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藝術展覽正呈現出“神秘主義再臨”的趨勢,在中國當代藝術家的創作中,我們能否同樣找到一條神秘主義的維度,在瀰漫著危機與迷霧的創作環境中給予我們理性判斷之外的啟示?為此,《藝術新聞/中文版》採訪了五位/組活躍在中國當代藝術現場的年輕一代藝術家:陳哲、王拓、陳天灼、山河跳!、陸揚。
他們出生於1984至1989年間,成長過程經歷了全球化程序中不同的文化、思潮、經驗的同時湧入,對“神秘主義”的認知也處在一種不同於西方世界的雜糅狀態,混合了神秘學知識、宗教體驗、民間信仰、流行文化中的神秘成分,連同對超自然和未知事物的一般興趣,在當代網路空間和後資本主義的消費環境中經歷著別樣的轉化。《藝術新聞/中文版》試圖透過神秘主義的全新視角考察他們的創作,瞭解他們對神秘主義的理解及近期的關注方向。
從"聯應"走入混沌
陳哲的長期專案《向晚六章》因2020年爆發的疫情暫時中斷,卻因此獲得了一段自由的時間去省察自己的內在世界,從對外部知識的蒐集和研究,轉向專注於自身與動盪幽暗的外部世界之間關係的體驗與實踐。在其中,陳哲感到一種神秘學意義上的“聯應”(correspondences)或“交感”(sympathy),感到自己與周遭的日常、廣闊的時空、不同時期的經歷和創作,都以某種神秘的方式相互關聯和影響,無需中間的邏輯與因果。這種“聯應感”貫穿於陳哲去年秋天在上海BANK畫廊開幕的個展“你仍然知道的事”。
陳哲,《偏善幻中來:身心1》,照片,2020年,圖片來源:藝術家
陳哲在展覽中提示觀者想象與生俱來的“兩張地圖”:每個人出生時的星圖,以及伴隨發育逐漸閉合的顱縫,兩者皆向每一個體揭示出不同的生命路徑,卻總因過遠或過近而顯得奧秘難明。顱縫的圖案時而映現於石凳上燭色搖曳的動物顱骨(《古夢:在你面前》,2020),時而被織入牆上尺幅巨大的膚色掛毯(《迷宮離天最近》,2020)。幽光昏幻的展場中諸多材質和意象構成一種纖細的共振,更呼應著陳哲早年作品中肉身的感知性。今年春天,陳哲攜部分作品參加UCCA沙丘美術館的群展“太空奇談”,將《迷宮離天最近》轉化為專為戶外海邊呈現的版本,顱縫的形狀被製成蜿蜒交錯的鋪地鏡面,使天照影於地,並在夜晚無人時映出神秘的星空。
陳哲,《古夢:在你面前》與《迷宮離天最近3(海邊)》在UCCA沙丘美術館"太空奇談"展覽現場,2021年,圖片來源:藝術家與UCCA沙丘美術館
陳哲對神秘主義的興趣由來已久,但像許多同齡創作者一樣,自認為不具備某種“純真”去“篤定一種信仰”,曾更多將神秘當作一種審美追尋。疫情中的“聯應”體驗為她喚醒了許多過去閱讀和經驗的“生命團塊”,甚至打破線性的因果先後,使她從展覽之後的閱讀和經歷裡也能發現與展中意象的隱秘關聯。神秘學為她當前的創作提供了“趨於混沌的結構模型”,她願“走進混沌之中,在不確定性之中,得到確定性。”
穿越時空,勾連生死
王拓,《煙火》(靜幀),彩色有聲單頻4K影像,2018年,圖片來源:藝術家
王拓,《扭曲詞場》(靜幀),彩色有聲三頻4K影像,2019年,圖片來源:藝術家
今年夏天,王拓在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舉辦了首場機構個展“王拓:空手走入歷史”,首次完整呈現了他歷時四年深入故鄉東北創作的“東北四部曲”系列影像:《煙火》(2018)、《扭曲詞場》(2019)、《通古斯》(2021)和《哭陣門》(2021)。王拓進行過大量對東北薩滿儀式的研究和田野考察,並提出“泛薩滿化”(Pan-shamanization)的概念,薩滿卻從未作為一個角色在他的作品中出現。薩滿文化對王拓的啟發,在於人如何透過“出神”(trance)狀態,使身體成為歷史輪迴中的媒介,與不同的時空“勾連”在一起。
《扭曲詞場》中當代社會的“為母復仇者”與1919年“五四”年代自殺的學生相隔百年的死亡,《通古斯》中1948年“長春圍城”期間朝鮮逃兵對濟州島故鄉的“神遊”和中年學者回返“五四”重做抉擇的幻夢,使不同歷史時空與個人命運如鬼魅般的疊影,顯出神秘的對應與聯通。作品中多次發生的死亡並無沉重感,卻像一種輕逸的轉化方式,如《煙火》引述明代小說《喻世明言》中書生為赴友人重陽“菊花之約”而抹脖自盡,是因變成鬼魂便能“日行千里”。王拓在北京到東北的高鐵上曾偶然看到LED燈牌中滾動著“高鐵動臥,夜行兩千公里”的近似表達。在歷史、文字與個人經驗勾連而生的恍惚感中,藝術家成為體驗時空倒錯與輪迴的媒介。
王拓,《通古斯》(靜幀),彩色有聲單頻4K影像,2021年,圖片來源:藝術家
“泛薩滿化”源於王拓在東北考察中發現真正的薩滿已近“祛魅”,成為一種“非遺”語境下的文化身份和歌舞表演,而薩滿的原始能量卻被稀釋、轉移到了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與薩滿無關的個人和群體活動也帶上了神秘的儀式感。王拓片中的“泛薩滿化”也關乎當下身體媒介與網路媒介的共生關係:“所有的生存經驗都被介質化,所有的動作被儀式化,儘管沒有薩滿,卻是集體出神。”
肉身入迷,沒如塵埃
陳天灼擅長創造迷幻詭譎、癲狂亢奮的儀式性表演現場。2016年的作品《自在天》融合了佛教、印度教、基督教中的形象,演繹成一場肉身出神的狂熱祭祀,又如邪典文化和地下俱樂部歌舞的露骨狂歡,崇高恐懼混合情色血汙,迷醉與不適升沉輪替,源自對梵文經典《薄伽梵歌》的讀解,指向對生死輪迴的啟示。2019年在木木美術館呈現的《入迷》延續了亢奮的儀式感,卻少了明確的宗教符號,凝心於每一表演者個體,如何在連續3天、每天12小時的表演中從一個普通的肉身逐漸發生轉變,進入一種“入迷“(trance)的狀態。
陳天灼,《自在天》表演現場,2016年,圖片來源:長征空間
陳天灼,《入迷》在木木美術館表演現場,2019年,圖片來源:藝術家,攝影:申佩玉
陳天灼信仰佛教,藝術的興趣卻是“泛神秘”的,每次創作都會有計劃地進行文字和實地的考察。他曾為《入迷》親身考察巴厘島、爪哇、印度、西藏等地的各種宗教或神秘儀式中的入迷現象,“部分地參與進去才會有體驗”,作品中的演員也包括不同形式的靈性修習者,在舞臺上的互動中爆發出奇異的能量。陳天灼同樣從儀式的視角去看待當代的地下俱樂部等文化,將強烈的情緒感化力、鮮豔的色彩與印度教中五顏六色的身體或西藏唐卡中護法神的形象聯通起來,恐怖的意象指向對“生與死的因緣關係”的警示,露骨的場面觀照對金錢迷色的慾望,“正是現在每天發生的事”,亦可如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所言,以“色情”實現對死亡的超越。
陳天灼,《塵埃》拍攝現場,2020年,圖片來源:藝術家和美凱龍藝術中心,攝影:任星星
今年初,陳天灼釋出了接受美凱龍藝術中心委託創作的全新影像作品《塵埃》,延續陳天灼對生死輪迴的痴迷這一創作主線,也關乎疫情時代對人類如微塵般處境的重新思考。藝術家在疫情中穿行西藏、青海、四川多地拍攝取材,飛雪中的寺廟、修建中的佛堂、法器、足印、轉經的流水、動物標本、報廢的車輛、骷髏牆上密集的頭骨,構成一個人類離場、空幻寂滅的世界。“完全沒有人類出場,我還是會稱之為一個opera或表演,那些意象都是opera的主角。人類中心主義正在瓦解,我在作品中的轉變是拋棄了肉體的概念。”
虛實之間,亦幻亦真
雙胞胎藝術家黃山、黃河成長於有“改革開放的視窗”之稱的深圳,經歷這座城市急速現代化程序的同時,也從當時的“民俗文化村”和港臺電視劇等文化娛樂產品中獲得了對於神秘事物的早期啟蒙,並透過閱讀相關書籍自學八字、星盤、手相、塔羅等不同文化中的占卜方式。兩人於2016年組成“山河跳!”, 測試“問卜”作為行為藝術觸碰當代議題的可能。在2018年的作品《深淵》中,她們根據神話和歷史中的女性人物設計了一套不基於任何信仰的籤佔系統,81支籤中既有“女媧補天”、“木蘭從軍”,又有“夏娃的蘋果”、“輝夜姬的羽衣”。藝術家向觀眾解釋抽到的人物和籤文的過程不涉及明確的吉凶預測,而更像是一種使創傷顯露的溝通療愈,之後在繪有女性面部的鼓上擊打許願的儀式又將療愈轉化為帶有傷害意味的舉動。
山河跳!(黃山+黃河)在《深淵》工作坊現場,2018年,圖片來源:藝術家與泰康空間
在對求籤、扶乩等占卜文化進行田野考察的過程中,黃山與黃河體會到神秘主義在歷史上關聯的意識形態色彩:“我們求了那麼多次籤,籤文的主角都是男性,比如《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中的人物,背後有用經典故事教化大眾的官方意識”。“山河跳!”以女性或動物(《人間傳說之動物占卜卡》,2017)為主角的占卜系統涉及對這一問題的回應,並避免了執意於成敗禍福的功利性。她們認為占卜的啟示力量在於“亦幻亦真,在虛實之間有很大的空間”。
山河跳!,《愚者》,iPad錄影裝置,2019年,圖片來源:藝術家
“山河跳!”還將神秘實踐延伸至數字虛擬空間。黃河曾在藝術家曹斐在遊戲“Second Life”中的作品《人民城寨》(RMB City)中實施開光儀式和風水勘測(《Q大師的虛構風水》,2008-2009);“山河跳!”2018年的作品《愚者》則以早期電腦螢幕保護動畫的沉靜風格,模擬佛教觀念中生命從死後到來生之間的“中陰身”可能看見的畫面。疫情之後,兩人開始了在暨南大學應用心理學高階研修班的學習,進一步探究真與幻、神秘與心靈之間的深層聯絡。
從意識探索到"數字降靈"
陸揚在2015年的作品《陸揚妄想曼陀羅》沿宗教與腦科學兩條線索、透過陸揚的“無性別虛擬化身”來探索意識與身體的關係。冷靜的機器旁白接連講述著腦科學視角下情緒的運作機制、腦科手術中的情緒干預手段,以及“七情”“八識”等佛教中解釋情緒與意識的術語,陸揚的虛擬化身卻似因紛雜的資訊輸入而處在一種妄想和痙攣的失控狀態。藝術家在作品中同時想象了自己透過“光環定位儀”開啟腦中“神之光”的場景、自己死後頭顱漂浮、器官腐爛的畫面,以及自己的一場葬禮。炫感十足的數字影像融合了動漫、遊戲、科幻、MV的元素,以及大量來自藏傳佛教、日本密宗“真言宗”、基督教、道教、泰國降頭術,以及禪觀修持法“不淨觀”中的意象。
上圖:陸揚,《陸揚妄想曼陀羅》,單頻數碼錄影,2015年,圖片來源:藝術家
下圖:陸揚,《陸揚妄想罪與罰》,單頻數碼錄影,2016年,圖片來源:藝術家
陸揚在隨後的創作中延續著將宗教與科學結合的認知手段。《陸揚妄想罪與罰》(2016)繼續以陸揚的虛擬化身和炫奇紛燃的場景探索科學與宗教相遇的悖論:如果慾望和罪的源頭來自我們大腦的先天構造,造物者為何又要設計一個地獄來懲罰罪人?《電磁腦神教》(2017)則創造了四位透過調節人類大腦不同部位來治癒佛教所言“四大”痛苦的神靈。
最近,陸揚與FACEGOOD公司合作創造出全新的陸揚化身超寫實數字人“DOKU”(“獨生獨死”),並於今年春天在紐約的亞洲協會三年展(Asia Society Triennial)和簡·隆巴德(Jane Lombard)畫廊的陸揚個展上進行了初步呈現。先進的技術不僅可以透過捕捉藝術家的面部形態和肌肉運動塑造如真人般精確的造型,還能採集不同文化中擁有異於常人的面部和身體肌肉控制技巧的舞者們的動作資料,應用到數字人的身上。未來“DOKU”將現身於不同的數字環境,可能是電影、遊戲、VR、現場實時演出、直播平臺,甚至代替陸揚本人面對公眾。
陸揚全新超寫實數字人化身"DOKU"(獨生獨死),圖片來源:藝術家
陸揚將自己創作虛擬化身的過程稱為“數字降靈”:“這是目前我的博士論文題目,也是現在很多人玩遊戲時會有的體驗,感覺我的靈魂穿梭在不同的虛擬角色裡面。”陸揚並不認為神秘主義是自己創作的重心,因為任何超自然的“神通”在虛擬世界裡都太容易獲得,但這種“無限可能”卻觸發了對於“自我”的神秘思辨:“他更多的讓我感覺到這個世界上沒有具象的‘我’的存在,我可以是任何一個人,如果明天醒來我變成了其他人的話,我可能就以那個人的形式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