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9月13日,家住廣州市海珠區的梁煥,被《羊城晚報》的頭版新聞吸引了。這則新聞題為《苦尋八天找到當年小英雄》,78歲的老人看完新聞,雙手激動地顫抖著,留著眼淚自言自語道:“難道我嚴守47年的秘密公開了?如果真是這樣,那我的身份也終於可以公開了!”
報紙上說的“小英雄”,名叫張戎機。1954年國慶前夕,正在上小學二年級的他,在上學路上意外發現一個奇怪的“煙盒”,並及時交給了警察。經鑑定,這是特務放置的一枚烈性炸彈,廣州市公安局順藤摸瓜,成功破獲了這起“解放初期第一大案”,一口氣抓了25名特務。
而這枚炸彈,正是梁煥帶到廣州的(總共帶了6枚)。那麼,他看到報紙為何如此激動,嚴守47年的秘密又是什麼呢?如果您感興趣,請繼續往下看。
一
梁煥的故事,還得從1949年說起。
廣州解放初期,特務的活動仍然十分猖獗,每年到了國慶前夕他們就蠢蠢欲動,企圖執行所謂的“華南行動”,妄圖在人民歡慶的日子裡搞破壞。根據廣州市公安局的資料顯示:1954至1964年間,僅廣州就抓獲363名美蔣特務,繳獲定時炸彈72枚、縱火器85件以及大量破壞器材等。
當時的深圳,還只是一個人口不足5千的小漁村,卻因與香港一江之隔,成為敵人向廣州滲透的主要通道。兩地之間,有一座不足百米的羅湖橋,連線著羅湖火車站和新界火車站,一批工人長年累月在橋上從事過境貨物的搬運工作,梁煥就是其中之一。
1949年10月19日,深圳解放,駐守深圳邊防的是解放軍公安10師30團。當時,30團有一位叫徐展的偵察參謀,負責深圳河兩岸的敵情偵查。他在執行任務時,很看重當地人提供的情報,並有意在農民、漁民和搬運工人中發展“特情”(臥底)。很快,梁煥就進入了他的視線。
梁煥當年才二十多歲,是寶安縣深圳鎮搬運公司的一名工人。解放前,他因為家窮沒少受欺負,因生活所迫,弟弟也賣給了人家。解放後,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新中國的溫暖,內心也積極地向黨靠攏。
透過暗中摸底考察和多次接觸,徐展認為梁煥忠誠可靠、機智勇敢,而且應變能力超強,很適合發展為“特情”人員。經過一段時間的考察、試用後,梁煥正式成為30團偵察股的“特情”人員,主要任務是在深港兩地搬運作業時,對可疑物件進行調查,伺機打入敵人內部。
二
1953年,一個叫張福智的人引起了梁煥的注意,此人在賭場工作,平日總是神出鬼沒,行動詭異。梁煥的直覺告訴他,此人很可能是國民黨的潛伏特務,便將這一情況上報給了徐展。徐展透過掌握的各種情報,確認此人系香港特務站站長。於是,他給梁煥下了任務,尋找機會接觸張福智,爭取信任並打入敵人內部。
可是,該如何接近對方,又不引起對方的懷疑呢?說來也巧,張福智也在物色“特工”,梁煥遂以走私相機為由與他接觸。梁煥的應變能力,令張福智印象深刻,也贏得了他的初步信任。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張福智又將他帶到香港,讓美國CIA情報人員進一步考察。美國人得出的結論是:梁煥忠誠、能幹。就這樣,梁煥在經過多方考驗之後,順利打入敵特組織,成為張福智的交通聯絡員,主要負責他與廣州特務陳二妹(女)之間的情報傳遞。
據梁老回憶,他當年與國民黨特務聯絡時,在文德路有一處秘密接頭地點,如果牆上擺著一塊磚,說明“有情報”;如果“同意見面”,就在旁邊再擺上一塊磚。他每次拿到情報之後,總是想方設法聯絡徐展,將情報送到30團檢查並得到指示後,再做下一步處置。
三
張福智等國民黨特務,一直妄想在廣州製造一起“驚天大爆炸”,當時廣州最繁華的地點——廣州火車站、文化宮、公安局、新華戲院、發電廠、白雲機場等,都是他們的目標。梁煥得知敵人這一特大陰謀後,立即將情報遞給了30團,30團又上報給中南公安司令部。由此,一張圍捕特務的天羅地網展開了。
1954年國慶前夕,張福智決定動手,讓梁煥利用過境搬運作掩護,將美製TNT烈性炸藥和燃燒彈六枚,分兩次,每次三枚,秘密運過境。敵特為了掩人耳目,竟喪心病狂地讓梁煥帶著妻子和未滿週歲的兒子護送炸彈入境。
炸彈偷入境之後,梁煥按照事前約定,在羅湖橋附近的一處廁所裡,將6枚炸彈轉交給30團偵察參謀劉衍昌,隨後交由廣州市公安局進行技術處理。經過處理,6枚炸彈排除了爆炸、燃燒功能,在公安人員的嚴密監控下,梁煥前往廣州與敵特分子匯合。
梁煥到了廣州,在特務陳二妹的安排下,住進了一家賓館。沒多久,潛伏在廣州的特務紛紛現身,前來賓館領取炸彈,結果被公安人員悉數抓獲。緊接著,警方順藤摸瓜,最終將這個25人的敵特團伙一網打盡。
四
這起大案被破獲後,葉劍英親自到慶功大會祝賀,徐展也因立功被中南軍區授予“二級偵察模範”。然而,功勞最大的梁煥沒能成為英雄,卻背上了“反革命”的罪名,名字出現在廣州市中院的判決書中。
很多人看到這裡,肯定要為梁煥鳴不平,人家冒著生命危險蒐集情報,為保護廣州立下了大功,到頭來無功也就罷了,怎麼還讓人背黑鍋呢!其實,這也是無奈之舉。由於當時敵我鬥爭尖銳複雜,為了保護梁煥及其家人的安危,避免他們被敵人報復性暗殺,有關部門不得不採取這樣的措施。
不久,梁煥一家在有關部門的安排下,從深圳秘密遷往廣州定居,他本人被安排進廣州市二運公司工作。他的原名“梁初”,也就是在這時改為“梁煥”的。
當然,除了安全方面的考慮外,有關部門還有另一層考慮。由於特務頭子張福智還逍遙法外,此案可能仍有漏網之魚,所以公開宣佈梁煥為“反革命”、“特務”,是希望一旦有需要的時候,再次讓他作“誘餌”。
五
起初,梁煥感到萬分委屈,“反革命”這頂帽子他堅決不肯接受。領導只好給他做工作,說這是黨和人民的需要,也是“國家秘密”。於是,生性淳樸善良、懷著對黨和人民無比深厚感情的梁煥,坦然接受了自己的“罪名”。
此時的梁煥,公開身份是二運公司的員工,但他的檔案關係卻在廣州市公安局,仍是一名“特情”人員。身邊的同事若知道眼前這位貌不驚人的漢子,居然是一位特工,不知該作何感想!
在此期間,梁煥一名同事的叔叔突然從香港回來,警方根據掌握的情況判斷,認為此人極有可能是特務。於是,梁煥再次出馬,先是與這位同事搞好關係,然後再接近他的叔叔。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這個“叔叔”果然露出了狐狸尾巴——確實是特務。
憑藉著“反革命特務”的身份,梁煥很快取得了此人的信任,經常替他接頭、傳遞情報。就在這個特務蒐集大量情報,準備逃之夭夭的時候,公安機關神兵天降,一舉將他及其團伙抓獲。
1956年夏,梁煥再次打入特務內部,並取得敵人的信任。有一天,梁煥跟敵人一起去碼頭接新來的特務,沒想到路上碰到兩個老鄉,毫不知情的老鄉一張嘴就喊出了梁煥的原名,他因此暴露。從此之後,梁煥就再也沒有做過特情工作。
六
我們上文說過,梁煥的公開身份是二運公司的員工,他每天需要按時上班。可因為要執行“特情”任務,他常常無法正常工作,面對領導的誤解,他為了保密只能忍氣吞聲。因為他是上級安排進來的,領導沒辦法開除梁煥,卻想著辦法懲罰他,不僅給他安排最苦最累的活,還把他調到南石頭(位於廣州海珠區)工作。
當時,南石頭的位置比較偏僻,公共汽車尚未開通,梁煥每天上班至少要走一個半小時。後來沒辦法,他只好主動辭了工作,四處給人當搬運工,這一干就是21年。
廣州市公安局的陳凡(女),一直負責與梁煥的單線聯絡,她對這位“特情”人員的處境非常揪心。於是在她的幫助下,梁煥被安排進東山鑄造廠工作,直至退休。
多年來,徐展也一直關心著梁煥,兩人始終保持著聯絡。每當梁煥遇到難處,徐展總是儘自己最大的能力幫忙。在徐展看來,當年的保密處理對梁煥確實不公平,也覺得自己搶了他的功,心裡一直過意不去。
1980年,國家開始平反冤假錯案,徐展找到梁煥,說:“這麼多年了,你該站出來為自己的不公正待遇說話了,我願為你作證!”然而,梁煥卻拒絕了,他說:“沒等到上級的指示,我寧願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
其實,並非上級忘了他,而是與他單線聯絡的陳凡,因年邁多病喪失了語言能力和記憶力。再加上過去了這麼多年,人事更迭,機構變更,他的“特情”關係不知被轉到了哪裡,才導致他的案件始終難以改正過來。
七
一轉眼,19年過去了,直到梁煥在報紙上看到那篇報道。他仔細閱讀了全文,肯定了一點:張戎機找到的那枚炸彈,就是自己從深圳帶過去的。事實上,那枚炸彈就算找不到也沒事,因為早已經過了處理,是不會爆炸的。
看完報道,梁煥腦海中冒出一個念頭,“難道我嚴守的秘密已經解密了?”同樣,報道也觸動了當年的“見證人”,徐展、劉衍昌以及廣州市公安局的同志們找到梁煥,勸道:“是時候了,我們都願為你作證!”
這時,梁煥才終於下定決心申訴。梁煥讓兒子替他寫申訴書,第一次講述了當年不平凡的經歷,兒子瞪著大眼半晌都不相信,因為幾十年來從未聽父親說過此事。在他眼裡,父親就是一個普通的瘦老頭,怎麼可能跟英雄掛上鉤呢。在確認父親說的不是胡話之後,兒子禁不住流下了眼淚。
整整47年,梁煥頂著“反革命”、“特務”的帽子過了47年,常人難以想象他為此付出了什麼代價。這些年來,梁煥的工作換了好幾個,但無論在哪個崗位,乾的都是搬運工。微薄的收入供養6個子女已屬艱難,根本沒有餘錢讓他喝點小酒,買房子更是奢望。
經濟上的窘迫尚能忍受,政治上的不公平卻讓老人時常垂淚。由於他的身份問題,只有大兒子在早些年入了黨,其餘幾個孩子在入黨、參軍、工作等問題上,全都受了影響。所幸的是,他的申訴引起了廣州市相關領導的重視,市中院也對該案進行了仔細複查。
2002年3月,經過2年多的調查,廣州市中院最終確定:梁煥的申訴屬實,撤銷1955年對其的判決,恢復老人的名譽。公正和清白,在遲到47年之後,終於還給了這位立下卓越功勳的老英雄。(文末提一下,1957年拍攝的經典諜戰片《羊城暗哨》,電影主角的原型就是梁煥,由於老人過於保密,網路上查不到照片,故文中均採用劇照,還請各位讀者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