城座落於嘉陵江畔的河谷,西通天水,隴南;沿嘉陵江行則可入川,寶成鐵道便沿江而行;連線寶雞漢中的寶漢公路亦從縣城經過;算得上四通之地。鳳嶺則在距此地20公里的古鳳州東側,早年的驛道由鳳州出西門即翻越高達2600餘米的鳳嶺,曲折迂迴,到達三岔驛路面始平,約60華里,古人負重行走山道,一天約行60裡便需歇息。出三岔驛後,往北可達鳳縣與留壩交界的南星鄉,此處立一古碑,上書:對面古陳倉道。沿一谷口進去,經鳳縣板房鄉、留壩閘口石、勉縣小碥河,即可進入漢中盆地或溝通入川的金牛古道。
當年修築西漢公路時,考慮鳳嶺山體高大,迂迴艱險,工程耗資巨大,故沿酒奠梁修盤山公路,徹底繞開了鳳嶺。
1992年,拍攝《棧道》時,我們打聽到鳳嶺南側的心紅峽一段還保留著大量摩崖石刻,便前往尋訪。因那次去的目的是石刻而非古道,所以從南星鄉沿簡易公路進山,未到鳳嶺,即在心紅峽一段古驛道發現明清時期鐫刻的7處幾十塊摩崖石刻。
這些石刻常就近鐫刻於古道旁邊的山崖,選擇岩石平整去處,多系即興感嘆,詠唱山色之作,與古道興衰、朝政變幻無關。比如,一處山崖鐫著一塊長約丈餘的文字,字大如升,雄奇有力,十分醒目:“雲棧第一佳處”。
望文生義,只見此處山峽迂迴,流水曲折,山巒疊障,奇峰突兀,又皆被叢林野花覆蓋,自然生動,處處佳景。遙想當年商旅行人歷時整日,翻越鳳嶺,待下到谷底平路時,心情松馳,疲勞頓減,再見到此處美景,心絃定被撥動,不知那位文人動了詩興,得此妙語。然而能動干戈鐫刻如此巨大石刻者,囊中必不至於羞澀,故而推想能文且為官者,撰此文鐫刻於此的可能性最大。
又行不遠,路邊赫然又一方摩崖,上書:“大手筆!”環顧四野,秦嶺巍然,古道滄桑,究歷代之成敗,思人生之短促,該能引發心中多少興亡感嘆!
其實,那次考查,最吸引我的仍是古道,儘管已修築溝通南星與三岔驛之間的簡易公路,但一些段落尚未損及古道,就在刻有“大手筆”摩崖的地段,古道正好在公路上方,得以完整保留當年的格局形態。古道約丈把許寬,全為片石砌就,並非人們心目中想象的臨河鑿孔架木的棧道。其實,自唐宋之後,隨著開山技術提高,石碥道就逐漸取代了木樑木柱易被火燒水毀難以持久的木質棧道。鳳嶺腳下這段古道正是典型的石鋪碥道,倚山修築,曲折蜿蜒,印象至深是那些巨石佈滿馬蹄駝印,有的竟深達幾寸,長滿荒草,坎坷不平。當初平整的路面要歷經多少歲月,才能成為這副模樣?可以想見川陝公路築通之前,這條溝通南北的大動脈,年年月月,該有多少駝隊馬幫延綿不絕,白日間的駝鈴號子響徹山谷,夜色中的燈籠火把也一定如同遊走的火龍。而這一切,能勾起人多少想像。
那天,遙望著高高聳立被雨後的雲霧籠罩的鳳嶺,彷彿面對一位歷經滄桑的前朝老人,一生飽經憂患,隱匿著無數的故事,充滿神秘,充滿誘惑。也許從那時,鳳嶺就在心中生根,總想著要去翻越,去感悟,去認識它的真實面目。
之後,還真去過一次。
2000年仲夏,再次探訪陳倉古道,由鳳縣南星鄉進入陳倉古道,到板房鄉,順路南行,因箭峰埡與留壩閘口石之間道路不通,無法前行,只好返回。惆悵之餘,靈機一動,何不趁此時再訪鳳嶺,於是調轉車頭,直赴三岔。可惜的是,幾年未到,鄉鎮道路拓寬,關鍵是鳳嶺腳下據說發現鉛銅礦物,於是開山挖礦,載重汽車沿途不斷,塵土飛揚,震蓋山野,鐫刻於山崖的刻石盡皆蒙塵,模糊不清。再看先前佈滿馬蹄駝印、讓人感嘆不盡的古道,也早在道路拓寬中挖掘得不見蹤影。不見古道,心中不甘,一直驅車前往,直到越過礦區,簡易公路已到盡頭,方才見到逶迤延綿到大山深處的古道輪廓。於是棄車翻越、攀上長長一道漫坡,見著路邊一處泉水,四周皆人工石條圍就,佈滿苔鮮,年深月久模樣,推測應為當年負責驛道管理的驛站人員開鑿,以解旅人之渴。
那天,因天色向晚,原也不曾做好翻越鳳嶺的準備,望著那已升騰起山嵐暮藹、遙不可及的鳳嶺,只能再次返回了。
三
甲申 (2004年)5月,再訪鳳嶺。
此次行前先做準備,邀約能夠同行伴侶,一為漢臺博物館副館長王景元君,“文革”前高中畢業,功底紮實,在博物館多年工作中,涉獵碑刻、蜀道、書法多種領域,且都有建樹。其評述南宋閻蒼述碑刻論文見於國家文博刊物。景元還曾對古道多次踏尋,在1991年曾經全程翻越過鳳嶺,與嚮導至今還有聯絡。另一位為漢中市文化文物局原文物科長張尚中,職業所繫,對文物最感興趣,約訪鳳嶺,皆躍躍欲動。翻查資料,尋得數種。清嘉慶18年(1813年)《重刻漢中府志》中有幅《南北棧道圖》,較為詳盡地繪製了連雲棧道穿越秦巴大山的線路,並標明沿途驛站,甚至還有對險途的簡短描述。尤其對鳳嶺,特別強調:鳳嶺崔巍,上下險程五十里,棧道之高無逾此者。夏秋水淹泥濘,冬春冰雪堅滑,行人涉此鮮不噫籲。
還特地在鳳嶺峰巔批註:“去天尺五!”言其高也。這就表明在溝通川陝的古道路中,鳳嶺最為高峻,也是最為艱險的一段。
中國現代散文大家俞平伯之父俞陛雲於清末光緒28年由秦入蜀主持鄉試時穿越鳳嶺,事後著有《蜀車遊詩記》一卷,詳盡描述夜宿鳳州,隔日攀登鳳嶺,由鳳州出西門即爬坡15裡至煙筒溝,又上行10裡至南天門,即鳳嶺峰巔。沿途“天風浩然,御重不暖,前見雲際群山,至此若扶其頂,諺雲‘秦嶺不及鳳嶺腰’然也”。
再是明清兩代要員重臣、文人墨客攀越鳳嶺,留下不少辭章。清康熙皇帝第17子果親王允禮、清廷重臣曾國藩、湖廣總督林則徐、曾任四川學政的張之洞、陝甘學臺吳大徵、兩江總督餘成龍、清末駐藏大臣裕剛,明代詩人楊慎、許贊、薛能,大學士趙貞吉,陝西提學使何景明,分管漢中府的巡道金世發,清初文豪王士正,四川布政使楊思聖,甲骨文之父王懿榮,漢中道尹阮貞豫,以及川陝公路築通之前,許多名人,比如辛亥革命元老於右任,章草大師王世鏜,公路專家趙祖康、張佐周,水利專家李儀祉,農學家安漢等等,或出散入秦,或赴漢進川,均需經連雲棧道,也就必須翻越鳳嶺。這在他們日後的著述中多有記載。
為集中時間在一日內翻越鳳嶺,我們於前一天便起程,離開漢中,一路北行,恰值雨後,空氣格外清新,大團白雲懸浮於褒谷上空,一湖碧水靜臥于山谷之間,沿途外地車輛不斷,多系假日來漢中旅遊,為青山綠水所吸引,不少旅客索性停車在水邊嘻戲。這頓時讓人想到,應在庫區有古蹟沉沒處立碑提示,比如古褒姒鋪、八個碑(即清代著名文學家宋琬所撰寫的《棧道平歌》,由大書法家沈荃書寫,鐫於石崖的八方摩崖刻石)、馬道驛、武休關等處,皆盡立碑撰文,以供遊人憑弔,也增添人文積澱,讓其有所收穫。
車至留壩境內姜窩子,此為褒水乾流與留壩流下的紫荊河水接連之處,亦是漢唐時期褒斜道與明清連雲古道接連之處。近年經各方呼籲,在漢唐褒斜道基礎上修建的姜太公路,即沿褒水乾流至源頭太白縣的二級公路已經築通,我們索性沿新修姜太公路,至留壩江口,再沿一條支線,亦能到達鳳縣,沿途還可觀賞褒穀風光與古道遺蹟。
進谷不遠便是閻王碥,此處臨河山崖上鑿有29個棧孔整齊排列,十分壯觀,為秦漢時期典型棧道遺蹟。拍《棧道》時,我們曾經丈量,並涉水到對岸拍攝全貌,之後又多次帶友人參觀。可惜這次修築公路幾乎全部毀掉,僅在石渣堆中依稀見到棧道孔,甚為可惜。此處上方山嶺為瘦牛嶺,立有一方清時碑刻,內容為修路旨要與捐款者名單,不知是否仍在?
褒斜道風光最為優美處當屬孔雀臺,此地山谷開闊,有個自然村落,還有所小學,綠樹田畝,層疊鋪設,這些都是稍高遠的背景,關鍵是臨近褒水,突兀起一座孤立的石峰,恰似只孔雀站於水邊,鋼藍的岩石、石縫間的綠樹,都頗似孔雀的翎毛尖嘴。古人開鑿棧道又在石崖下方插進石樑,至今猶存。所以此處最為文物工作者關注,加之有村落人煙,常為落腳歇息之地,多種文獻均有記載。
沿褒水還有小石門、雪窩、旋灘、柳川等處均有古閣道遺蹟,風光佳秀。目前,公路沿褒水修築,直達太白縣城,再沿斜水出山,幾乎不越一座高山,便能穿越天險秦嶺,海拔就低,冬春亦無冰雪阻路之慮,確為古今道路之最佳選擇。
至兩河口有西河與褒水相匯,沿西河谷地則可到達柴關嶺下的高橋鋪,與西漢公路相接,我們至此與褒谷分手,一路行駛,再無停留,下午4時便到達了鳳縣三岔,也即明清兩朝繼續五六百年的連雲棧道上的重要驛站——三岔驛。
三岔因三條古道皆可在此相通而得名,穀道開闊,田畝相望。古為驛站也想必人煙輻輳。近年又開礦石,設有鎮政府、學校、醫院及各類商店旅館,頗為興旺。我們找到一家能夠停車的旅館,十間門面,三層樓宇,能停幾十輛汽車的場地,原以為單位所修,豈料為私人所有。可見這裡近年商品經濟已獲長足發展。房間設施俱全、乾淨衛生,每人僅15元。飯後,到小鎮徜徉,現有小街兩條,其中一條為老街,直通山下,顯然為當年古道組成部分。細看,仍保持著古道格局,街道寬約丈餘,兩邊皆為鋪板門面,雖已黑紅不辨其色,但仍能看出雕花鏤空的窗欞,厚重青磚砌就的封火牆,且大都前店後院,想必當年古道繁榮時,臨街往來駝隊馬幫,家家都成客棧。但凡驛道古鎮,人家多以此為生計。小鎮頗有古風,人皆純樸好客,但凡打聽鳳嶺,皆爭相回答。這裡曾歸古鳳州管轄,進州辦事趕集,翻越鳳嶺較為近捷,凡上年紀者都曾走過。只是近年公路暢通,鳳縣亦另設於龍口鎮,鳳州不再為縣治所在,人也就不再越鳳嶺了。
為安全亦為不迷路,我們找了一位當地嚮導,40多歲,身材中等結實,務農也同時販牛,對鳳嶺十分熟悉。我們與他講好,帶我們越鳳嶺到鳳州古城,一路飲食由我們負責,再付他50元勞務。約定翌日清晨6點半,到小鎮餐館就餐上路,他滿口答應。
是夜,居三岔驛,萬籟俱寂,正宜讀書,翻看清初文豪王士正於300多年前的1672年經連雲棧道越秦巴大山去四川主持鄉試,沿途寫下的詩歌,其中一首:
《鳳嶺》
南岐地何高,鳳嶺居其右,路絕無鉤梯,
直上若懸溜。日月互蔽虧,光明錯昏晝。
雲霧四蕩譎,雷車中雜糅,飛龍何衙衙,
天驕出巖竇。俯瞰兩當水,奔流下騰湊。
轉石類博戟,畫沙成篆籀,初疑飢蛟蟠,
更作龍蛇鬥。聞昔周文王,盛德及靈囿。
鳳鳥此來集,世遠事悠謬。末季重邊防,
戍馬幾馳驟,秋風吹散關,一夕驚老瘦。
四
翌日,當第一縷霞光迸出鉛灰的雲層,寂靜的群山都突兀一亮時,我們已在鳳嶺腳下整裝待發了。清晨不到6點,大家便起床洗漱,整理物件,嚮導亦如約來到。山地清晨還冷,車上居然結一層霜,想是雨後海拔高的緣故。遙看鳳嶺,隱隱似有積雪。於是到餐館要湯麵暖和。近年開礦,修有便道由三岔直達山腳,約10華里。我們乘車前往,過心紅峽,至心紅鋪村後,鄉道至此結束。於是囑司機開車返回沿公路至鳳州等候,待我們翻越鳳嶺後會合。
出發即爬坡,但並非鳳嶺主峰,而是其餘脈,上至半山腰,便見早年古道遺蹟。寬約丈餘的片石砌襯痕跡,順坡而下,基本仍可做道路行走,但由於作為國家級的官驛大道已廢棄70餘年,幾乎無一方平整的地面,基石被多年山洪衝涮得東倒西歪,竟有斗大的石頭被衝數丈遠,碥石之間,荒草叢生,讓人聯想到圓明園倒塌的廢墟。
上至餘脈山頂,林木逐漸蔥蘢,有白楊、麻柳、刺槐、櫟樹、楓香、板栗、苦櫧、青慾等闊葉喬木,樹幹高大,枝葉茂密,呈現出亞熱帶植被特色。據此推測,這帶山林海拔應在1000至1200米左右。茂密的叢林,改變了我們最初的印象。昨日到達三岔後,見四周山巒低緩延綿,全然不像與柴關嶺一山之隔的紫柏山那麼雄奇高峻;再是山巒光禿禿的幾無植被,也全不似柴關嶺上下松林森森,松濤陣陣;加之三岔一帶房屋建築已呈北方格局,頂無陰瓦覆蓋,旁無出山遮雨,人的口音也明顯帶秦地語氣。還曾議論,鳳縣1959年前歸漢中,之後劃歸寶雞似乎有理可循,有據可依。這會見到如此蔥蘢的樹木,幾乎與漢中境內茂密的叢林沒有區別,嚮導告訴我們這應歸功於近年的禁砍禁伐,退耕還林。果真,自心紅鋪以上幾乎再無人家,一些坡地也已栽種了樹木,還有保護林木的牌子赫然聳立。由此推測,早年三岔一帶的山巒也應是林木蔥籠的,千百年來人類持續不斷的開發活動才使它們變成這副模樣。
鳳嶺終於出現在眼前,巍峨參天,直插雲端,誠如古語:連峰排列,如鳳舒翼;東西延綿,如屏聳立。還可引用李白名句“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緣。”
事實上,鳳嶺海拔2600餘米,系千里蜀道的制高點。秦嶺頂端不過2000米。故古代行旅者說“秦嶺不及鳳嶺腰”。而且,其餘山嶺儘管巍峨,古人選道常從其山腰或埡口低矮處穿越,比如儻駱道從興隆嶺半山經過,牛金道從劍門關底部穿越,以減少攀登之苦。鳳嶺不同,幾乎沒有埡口可利用,必須從其峰巔經過,所以歷來被認為是古道最高最險的一段。冬春冰雪難融,夏秋雨漿泥濘,常令行旅者惴惴難安,如履薄冰。
我們沿途所見,雖已5月,城鎮青年早已夏裝短袖,此處山林積雪不時可見,再是大片沼澤,泥濘不堪,足證古人所言不虛。好在我們夜宿的三岔驛已在海拔千米左右的山地,車送至山下,又少10里路程,清晨7時爬坡,加之計劃已久,蹩著勁頭,不知覺間已攀上鳳嶺。當嚮導指著一處比兩邊低有丈餘的埡口說到頂了時,我們竟然不相信如此輕易就登上了鳳嶺!看看時間,方才8點半鐘,僅用1個半小時,我們已在“一攬眾山小”的鳳嶺峰巔了。
站立山頂,爬坡一身汗,剛脫掉外衣,一陣風來,寒氣襲人,立刻又穿衣衫。駐足回顧,只見群山峰巒大海波濤一般鋪向天邊,其中一峰,有窟洞般凹進一處,正系前人記載為鳳巢,鳳凰棲息之地,顯系傳說。四周無一絲聲息,原始般的沉寂,間或一陣陣松濤由遠而近。這才發現,頂部林木益發茂盛,已以油松為主,挺拔高大,遮天蔽日,松毛松塔果滿地皆是,伴著積雪,踩下吱吱作響,不時有倒塌樹木橫攔道路,需翻越過去。再是荊棘罐木荒蕪,幸而嚮導頗有經驗,帶著鋒利的砍刀,上山時即為我們每人砍拄路棍一根,講驚蟄已過,有蛇出沒,木棍不僅能“打草驚蛇”。還起探路作用。
梁頂的道路平坦寬闊,迂迴而行,還有車輪印跡。我們懷疑不是古道,詢問嚮導,果然!前些年開礦石,曾修一條簡易車道,不少地方與古道重合,修整拓寬後,古道遺蹟幾乎不復存在。儘管近年禁礦護林,路已廢棄,但也難尋明清時期的道路遺蹟,就連多種典籍記載的南天門,也成一片廢墟。
南天門原是利用山巒凹進的一處平地,修有山門、屋宇以供行旅者歇息。此處南北臨界,可兩邊遠眺,朝北嘉陵河谷隱約可見;南則層巒疊障;西側則有南岐山,雙峰突兀,形勢險峻;故南天門歷來是一處可供歇腳、眺望、詠歎之地。
但眼下房舍山門倒塌,一片瓦礫,尤其是一棵直徑過米、環圍達丈的古樹倒塌,龐大的樹幹枝葉幾乎籠罩廢墟。細看,許是樹冠過於高大,頭重腳輕,被山風吹倒,連根拔起,坑大如屋。古樹少說也數百年之久,歷經清明兩代,為多少行旅遮蔭避雨,如此倒塌,甚覺可惜。
我們在此歇息,拍照,翻找碑刻。因典籍記載,此處曾有碑刻數種,其中一方記載清同治年間太平軍與捻軍攻陷漢中府城,死人逾數十萬云云。此記載與同治二年漢中城被圍,死者無數,分埋城外四郊,為四大墓冢的實情基本相符。但此碑已無蹤影,唯有一方被落葉枯枝覆蓋的石碑尚存,掃盡落葉,但見一行楷書:“聲聞帝座”,系光緒年間撫陝安察使華伯英奉命校閱部隊,途經此地所題。除此,再無所獲。
離開南天門,便開始下坡,這便是俗名十里的煙筒溝。這一帶荒蕪已久,人跡罕至,荊棘叢生,蓬蒿彌路,十分難走。有的地段筆挺直下,比上山還要費勁,直讓人懷疑是否真為延續五六百年的古道?環顧四野,舍此而無它途,而且在連體山石上仍能清晰看出人工防滑鑿痕,再聯絡當年王士正越鳳嶺時的詩句:
南岐地何高,鳳嶺居其中。
路絕無鉤梯,直上惹懸溜。
當年王士正是由鳳州動身沿北坡上山,南側下山。我們正相反。他講“直上若懸溜”,我們下山也註定一樣。況且古道多年失修坎坷難行,他是朝廷命官騎著好馬“飛龍河衙衙”尚且磋嘆不已,我們徒步,自然倍加艱辛了。
足有兩個小時,才走出煙筒溝。讓人聯想,是否因為此條山谷一路直上,宛如煙筒,才得此名?再翻隨身地圖,此處距鳳州城還有15裡崎嶇山道。清代所出《天下路程圖引》記載鳳州梁山驛60裡至三岔驛,除去山腳心紅鋪村至三岔10里路之外,上下鳳嶺整整50裡,迂迴艱險,當不虛傳。
再下山坡,兩邊叢林不時有窸窣之聲,原以為野獸,卻突地竄出頭雄健黃牛,彎角瞪眼,橫立道邊。一路寡言的嚮導卻嘻笑著說,這牛若經他手,可賺200元錢。我們問何以見得?嚮導不露聲色娓娓而談,講牛若宰殺,前腿多少斤,後腿多少斤,脅條多少斤,下水可買多少,加之牛皮、牛鞭、牛尾、牛骨……除牛糞無用外,無一不可獲利。嚮導準確到斤兩,讓人想起庖丁解牛,猛想起他是牛販出身,無怪如此熟悉。他卻嘆息,此牛是冬春剛過,太瘦,若到秋後膘肥,可賺300元錢。我們問及販牛收入,他毫不含糊,一口回答:“每年3萬元。”幾乎與縣長教授相當,但以他對業務熟悉程度,也算學有專長,術有專攻,以此身手,也是應該的了。
他見我們一路談說古道,便也主動講起他與姐夫約伴去略陽販牛,一次10頭,越煎茶嶺,至勉縣茶店即順沮水進古陳倉道,經小碥河、張家河至留壩閘口石,再沿箭峰埡進入鳳縣板房鄉,出溝便可由南星迴三岔,所用只是三天。
算算,若沿公路,鳳縣至略陽足足300公里,趕牛最快日不過百里。如此看來,陳倉古道竟近捷一半。此道我們也曾幾次考察,可惜並未全程走完。
愈往下行,山谷開闊去處已有農戶廢棄的宅基,石滾、石碾,再是四周均為廢棄的荒地,如今已荊棘荒草叢生。嚮導說上世紀70年代還有人家,但太陰溼,不適合居家,都陸續遷走。向陽山坡還有一座明顯被盜的古墓,四壁皆石板砌就,碑座碑帽都體制宏大,從規模看顯系夫婦合葬,但石碑破碎,文字斷裂,難以確定身份。嚮導說這是近年被盜,早年經此,墓碑皆完好。估計為清代當地官吏之墓。
這時,遠遠的,嘉陵江河谷,鳳州故地皆已在望,手機有了訊號,時間已為中午12時。連續下坡,雙腿開始打顫,太陽當頂熱辣辣地灼人。但又正應了一句古語:隔山看得見,走去得半天!從看見河谷到走完山地,又整整花費1個小時。到達古鳳州已是下午1時整了。
翻越鳳嶺用了6個小時,上坡1個半小時,下坡卻用了4個半小時,這說明鳳嶺北坡綿長陡峭,南坡低緩短促。估計南邊三岔海拔較鳳州高。
讓人費解的是,古人為何選擇鳳嶺,而不繼續沿嘉陵河谷前行約20公里翻酒奠梁呢?無論如何,酒奠梁絕無鳳嶺之迂迴險峻。惟一的解釋是與鳳州州治所在有關。鳳州緊挨山坡修建,舊時城垣便曾利用山坡土崖,古驛道出西門便上坡,直奔鳳嶺,驛道一旦修成,往來商旅肖規曹隨,順路走就是,這一走就是明清兩代五六百年。直到1934年修築國家軍備命脈西漢公路時,我國公路界元老趙祖康、孫發端、張佐周等人經實地測繪,才沿酒奠梁修盤山公路,徹底避開了鳳嶺的迂迴險阻。
五
歷史總讓人思索不絕,回味不盡。據明清兩代沿用的《天下水陸路程》載:北京至陝西四川路,西安至漢中段,從長安的京兆驛始,經咸陽的渭水驛,興平的白渠驛、長寧驛,武功的邰城驛,扶風的鳳泉驛,岐山的岐周驛,鳳翔的岐陽驛,寶雞的陳倉驛、東河橋驛、草涼樓驛,鳳縣的梁山驛、三岔驛、松林驛、安山驛、馬道驛,褒城的開山驛,再50裡至漢中府,共18驛,即需18天路程。其中翻秦嶺為8驛,即8天路程。這在今天看不可思議,因為今天西安至漢中,火車一夜,汽車4個小時,飛機還不到一個小時。筆者多次乘車穿越秦嶺,多在4個小時左右。但仔細一想,路途雖然節約了時間,但轉身又會投入滾滾紅塵之中,忙於公務,忙於家事,忙於許多本不情願的應酬,忙於許多回避不了的糾葛,不管有多少冠冕堂皇的事由,從古至今,究竟有多少人真正甩脫了名利的誘惑,富貴的陷井,能夠真正心懷“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古仁人之心!
倒是古人或因公務、或徇私情、或迂升遷,或遭流貶,一旦從京城、從官場、從糾葛、從是非中走出來,走上漫漫的驛路,走進重重的山水,貼近自然,也就貼近了人的本性,會沖淡懊喪,化解煩惱,春風得意者會收斂鋒芒,看長望遠;心情沮喪者會總結得失,放鬆釋然,真正走進自己的生命,成為性情中人。一路或憑弔古蹟,或欣賞山水,或詠歎,或吟唱,均成為一種生命體驗的自然流露與釋放。全唐詩四萬八千餘首,幾近半數為旅途所為。前文提及的清初文豪王士正,先後三次涉足秦蜀古道,除了寫下大量詩歌,竟還寫了《蜀道驛程記》等3種筆記。再是汪灝,是清代一位以政績入史,不以詩名顯揚的政府官員。涉足蜀道,寫下10首“棧道雜詩”鐫刻於石碑,現藏漢中市博物館,已成文物。
這說明人類程序中各個階段產生的各種文明並不能互相取代。倒常是互相補遞,揚棄傳承,比如,我們在拋棄了鳳嶺古道的同時,不能把孩子和髒水一起潑掉,而是要好好整理、挖掘,承繼因鳳嶺而產生的長長的過去……
文中圖片均為作者提供
作者簡介
(說明:王蓬和他的著作)
王蓬,國家一級作家二級崗位(二級教授)曾任陝西作協副主席、漢中市文聯主席、作協主席。創作40餘年,結集50餘部。曾獲國家圖書獎、冰心散文獎、柳青文學獎、全國首屆徐霞客遊記獎等多項獎勵,並有多種著述翻譯國外。系國務院享受特殊津貼專家、陝西省有突出貢獻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