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瘦鵑是通俗作家的代表人物,也是一名創作和翻譯比翼齊飛的近現代作家,他不僅翻譯了眾多歐美文學作品,還撰寫了大量的小說與散文。範伯群稱他“著、譯、編皆能,又是傑出的園藝盆景專家”,“作為一位‘名編’,他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幾乎撐起了上海市民大眾文壇的‘半片天’”。陳建華在著作《紫羅蘭的魅影:周瘦鵑與上海文學文化,1911—1949》中,將周瘦鵑小說分為“早期心理小說、‘杜撰’小說、‘詩的小說’”等,其均為周瘦鵑20世紀一二十年代創作的小說。文匯出版社2011年版《周瘦鵑文集》所收小說也都創作於20世紀一二十年代。從範伯群與周全編《周瘦鵑年譜》(以下簡稱《年譜》)、王智毅編《周瘦鵑研究資料》等文獻來看,自20世紀30年代後,再未出現周瘦鵑創作的小說。但是,並不能就此認定周瘦鵑的“最後”小說創作時間就在20世紀20年代末。
筆者發現,周瘦鵑創作的短篇小說《明天》發表於《新紀元週刊》1946年第3期,出版時間為“民國三十五年一月十五日”。《新紀元週刊》於1946年1月在北京創刊,出版至第4期停刊,為綜合性時政刊物。主要撰稿人有鄭逸梅、周瘦鵑、呂思勉、趙景深等人。《明天》在周瘦鵑的文集、年譜、研究資料中均未提及,也是目前所知周瘦鵑的“最後”一篇小說。按照相關資料和研究梳理,周瘦鵑在20世紀40年代間的小說創作幾為空白,為什麼時隔多年後,他會再次提筆創作短篇小說呢?
據《年譜》記載:“1946年1月,除已婚嫁的子女之外,舉家遷回蘇州紫蘭小築,著手修理殘破不堪的家園。”《明天》恰好發表於周瘦鵑遷回紫蘭小築期間。《年譜》記載:“1937年8月,日寇出動飛機轟炸蘇州等地。周瘦鵑攜全家避難,同行者還有程小青及東吳大學幾位教授。先在浙江湖州南潯鎮避難3月;後東南沿海局勢吃緊,遷安徽省黟縣南屏村。”由此可知,周瘦鵑從離開紫蘭小築到遷回,已有近十年時間。其間,周瘦鵑也曾回到故園,並撰寫《紫蘭小築九日記》,《周瘦鵑文集》收入此文,前有“編者按”:“抗戰期間,周瘦鵑長居滬濱。蘇州紫蘭小築曾遭敵寇踐踏,田園荒蕪。1943年5月,周瘦鵑偕夫人胡鳳君回到‘閉鎖經年’的故園。”值得注意的是,周瘦鵑每次回到故園,都會想起次子榕,“1936年2月,二子榕在紫蘭小築學騎腳踏車,不幸跌入池塘溺亡,周瘦鵑寫了多篇血淚回憶短文,並將池塘填平”。1943年,周瘦鵑回故園撰寫的《紫蘭小築九日記》,就有回憶次子榕的文字。當抗戰勝利後周瘦鵑舉家遷回故園,凝視紫蘭小築中業已填平的池塘時,怎能不讓他再次想起次子榕呢?
《明天》正是這樣一篇寫父子永別的故事。小說中,父子二人分別是林教授和小兒子阿明,阿明總是央求爸爸給他講故事,而林教授因為工作繁忙、疲倦和考慮自己的前途,總是回答兒子道:“這故事等我明天講給你聽好了。明天,明天,明天一定講!”可是,“明天”林教授在繁忙中又將給兒子講故事推遲到“明天”。沒承想,在第三天的早上,阿明在上學路上被吉普車所撞而離世,林教授在悽風苦雨的夜裡內心充滿悔恨和悲傷。小說依然表現了周瘦鵑對家庭倫理的思考,但小說更是他遷回紫蘭小築後睹物思人情感的抒發。次子榕已去世十年,周瘦鵑目睹劫後殘存的紫蘭小築,因回憶思念兒子,寫下這樣一篇寄寓自己悔恨和遺憾情感的小說《明天》,正在情理之中。現將小說摘錄如下。
明天
黃澄澄的斜陽,有氣無力地映照著一個瘦長的身影,走進了巷口,腳步拖得慢慢的,一步勻做了兩步,也像是有氣沒力的樣子。
林教授照著他每天刻板的常例,這時回家來了。他上下午上了兩個大學的課,吃飽了黑板上的粉筆灰,講幹了口中的涎沫,這兩個大學一個在東區,一個在西區,隔離的遠遠的,林教授又捨不得從他有限的束脩中分出一筆錢來坐車子,只好勞動他的兩條腿,東西奔波,所以他每天傍晚回來,總是累得什麼似的。
他回到了家裡,照例直上樓梯,到他的書房中去,脫去了皮鞋,換上了一雙軟底的拖鞋,靠在一隻單沙發中,仰著頭,閉著眼,休息一會,調節他一整天的疲勞,總要等他太太喚他吃晚飯時方始下樓。
然而他今天並不能好好的休息,因為教育協會中請他明天晚上在無線電臺上廣播科學救國的一篇理論,他正在打著腹稿,僅今晚上預備起來,要講得怎樣的明白暢達,要講得怎樣的輕鬆動聽;可不要讓聽眾厭他沉悶而關上了收音機。他知道明晚的廣播很重要,有關他前途的發展,有許多專家和教育當局都得聽他的演講;要是講得精彩的話,也許有升任某大學校長的可能。
他不住的想著,想著,直想出了神,因為閉上了眼睛,連斜陽完全隱去夜色隱進了窗子也沒有覺得。冷不防一聲“爸爸”直送到他的耳中,把他凝聚著的精神打散了。他瞪開眼來一瞧,卻見他那寵愛的小兒子阿明站在他的面前,隨把旁邊書桌上一盞檯燈旋亮了。
阿明是一個八歲的玉雪可愛的孩子,紅噴噴的兩個面頰,好似兩隻金山蘋果,一雙烏油漆黑的眼瞳,活像兩顆圍棋用的黑棋子,這時帶著笑,直向他爸爸的臉上凝注著。
……
阿明把那書擱在他爸爸旁邊的一張矮几上,又道:“爸爸,停會兒你一有了工夫,就自管講起來,只要講得響一些,好在我在隔壁房間裡也聽得到的。”阿明的小手,在他爸爸的手背上輕輕地按了一下,表示已和他約定了。
“我知道,我知道,阿明,你就到媽媽那裡去吧。”林教授揮了揮手,把阿明支使開了。
明天,林教授仍然忙著出去上他的課,昨晚上他整整的忙了一個黃昏,預備今晚在無線電臺上廣播的那篇稿子,一節一節的寫了下來,終於沒有工夫給阿明講那白雪公主的故事,就是他所答允了的明天也因廣播而騰不出工夫來。他是預備在第三天晚上講的,然而,阿明已不在這世界上了。
……
(《新紀元週刊》1946年第3期)
(作者單位:常熟理工學院師範學院中文系)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包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