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父親去世的那一刻,我雖不覺得意外,但仍感到彷彿心口被猛烈地撞擊了一下,腦子一懵。
父親患肺癌已經五年了,而且發現時已到了晚期,這病能拖那麼久全家人都覺得意外和慶幸。就在得到父親去世訊息的前一個小時,我還跟母親通了電話,母親告訴我當時父親正待在客廳裡,剛見了弟弟帶回來的女朋友。不久弟弟就打來電話告訴我父親已去世了,話裡特別強調了父親走得很安詳。
當我難過地把這事告訴妻子,她兩眼瞬間就紅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沒說什麼安慰的話,而是轉身進了裡屋,與躺在床上五歲的兒子說了些什麼,然後就開始翻箱倒櫃找東西,我知道,她是在為奔喪做準備。
我和妻子帶著兒子第二天晚上趕到了廣州。母親雖哀傷但見到我們並未失聲悲泣,還溫言地與兒子說了幾句話,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是啊,時間這麼久了,她心裡一定是早有準備的。見到母親精神狀態還好,我也暗暗鬆了口氣。在場的還有弟弟新結識的女朋友,噩耗發生後她向單位請了兩天假,幫忙辦理喪事。
母親體弱多病,我們兄弟倆都不願讓她老人家為父親的喪事操心,我是長子,理所當然成了主要的決定者。當弟弟談到有些親戚要求給父親土葬時,我不假思索就否定了這一不切實際的意見。不過母親說父親這段時間經常喝家鄉的健力寶飲料,說是怕火葬,我聽了心裡很難受。父親享年62歲,去世時年紀並不老,他心裡有不少牽掛,尤其對母親不放心,他離開時應該是有些不甘和遺憾的。
追悼儀式是在殯儀館裡舉行的,來了不少親戚。五伯從頭至尾抿著嘴唇一聲不吭,神情愴然,七姑特意過來壓低著聲音跟我說了好一會關於父親的往事。父親的原單位一位老鄉,也是我的初中語文老師黎老師也來了,我們聊了幾句,他沒說過多的安慰話,但平素很樂觀的他在此期間長嘆了好幾次。還有一位父親的大學同學黃伯也從香港趕來了,他滿臉的悲慼,尤其是周圍的人都不認識他,顯得特別孤獨,他遞給我兩個蘋果,叫我把它們分別放在靈堂中父親的遺像兩旁。為了不讓母親過於傷心,我們沒讓身體已很差的母親參加追悼會。追悼會很順利,回去後我們向母親報告了情況,她覺得很欣慰,連聲說能風光地給父親開個追悼會她已經挺滿意了。
火葬後我們領了父親的骨灰,翌日早上就包了一輛麵包車趕往老家三水。已經是十一月下旬了,氣候比較冷,好在天氣還晴朗,出了太陽。據說老家的鄉親們已做了準備,到了那裡不用我們操心,我們決定入鄉隨俗,聽從他們的安排。我還是第一次回老家,心裡混合著哀傷、期待和好奇的心緒。在車上六姑和七姑談到了爺爺下葬那天發生的一樁奇事,說爺爺墳頭上當晚亮起了一道神奇的光,她們解釋說:爺爺是位大好人,所以昇天了。爺爺是位醫生,父親也是。
麵包車直接開到了墳山附近,下車後我手捧父親的骨灰罈跟隨著眾人上了山。在祖墳所在地有不少宗族的鄉親在幫忙,墓穴已經挖好。這是一座不起眼的土山,樹木很少,顯得有些荒涼,爺爺和大伯也葬在這裡。父親的骨灰入土和填埋的時候我突然難過得不得了,心裡空蕩蕩的,父親坎坷的一生在我腦海裡一幕幕回放,眼前蕭瑟的墳地讓我感到無比苦澀和惆悵。
老家在一座小島上,島上的居民大多是同姓一族。從墓地回來後我和弟弟立即去拜訪了老族長,他已經風燭殘年,正坐在爐邊烤火,他雖然聽不懂我說的話,但顯然知道了我的身份,對我很親切熱情。陪他聊了幾句後我們就告辭了,臨走時我們給他塞了一個紅包,老族長無法站立,吃力地伸出顫抖的手與我們告別。
中午是在宗族祠堂吃的,擺了幾十桌,同宗的鄉親都來了。在祠堂裡吃的這餐飯都是鄉親們幫忙準備的,我們只出了成本錢。自從踏上這座小島,我內心就開始有些變化。多年來總覺得自己的心靈一直處於無根的狀態,一種可謂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的感覺,尋找不到存在的意義,雖耽於書本,卻一直未能領悟到什麼確切的東西。內心的煩惱也由此而生,常常處於焦慮之中,夜深人靜時往往輾轉難眠。然而,來到這裡後,看著這些年深日久的建築物,望著周圍的一草一木,心中竟莫名地產生了一種眷戀感。周圍熙熙攘攘的鄉親給我帶來的不是平素在人群中的那種不大自在和厭煩感,而是一種血脈相連的感覺,讓我心緒平靜而安寧,內心也湧起一種感恩之情。
吃完中飯後我們來到了祖屋,把父親的遺像與已逝親人的遺像並排掛在了堂屋的牆壁上。祖屋已沒人住了,但很乾淨,據說常有人來打掃。七姑帶我來到了後院,指著一處已傾頹且瓦礫遍佈的地方對我說:“這塊地方是留給你們倆兄弟的,你們將來可以在這裡蓋房子。”我啞然一笑,不過等七姑離開後,我卻在此處盤桓良久,陷入了沉思,後來心中竟萌發了有條件一定要在這裡重蓋一棟樓房的強烈願望。
我走出祖屋,一個人四處隨意閒逛。這裡很閉塞,鄉親們大都不富裕,但他們樸素的形象和友好的目光讓我感到很親切。爺爺曾是當地的一位名醫,據說當年為窮苦的病人看病從來不收醫藥費,鄉親們都愛戴他,在當地威望很高,這也能從這次父親去世後,鄉親們都來主動幫忙可以感覺得到。父親生在廣州,其實並沒有在這裡生活過,可以說爺爺當年的善舉惠及了幾代後人。
小時候父親在我眼裡是一位很嚴厲的人,常常讓我動輒得咎,對他相當懼怕。不過作為醫生,他對別人還是很和藹的,而且極富同情心。記得曾經單位上一位職工的妻子患精神病多年,家裡弄得傾家蕩產也沒治好她,並且最終放棄了治療。而父親在同情心的驅使下,堅持每天上門送藥治療,一年多後成功地使病人的病情大為好轉,基本上恢復了正常,一時被傳為美談。雖然我們父子倆在不少觀點上有所分歧,但父親對家庭的責任感仍是讓我十分欽佩的。
不知不覺間我來到了一片田野前,下午的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四處眺望,慢慢被遠處一片竹林所吸引。竹林很茂密,陽光傾瀉進去後裡面的光亮影影綽綽,顯得頗為神秘,這讓我有些著迷。我佇立良久,冥冥中似乎感覺從那片竹林傳來細細的呢喃聲,在向我傾訴著什麼。我突然覺得腳下的這片土地變得意義不同尋常起來,顯得亙古而親切,彷彿故鄉的一切慢慢向我敞開,大地與我身體融密無間。
我不由想到:這次帶著父親的骨灰踏上故鄉的土地,雖然是一次尋常的奔喪,卻更像是一次精神之旅。落葉歸根,我品味著這句話,心頭湧起一陣甜蜜的感情。我不禁想到,這裡曾經接納了我爺爺,今天又接納了我父親,將來也一定會高興地接納自己,我是否也會因此而成為一個有根的人呢?
晚霞開始出現在天邊,太陽放射出橘紅色的光芒,陽光灑落在竹林上變幻不已,色彩繽紛煞是好看,遠遠望去彷彿有一道雲霧繚繞其間,是那麼地朦朧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