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坐在對面的人一直低著頭沉默。她衣著樸素但整潔得體,雙手拘謹地放在膝上,頭髮服帖地梳在腦後,面頰瘦削,神色平靜,目光雖然躲閃著,但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別人說的那個樣子。
別人都說她是瘋子,但在別人面前,她通常不是現在的這副模樣。在別人面前是什麼模樣?又沒有人真正說清楚。那些說得一驚一乍,眉飛色舞,格外頭頭是道的,恐怕連她的面都沒見過。
她眼皮抖了抖,抬起一半,緩慢地瞄了一眼放在自己面前的紙。
「要筆嗎?」
一支筆被推到她面前。
「這支筆是你的嗎?」
筆看起來非常破舊,斑駁的金屬色的筆帽和凹凸的暗紅色的筆身彰顯著它的年紀,早就沒有人用這樣老式的鋼筆了。
原本平靜的神色被這支舊鋼筆戳開了表面的偽裝,她輕微而緩慢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即使她再次把頭深深埋下,肩膀也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姓名?」
她還是不說話。
「你要是不願意說,寫下來也行。」
聽起來稀鬆平常的一句話,卻不知點燃了她的哪一根神經。她沒有再抬頭,只是死死地盯著面前那張空白的紙。漸漸地,那紙上浮現出了一筆一劃,橫豎頎長瘦硬,撇捺秀麗遒勁,清晰可辨的兩個字。
那是一個名字。
她仔細地辨認了片刻,覺得那字型看起來眼熟,像是她自己寫的,名字看起來也眼熟,但不是她的名字,卻熟悉得像是寫過了很多遍。
「姓名?」
對面的人又問了一遍,但她並沒有在意。
要是我知道,我早就說了。她心裡想著。
這樣的名字在那裡有很多,都是她寫下來的。眼前,身後,頭頂上,腳底下,桌上,牆上,同樣的筆跡,無數個不同的名字,但那都不是她的名字。
「那裡。」她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呢喃道,「那裡沒有我的名字。」
她想不起來她的名字了。
面前空白的紙上逐漸現出更多的名字,大大小小地,密密麻麻擠滿紙面,溢到桌上,又傾瀉於地,就像在那裡一樣,目之所及,遍佈視野。
沒有,沒有。她一個個看過去,每一個都熟悉,但每一個又都不認識。沒有她自己的名字。她緊緊閉上眼,蜷起身,握緊雙手,泛白的指節把指甲摳進掌心。
看到她還是不開口,對面的人又把一張照片推到她面前。
「這個人,認識嗎?」
照片看起來也有年頭了,不太清晰,一個大約十幾歲的女孩,穿著土氣不合身的衣服,衝鏡頭揚起臉,笑得驕傲又美麗。
她的眼神茫然地掃過照片,沒有任何波動,卻漸漸聚焦在旁邊的那支筆上。
不過是一瞬間,她突然從原地彈起,把那支筆迅速抓在手中。
「哎,…… 你!」
她並沒有打算往那張白紙上寫任何字,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一支筆。或者說,那支筆,早就已經不僅僅是一支筆了。
「快點攔住她…… 她要自殺?!」
「快去叫人!」
迎面上前的兩個人試圖箍住她雙手,但瘦削的她力氣卻比他們想象得大,她迅速旋開了筆蓋,把那支筆像武器一樣攥在手中,反手對準了自己的喉嚨,狠命紮了下去。
扭打之間,桌上的照片落地,鮮血濺滿女孩笑容揚起的面龐。
「把嘴閉上,誰讓你這麼笑的?」
從小時候起,任小名就不得不接受她媽下達的一系列規定,不能這樣笑,不能那樣說話,不能穿什麼樣的衣服,不能做什麼樣的事。
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任小名早就很清楚自己怎麼笑好看,怎麼說話好聽,喜歡穿什麼樣的衣服,喜歡做什麼樣的事。比如,在她和劉卓第同時出現的場合,她該穿什麼,說什麼,怎麼笑,怎麼做,都已經形成天長日久的習慣刻在骨子裡,不需要注意就遊刃有餘。
就像現在,她坐在臺下的人群中間,不需要開口,就安靜端莊地面帶微笑地坐著,周圍的觀眾就會投來欽佩和豔羨的目光。當然投向她的目光只是偶爾,大部分時間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臺上。臺上坐著她老公劉卓第,西裝革履風度翩翩,對面的主持人手裡拿著他的新書侃侃而談。他的新書釋出會,任小名都會來參加,坐在觀眾席中間最顯眼的位置。劉卓第是暢銷書作家,人類學博士,在他的學生和讀者粉絲們眼中,他是情感專家,是擅長剖析婚姻和家庭關係的知心導師,是可以靠臉吃飯卻偏偏要靠才華的成熟多金魅力男神。大家也都知道她,她是劉老師的妻子,倆人是一對神仙眷侶,琴瑟和鳴,男才女貌。
所以她就習慣性地擺出一副最幸福的女人的樣子就好。穿得氣質典雅,微笑從容又溫柔,永遠第一個鼓掌,在適當的時候眼眶紅一紅,泛上一點欲落未落的淚花,等聽夠了周圍小姑娘拿手機悄悄拍她的咔嚓聲,才能滿意地把淚花收回去,以免脫妝。
而臺上的劉老師也恰到好處地提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當然是我的妻子。」他笑著說,臺上臺下的兩個人自然地相視而笑。
「在我生活的每一個階段,都有她懂我,陪著我,支援我。我們在人生路上是堅定的戰友和搭檔,是彼此的希望和支撐,沒有她就沒有我的今天。」他深情地說。觀眾們紛紛捂心口露出一副被甜到的表情,鏡頭也迅速地追向臺下的她,淚花還沒收回,又敬業地湧上眼角,再故作慌亂地抬手去擦,鑽戒的反光閃得耀眼。
完美。
散場的時候她聽見走在前面的兩個小姑娘一邊檢視手機裡拍的照片一邊小聲嘀咕,「劉老師和他老婆好甜啊,明明是來聽講的,狗糧都吃飽了。」
「可不是。為什麼人家就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靈魂伴侶。我怎麼才能有這樣的靈魂伴侶啊。」
「就你,你有靈魂嗎你,還伴侶。」
兩個人嘻嘻嗤笑。
「劉老師的老婆是做什麼的?」
「不知道哎,沒工作吧,粉了劉老師這麼久了,他好像沒說過,每次都說她是生活上的賢內助。」
「叫什麼名啊?」
「…… 也不知道。對哦,怎麼沒見過她叫什麼名字?」
「那肯定是劉老師要求的,保護好家人的隱私,他很重視的。」
無心再聽小姑娘閒聊,也沒有去等被讀者圍堵簽名的劉老師,任小名獨自匆匆離開。她今天並不限號,但是通常來參加劉卓第的活動她都不開自己的車,隨手叫了計程車,報了一個地址。
正值下班高峰,在三環上堵了很久才到,任小名熟稔地下車進了寫字樓電梯,按下樓層。電梯門再開啟的時候,面前是律師事務所的招牌,和早就等在走廊裡的梁宜。
梁宜是她的大學校友,兩人同校不同系,畢業之後也不常聯絡,直到任小名兩年前從國外回了北京,她也回國在律所就職,兩人關係才密切起來。任小名早早就約了她今天見面,說有事情要諮詢。
「你不是說要去你們家劉老師的新書釋出會嗎,怎麼來得這麼早?」梁宜一邊帶她去小會議室坐下,一邊給她倒了杯水。
「去了,結束就過來了。」任小名言簡意賅地直入主題,「我要告他。」
「誰?」梁宜還沒反應過來,「你要起訴?起訴誰?」
「劉卓第。」任小名說。她平靜地喝了口水,就像是在說今天三環有多堵一樣漫不經心。這件事在她腦海裡已經盤旋了太久,以至於她說出口的時候內心絲毫沒有波瀾,覺得這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日子裡稀鬆平常的決定。
如果現在正被圍堵簽名的劉卓第知道她做的決定,他會怎麼想?也覺得稀鬆平常?甚至嗤之以鼻,根本不覺得這是一個「決定」?
通常劉卓第忙完正事,晚上不回家吃飯的話,也就是和他的朋友去熟悉的地方小酌一杯,他有個好哥們兒,叫陳君航,是他以前在國外留學時的學弟和死黨,他紅了之後,就把陳君航叫過來給他幫忙,當他工作上的助理,兩個人知根知底,向來沒什麼秘密可言。
脫了西裝摘了領帶,劉卓第卸下了臺上意氣風發的樣子,有些疲憊地接連喝了好幾杯,然後紅著眼睛開了口。「我和任小名,好像出了點問題。」
陳君航還挺驚訝,他參與劉卓第的工作不少,和他們兩口子走得也近,從來沒聽說過他夫妻倆有任何矛盾。
「任小名可能想跟我離婚。」劉卓第說。
隱身的名字
關於兩代女性的掙扎與救贖的故事
作者:易難
完結30.7萬字
逆襲 / 女性 / 救贖
一個隨意的名字。
一個被偷走的名字。
一個不屬於她的名字。
一個不敢再提起的名字。
一個從不曾被忘記的名字。
任小名一直很討厭自己的名字,但即使再討厭,那也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證明,是她成為她自己的前提。
她要把被偷走的名字搶回來。這個名字不僅僅屬於她自己,也屬於很多人。
那些隱身的名字,湮沒在柴米油鹽的煙火裡,品頭論足的批評裡,漫長難熬的歲月裡,失去了身份。但總有人記得她們,也總有人沿著她們的腳步繼續走下去,直到她們的名字被所有人看見。
一個關於兩代女性的掙扎與救贖的故事。
讀者“瘋了恩珠”評論:
兩代人,兩代女性,不完全相同但又相似的命運,還好在小說的結尾,她們都與自己、彼此、生活還有藏於內心的傷痛和解。原本是走得越遠,被命運的線扯得越痛,幸而能看到她們擁有了走得越遠,越能斬斷束縛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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