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古代文學作品,只要憑藉各類文獻,對文字仔細推敲,沉浸其中並反覆體味,就能解讀賞析。但是有些作品,如想通透地解讀,非得跑去文學發生的“現場”不可。比如《敕勒川》這首詩,沒去青海高原之前,我以為自己已經解讀得很妥帖了。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非常簡明的詩句,用現代漢語翻譯特別容易:遼闊的敕勒大平原,就在陰山腳下。敕勒川的天空啊,看起來像牧民們居住的氈帳一般,四面都與大地相連。蔚藍的天空一望無際,碧綠的原野茫茫不盡。有時風將草兒吹低了頭,就能看到一群群的牛羊,時隱時現。以上譯文,沒有哪一個字沒解釋清楚的。這樣的解釋,考試沒問題,但是否解讀通透了呢?
當我站在青海高原上,看著白色羊群散佈在一望無際的山脊上,羊身潛沒在茂盛的深草中,有時看見脊背,有時只看見羊角,突然意識到,這裡大約類似《敕勒川》的發生“現場”(我至今沒到過陰山)。唯有站在這裡,看見那些吃草的羊群,“風吹草低見牛羊”七個字才脫離了紙本,“復活”在你面前。這時,你才會滿心歡喜地說:我好像讀懂了它!等我到了科爾沁草原,結結實實地睡了幾晚“蒙古包”後,才明白“天似穹廬,籠蓋四野”的原初生活來源。相比書桌旁的枯坐,兩次蒞臨《敕勒川》發生的準“現場”,我似乎賦予了它更飽滿的解讀。
由文學發生的“現場”與《敕勒川》的解讀體驗,我開始懷疑,那些存在特定“現場”但無法還原,甚至都不可能接近的作品,我們目前的解讀足夠了嗎?
定居成都已四個月有餘,從冬天跨進春天,因為各種環境的轉換,一切都有些懵懂,但在不經意間,成都的“夜雨”卻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好”印象。成都的雨,不是發生在入睡前,就是發生在睡夢中,它溫柔地唱著“淅淅瀝瀝”的催眠曲,讓你感覺踏實、放心,彷彿身外的世界只有雨,再無其他塵雜,只管將自己留在慵懶的沙發上或者溫暖的被窩裡。第二天早上,你一點也不用為上學的路擔心,因為雨早已在破曉前止了步,只留下將浮塵安撫後的路面,而綠瑩瑩、亮晶晶的葉片就站在路兩邊,提醒你:一場雨曾經過這裡。
然後,我再次邂逅了杜甫的《春夜喜雨》: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溼處,花重錦官城。
突然意識到,自己來到了“好雨”發生的“現場”,在相同的城市、相同的季節、相同的夜晚。我所見證的“好雨”定非杜甫見證的那一場,但它們“發生”時的相同因素最多,因此也更接近。杜甫所稱讚的“好雨”,不僅知道“春”這個季節,還曉得“夜”這個時候,所以才說“當春”,才說“潛入夜”。以前,我只留心那個“潛”字,現在我特別鍾情那個“夜”字,因為“夜”的靜謐,還因為“潛”得小心,所以“細無聲”;因為“夜”的濃厚,所以“野徑雲俱黑”,而更顯出“江船火獨明”;因為“夜”的靜謐,與“潛”得小心,才襯托出“曉”的驚喜。
我想,自己所體會的成都“夜雨”之好,與杜甫的體會最為接近。這首詩中的他,並不單單強調“好雨”之農用,而是充分領略“好雨”的體貼與風情。而杜甫能這樣溫婉細膩地領略雨之“好”,似乎唯有彼時彼刻的成都才能成全他。
隨著閱讀的深入,發現杜詩中的“夜雨”似乎不限於成都一地,而是波及了巴蜀全境。杜甫顯然注意到了它的頻繁發生,並多次在詩中提及,如:“蜀天常夜雨,江檻已朝晴”(《水檻遣心二首》其二),“夜雨”確是蜀地的常態。因為“夜雨”下得頻繁,必然會撞見杜甫的不快,所以他也有抱怨,比如“風起春燈亂,江鳴夜雨懸”(《船下夔州郭宿雨溼不得上岸別王十二判官》),夜雨雖停,但山路太溼滑,沒法訪友。又如:“江云何夜盡,蜀雨幾時幹”(《重簡王明府》),“蜀星陰見少,江雨夜聞多”(《散愁二首》其一),詩中的江雲即江雨,冬天裡也會常下,“何夜盡”“夜聞多”是抱怨它的不休不止。秋天也有“夜雨”,甚至沿著長江向上遊蔓延,如:“小雨夜復密,迴風吹早秋。野涼侵閉戶,江滿帶維舟。通籍恨多病,為郎忝薄遊。天寒出巫峽,醉別仲宣樓。”(《夜雨》)這些詩中的“夜雨”都發生於蜀中,它們從春下到冬,四季都不曾缺席,杜甫對它們的態度也是好惡參差,多與他看雨時的心境有關。
但是,杜詩集中以“喜雨”為題者大約四首,卻有三首都發生於巴蜀,而且其中一首也是“夜雨”。
春旱天地昏,日色赤如血。農事都已休,兵戈況騷屑。
巴人困軍須,慟哭厚土熱。滄江夜來雨,真宰罪一雪。
谷根小蘇息,沴氣終不滅。何由見寧歲,解我憂思結。
崢嶸群山雲,交會未斷絕。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吳越。
這首詩中,“喜雨”雖也發生在夜晚,但因杜甫特別關注旱情,只要它下得痛快,無暇留意它發生的時間,“夜”並未構成“喜雨”的重要因素,地理現場不如“旱情”發生的歷史現場對它影響更大。
南國旱無雨,今朝江出雲。入空才漠漠,灑迥已紛紛。
巢燕高飛盡,林花潤色分。晚來聲不絕,應得夜深聞。
這場“喜雨”發生在早晨,一直綿延到了夜裡。與上一首詩的情形相似,杜甫對它的喜愛,也是因為它緩解了旱情,並不在乎它發生的時間。出於迫切的現實需求,杜甫甚至不再關注它是否靜謐無聲,而是希望它的動靜越大才越好。
那一場不在巴蜀發生的“喜雨”,又是怎樣一番景象呢?“吾舅政如此,古人誰復過。碧山晴又溼,白水雨偏多。精禱既不昧,歡娛將謂何。湯年旱頗甚,今日醉絃歌。”(《白水明府舅宅喜雨》)這場雨發生在陝西白水,具體時間未知,也不重要,因為杜甫只顧讚歎它能解旱情,來得及時。
杜甫對這三場“喜雨”的欣賞,更傾向於農事的功利目的,比較春夜裡成都的那一場“喜雨”,不突出它的審美體驗,更少細膩的感性關懷,因此成都與夜的“現場”感都被弱化,不再作為解讀作品的要素。
那麼,蜀中的“夜雨”是否只為杜甫一人所識,它的曼妙身姿只在那首《春夜喜雨》中曇花一現嗎?看來並非如此,還有很多詩人,或耳聞或親臨巴蜀的“現場”,都將那裡的“夜雨”捕捉到了自己的詩歌中。在盛唐詩人中,岑參有三首詩都用蜀中的“夜雨”來造境,如:“夜雨風蕭蕭,鬼哭連楚山”(《阻戎瀘間群盜》),“朝登劍閣雲隨馬,夜渡巴江雨洗兵”(《奉和相公發益昌》),“夜猿嘯山雨,曙鳥鳴江花”(《與鮮于庶子自梓州成都少尹自褒城同行至利州道中作》),前兩首詩中的“夜雨”皆為烘托環境之艱難,後一首中的夜雨也有些“花重錦官城”的效果。王維:“山中一夜(半)雨,樹杪百重泉”(《送梓州李使君》),“一夜雨”又作“一半雨”,錢謙益以為後者更佳,理由是“送行之詩,言其風土”(《王維集校注》),所言極是。但是錢氏只是注意到了“山中”這一“現場”,沒有注意蜀中這一重要“現場”,所以他對風土的鑑賞也打了折扣。
再看中唐詩人眼中的夜雨,韋應物:“山館夜聽雨,秋猿獨叫群”(《送顏司議使蜀訪圖書》),姚合:“峽猿啼夜雨,蜀鳥噪晨煙”(《送友人遊蜀》),猿鳴加夜雨,簡直成了蜀地風土的典型代表。白居易:“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長恨歌》),蜀地的夜雨,碰上玄宗的才思,居然開創了“雨霖鈴”這一詞牌。
巴蜀的夜雨,在晚唐詩歌中更是形成了搖曳多姿的風景,不僅有李商隱“巴山夜雨漲秋池”(《夜雨寄北》)的孤獨蕭瑟,也有李洞“夜聞子落真山雨,曉汲波圓入畫圖”(《宿成都松溪院》)的清新神奇,還有他“千年松繞屋,半夜雨連溪。邛蜀路無限,往來琴獨攜”(《贈唐山人》)的幽古與浪漫。描摹巴蜀夜雨的晚唐詩歌非常多,這裡僅舉其要:“曉風抹盡燕支顆,夜雨催成蜀錦機”(張祜《薔薇花》),“不知煙雨夜,何處夢刀州”(李遠《送人入蜀》),“萬里波連蜀,三更雨到船”(張喬《江行夜雨》),“夜雨龍拋三尺匣,春雲鳳入九重城”(王鐸《謁梓潼張惡子廟》),“巫山夜雨弦中起,湘水清波指下生”(韋莊《聽趙秀才彈琴》)等。
這許多場“夜雨”,綿延成都內外,走過冷暖四季,從盛唐一直淋漓到了唐末,在唐詩中凝固成典型的蜀地風景。但唯有那個春夜,與杜甫邂逅的那一場“夜雨”,才與“喜”情最合,含蓄多情並且搖曳生姿。
(作者單位:四川師範大學文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尹玉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