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雲嫂
何平安
我雖然不是山裡人，但以前每次來到火燒坳，見著的人都一臉的波瀾不驚，極其平靜地打著招呼：“回來了？”我則答道：“回來了。”
火燒坳位於大山腹地，是個只住了十幾家人的小村莊。這裡的房子極具特色，竹子夾著杉樹皮就是牆壁，棕繩編織茅草鋪在頂上就是瓦。無論哪一家，從竹門裡進去，裡面擺放的傢俱都是竹製品，竹凳竹椅竹桌竹床。甚至地板也鋪的是竹。我外婆家也不例外。
我這次來，是因為表哥的兒子結婚。
把車子停在山外，翻兩道嶺，過幾個坎就到了，不遠，才六七里路。
“哎喲，這不是二哈嗎？幾年不見，變化還真大呀。”若不是她嘴角下一顆明顯的黑痣，我還真認不出來站在我眼前的是冬雲嫂。她孃家是山外的，我剛才把車就停在她孃家的院子裡。
冬雲嫂說話一驚一乍，老了都沒變。年輕時長得那個美，讓許多小夥子神魂顛倒，無論走到哪，都有獻殷勤的，只可惜她家成分不好，黑五類的後代沒人敢娶。再則，山外窮，糧食不夠吃，她的兄弟姐妹多，父母一合計，別人養女往城裡嫁，他們來個養女往山裡嫁，一來山裡人不講成分，二來山裡春有竹筍夏秋有野果，冬天還能打野獸，無論啥時候都餓不了肚皮。
“冬雲嫂好啊，還這麼精神呀，五十多了吧。”
“過幾天六十了，這次回來，多住幾天，嫂子請你喝壽酒。”
嘁他嫂子，其實我是尊重她，她丈夫的輩份比我表哥還小，得叫我表哥為叔。我急忙說：“恭喜大壽，看這樣子，你活到百二十歲，也不是問題。”
“哈哈…，那倒好呢，不要活百二十歲，百歲就行了。瓜老味道甜，人老逗人嫌呀。哈哈哈…，還是二哈會講話，逗嫂子開心。”
我打小住在外婆家，在我的記憶中，外公是火燒坳一言九鼎之人，無論是哪家紅白喜事，或者打架鬥毆鬧心事，夫妻婆媳不和家務事，男盜女娼羞於啟齒的事，最後的處理方案都得從外公嘴裡說出來才算。找我外公評斷最多的人，就是冬雲嫂。
我十歲那年，村裡人傳聞她有了桃色事件。
長得好看的女人，哪個沒讓人嚼舌頭的事兒，在火燒坳還真找不出。劉豔，李滿花，張之瑜都曾經被鬧得沸沸揚揚，最後都被證明是空穴來風，子虛烏有。
輪到冬雲嫂，是全村所有男人去了外縣支援農田基本建設的時候，傳得有板有眼，連她內衣的花色都描述得清清楚楚，別人要是沒看見，能說得這麼周詳嗎？按山裡的話說，這個是釘了釘子覆了腳，拔也拔不掉的事，完全沒有申辯的餘地，沒有洗白的可能。
冬雲嫂拿出菜刀砧板，在村前柿子樹下罵一句砍一刀，把所有狠毒的話罵了個夠，並指名道姓，要張二嫂拿出證據來，不然跟她沒完。
張二嫂也不是好惹的，她居然出來接話了。
“又不是我一個人在說，你欺軟怕硬，單單說我，偷了人還聲音高，臭不要臉。”
結局不出人意料，張二嫂與冬雲嫂兩人扭打在一起。當時看熱鬧的人多，大家紛紛上前拉扯，推推攘攘間，突然聽見有人驚叫：“不好了，小軍掉進水庫了。”
火燒坳雖在大山深處，但因地勢高，溪水常流。農業學大寨運動如火如荼那陣子，林場領導腦門一拍，在兩個山包之間修了座大堤，攔截水流蓄水以在乾旱季節支援山外水田灌溉，於是就有了個火燒坳水庫。這水庫水深幾十米，山裡人大多都不敢靠近，生怕掉進去一命嗚呼。
小軍是張二嫂的兒子，聽那人氣喘吁吁地說：“小軍哥在山上打柴，他爬在樹上，我告訴他說你媽媽跟冬雲嫂打架了，他趕忙下樹，離地還有段距離時，就急著往下跳，衣服被樹的斷枝掛了一下，落地時一個趔趄，腳底一滑就歪進了水庫。”
兩人停止撕扯，不約而同地往水庫飛跑，大家都跟了過去。
二百多米距離很快就到了，只見小軍還在水裡撲騰，幸虧他抓住了一根伸進水裡的竹根。他幾次企圖爬上岸，但太陡太滑了，看樣子他已完全筋疲力盡，就在大家來到跟前時，他鬆開了手，慢慢地往水底沉下去。
“撲通”一聲，有人跳下水庫。
不一會，就見她託著昏迷的小軍浮了上來，向一處稍斜的岸邊游去，大家繃緊神經，反應過來之後，紛紛前去幫忙接人。
眾人手忙腳亂地把小軍的肚子朝下，抵到一處小土包上，他吐出一灘水後，無力地睜開了雙眼。張二嫂急忙把他摟在懷裡，嘴裡不斷地喊著“兒啊，我的兒”。然後嚎啕大哭，令所有人又喜又悲。
跳水救人的是冬雲嫂，她此刻渾身溼透，稍稍有點尷尬地獨自站在一旁。是啊，男人們都出去了，估計要好幾個月才回，村裡的婦女在山裡長大，都不會游泳。只有冬雲嫂是從山外嫁過來的，識水性，今天如果不是她，小軍的生命也許就劃上句號了。
我第二天就去了學校。據說冬雲嫂的事暫時平息了一段時間，畢竟她見義勇為的精神可嘉。後來又有人提起，我外公大怒：“誰要再管不住自己的嘴胡言亂語，我打斷他的腿！”
此後，再沒人敢提。
按冬雲嫂自己的話說，當時她悄悄地接待了自己的表哥，表嫂生孩子缺菅養，家裡已經沒有一顆糧食，實在沒辦法就來找她。冬雲嫂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拿自家東西送人，就讓表哥在竹林等著，自己用竹籃子提了幾斤苞米，一包山蘑菇，一些板栗讓表哥帶回去，沒想到被哪個瞧見了，想象力真夠豐富，編成了偷情劇本。
不管怎麼樣，對冬雲嫂我還是有些好感，在兩人大打出手之時還能伸手相助，對於一個山村婦女來說，難能可貴。我準備喝完表哥家的喜酒，再喝她的生日壽酒，之後再回城。
就這麼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