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小木門,孤獨地向內敞開著,在庭院北側最後面一間,好像是臨時搭蓋而成的廂房瓦簷下。我手中拿了一塊白色米糕,邊吃邊跑到祖父祖母居住的瓦房後面,繞過井臺,穿過庭院,闖入那間廂房的時候,約莫只有三歲。米糕是家裡的大人們又舂又篩又蒸又切,純手工製作出來的,節日期間,遵循本地千百年來一直沿襲的習俗慣例,村裡各家各戶都在柴火灶上蒸米糕,整座村莊上空炊煙裊裊,糕香飄逸。
我手上這塊米糕,是母親遞給我的,還是祖母遞給我的?我早已忘記。只記得年幼的我,受了她們無限的寵愛與呵護,我曾經以為,天底下每個小孩子,都是被當作心肝寶貝一樣的疼愛。我也只記得那天,在懵懵懂懂中,突然闖進去的那個房間,有一扇很小的窗戶,看起來更像是牆壁上的一個窟窿眼,室內非常狹小,勉強放下一張單人床,和一張高高的擱放著開水瓶的小方桌。昏黑中,床頭靠牆坐著一位又矮又瘦,看起來年紀很大的老人,靜靜蜷縮在陰暗寒冷的角落,臃腫的棉帽棉鞋與棉大衣,緊緊裹住他的全身。
看見我跑進去,老人俯下身,從綠色棉大衣裡伸出一隻枯瘦的手,笑眯眯逗著我,問我要米糕吃。現在我想,當時那個小小的我,肯定非常認真地注視著他,以致在腦海深處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無數個往昔已經煙消雲散,無數個故人已經面目模糊,甚至成為一片空白,唯獨這位只有一面之緣的老人,每次回憶起來,相貌依舊還是那樣清晰:50式綠色剪絨棉帽下,瘦削的臉龐溝壑縱橫,下巴幾根雪白稀疏的鬍鬚,顴骨高高突出,眼眶深深凹陷,眼眶周邊的面板呈灰褐色,小而渾濁的眼睛,充滿了慈祥,充滿了笑意,在我眼前閃爍著柔和的光芒。我舉起手中米糕,伸到他面前遞了過去,他卻呵呵笑著往後退縮了,咧開沒牙的嘴巴,一邊搖頭擺手表示不要。
站在屋內往外邊看,破破爛爛的灰色木門沒有上過漆,雕刻般清晰顯露出一圈圈木紋,孤身隻影懸掛於門扉上的簡易鐵門環,鏽跡斑斑,門環右上角,貼著一張紅豔豔的春聯,在一片灰暗淒涼中,摻入了一絲節日的喜慶氣氛。陽光明亮溫暖,悄無聲息從門楣斜照下來,在門扉及紅磚地板上,直線切割出靜止的光與影,猶如門內與門外,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明明近在咫尺,卻遠似天涯。門外,深灰色瓦簷,青綠色芭蕉,與鮮紅色鞭炮碎紙屑四處飛揚的庭院,皆灑落一片橘色陽光,庭院空地上,穿著新衣裳,戴著新帽子,滿臉通紅可愛的孩子們,聚集在一塊兒玩,互相嘰嘰喳喳個不停。
呼嘯的北風,嗚嗚叫著掠過屋脊上又尖又長,高高翹起的燕尾飛簷,掠過簷下條石砌成的牆邊,一堆堆已燃成灰燼的錫箔金銀紙錢,掠過被菸灰燻得烏黑,貼著春字對聯的廚房門窗,吹散從門窗裡飄蕩出來,一縷縷淡淡的煙霧與水蒸汽。灶臺旁角落,一捆捆柴禾靠牆擺放,在地板上堆積得整整齊齊,高及人頭,鐵火夾一張一合,乾枯的柴禾被熟練地一把把夾起,塞入灶膛,畢畢剝剝燃燒,桔紅色火焰舔著黑乎乎的鍋底,在黑乎乎的灶膛裡跳躍,在灶前燒火的人的眼睛裡跳躍,身後的牆壁,也跟著一抖一顫地,投映出被放大了的坐在矮凳上的半個身影。
貼著“司命灶君”四個字紅紙的灶臺,熱氣騰騰,煙霧繚繞。披頭散髮的主婦,神情疲憊,天未亮就點燈起床,忙忙碌碌,趕著蒸熟一張張扁籮裡用刀片橫斜交叉劃成菱形的雪白米糕,和中間膨脹開裂形似一朵花的圓形黃褐色麵點,冷卻後分別盛在潔淨的瓷盤裡,一個個堆積成圓錐形,跟其他的祭品擺放在一起,虔誠地燃起一炷炷香,雙手合十,磕上幾個頭,分別供奉過桌案上的神明和祖先,再端給家人品嚐。
以今天人們挑剔的眼光來看,這些略嫌粗糙,不甚美味,顯得有些土裡土氣的糕點,卻是嘴饞的農家孩子最喜愛零食,每天從外面回到家裡,肚子餓了,必定翻箱倒櫃仔細搜尋一番,也是面板黝黑,雙腿沾滿泥巴的大人們待客沖茶時,最常見的茶點,大家互不嫌棄,爽朗地大聲談笑,大口喝茶,大口嚼著米糕。如果在太陽底下,把它們晾曬得又乾又硬,咬起來就會咯咯脆響,又香又甜,吃不完的放入先前裝過麵粉的白色布袋中,紮緊袋口,放在櫥櫃裡,可以避開蟑螂和老鼠,也可以儲存很長一段時間。
我拿著那塊米糕,重新跨過花崗岩條石門檻,跑出廂房,跑進燦爛的陽光裡。小小的我,常常在村子裡跑來跑去,從村南跑到村北,又從村頭跑到村尾,帶了一雙探索的眼睛,和一顆充滿好奇的心。環繞整座村莊的土圍牆,圍牆內斜坡屋頂連成一片的瓦房,歪歪扭扭豬圈上遮蔭的瓜棚,水井旁枝葉葳蕤的龍眼,神廟前正在搭建戲棚的戲臺,首尾兩端被繩索繫縛在屋簷下晾著衣服的竹竿,以及在身邊走來走去的大人們,在一名三歲小孩的眼裡,一切都是那樣高大,需要抬起頭仰視,才能看得清楚。
房簷下,原本純白的牆壁,在日曬雨淋中變成斑駁的淺黃色,牆皮脫落的地方,裸露出一塊塊或大或小,不規則形狀的黃色泥土。成排成列的燕尾瓦房,在巷道里投下斜長暗影,在日頭漸漸西移中,逐漸加長變寬,覆蓋住流經屋後簷下的小水溝,覆蓋住搭著瓜棚低矮簡陋的豬圈,覆蓋住片片青苔幽冷溼滑的井臺。從井臺嘩嘩流淌下來的水,順著水溝在村裡左彎右拐,繞來繞去,最後從村北圍牆底下排水孔裡汩汩流出,離排水孔約四十步遠的東北邊圍牆外,有一大一小兩棵老榕樹,大的直立,小的傾斜,枝葉相互交叉,相依相偎著從未分離。
小小的我,經常跑到榕樹下,站在殘缺不全的土圍牆豁口處抬頭仰望,蓊鬱的枝葉遮天蔽日,從四面八方低垂下來,如同巨大的傘蓋。大的那棵,四五個大人張開雙臂合抱才能圍攏的粗大樹幹拔地而起,在一人多高的地方形成多根分枝,伸向空中四散舒展開來。小的那棵,傾斜的樹幹成了村裡頑童練習攀爬的好去處,稍稍長大一點後,淘氣的我也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在微風輕拂中,在陣陣濤語中,爭先恐後一遍遍地攀上爬下。及至長大成人,背井離鄉踟躕在人潮洶湧,高樓林立下霓虹燈光閃閃發亮的城市街頭,卻又經常在夜半時分的睡夢裡,重新變成一個小孩子,滿心歡喜跑到榕樹下,在寂靜的月色中沿著枝條攀爬,從這根樹枝,爬到另一根樹枝。
兩棵榕樹伸展的枝丫懸垂下無數條鏽褐色須狀氣根,濃密的葉片橢圓可愛,閃著翠綠光澤,黃色、淡紅或淡紫的小小果實,粒粒圓潤而柔軟,撲撲簌簌掉落下來,鋪滿了樹陰下的沙地,如果隨手撿起幾粒,剝開了,一股淡淡的榕果特有的清香中,可以看到果皮底下軟綿綿蓬鬆的一團,含在裡面的樹籽細小如芝麻。偶爾會見到不知從何處飛來的黑色大鳥,張開雙翅在搖曳不定的樹冠上盤旋,起飛或降落,尾音拉得很長的啞啞的鳴叫聲,久久迴盪於碧空下,聽起來有些蒼涼,又有些怪異。諸如此類,林林總總的形態、顏色、氣味與聲響,構成一個初來乍到人世的孩童,對於這個世界最初最鮮明的記憶。
遠處群山連綿重疊,在晴空下愈遠愈淡,榕樹下,一簇簇枝葉低垂,隨風翻卷,颯颯有聲。走近這片土地上星羅棋佈的一個個村莊,都能見到榕樹婆娑的身影,一棵棵葉茂如蓋,四季常青,根鬚垂掛,千姿百態,或平地而起,或攀附城牆,或倚石而生,或跨橋而長,或立於村內,或立於村外,猶如一盞盞指路明燈,又如一座座燈塔,引導著漂泊在外的遊子,讓他們準確無誤踏上回家的路。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們,世世代代,把每棵老榕樹,視作神明一樣的存在,視作村落的守護神。有些地方,還在樹下建一座袖珍神廟,逢年過節,香火不斷。
村裡若有哪戶人家婚喪嫁娶,或者喬遷新居,家中長者走到樹下,畢恭畢敬,折下一小截鮮嫩的榕樹枝條,帶回家裡,祈福避災。我長大後,上了幾年學,讀了幾年書,從書本中知道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什麼鬼神存在,但是,我也無法想像,沒有了榕樹濃蔭庇護的村莊會是何種模樣,也曾經親眼目睹消失了的村子,連一棵榕樹也見不到,荒草叢中,原先的屋舍統統變成一片瓦礫,四處散落,令人觸目驚心。幼時的我,常常站在東銀村土圍牆外,站在低垂的榕樹枝葉下,抬頭望向北方,望向廣闊無垠的天地交接處,那裡彷彿籠罩著一層細紗般的薄霧,薄霧裡的遠方,是否有無數的人們,過著別樣的生活,在別樣的山川與河流中?
從東銀山丘斜坡上吹來的風,或輕盈和緩,或狂烈急驟,或清新芬芳,或悽悽瑟瑟,或沁人心脾,或刺骨凜冽,顫動著漫山遍野不知名的花花草草,搖曳著山坡下小樹林繁盛的枝枝葉葉。每次站在榕樹下迎著習習涼風,遙望遠處天邊,總能讓我感到心曠神怡,隨著時間流逝,慢慢長大的同時,也感到一絲淡淡的憂愁與甜蜜,傷懷與期冀,心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有時更是思緒萬千,自個兒呆呆地作無限的遐想,風起處,是否有林木高大挺拔,銀裝素裹,層層密佈於雪花飛舞的崇山峻嶺與深溝險壑間?是否有潺潺流水,在終年雲霧飄蕩,狂風怒號的山巔上,沿著垂直峭壁傾洩而下,形成一道道震耳欲聾,水霧瀰漫的白色瀑布?是否有帆影點點,在江河湖海上乘風破浪,競相馳騁,岸邊綠樹成蔭,繁花似錦,或清晰,或模糊,逐一倒映於水中?是否有遺世獨立的馬兒,奮蹄疾馳,揚起一路煙塵,大漠蒼茫,黃沙漫卷,有時低頭食草飲水,頸背上長長的鬃毛披散下來,落日餘暉,晚風飄搖,使人心懷莫名的憂傷?
榕樹下,懵懂無知的孩童蹲在地上,只顧彎腰低頭,滿心歡喜撿拾掉落了一地的新鮮榕果與翠綠榕葉,又跑到土圍牆的牆根旁,拔下一片片仙人掌上那些最長的深褐色尖刺,把手裡每片榕葉,撕去上左下右各一小塊,形成對稱的風葉狀,再把榕葉榕果前後貫穿在尖刺上,一根根分別插入用削鉛筆小刀切開了一道道裂縫的細樹枝,做成許多綠色小風車,在樹下迎著風,嘩嘩啦啦歡快地轉動。多年以後的一天深夜,他戴上厚厚眼鏡,獨自坐在書桌前,坐在暗淡燈光下,小心翼翼翻開發黃髮黴的史書,把已然過逝的往昔,一頁一頁在眼前重新呈現。
漏盡更闌,月黑風高。窗外的枝條,形似一個個張牙舞爪的魅影,在狂風中來回搖擺,啪,啪,啪,一遍遍敲擊著窗欞。單調重複的敲擊聲,深沉寂寥的夜色,牆上掛鐘指標嘀嘀嗒嗒緩緩的爬行,耳朵及鼻孔裡瞌睡蟲緩緩的爬行,禁不住漸漸頭昏眼花,睡意陣陣襲來,迷糊中,眼鏡片底下的字跡開始互相交叉重疊,倏爾放大,倏爾縮小,晃來蕩去的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額頭猛然磕碰在書角上,沉悶的嘭的一聲,眼鏡也啪的清脆地摔落在地上,茫茫然站起身,摸摸有些疼痛的額頭,逐漸清醒了一些。俯身拾起眼鏡重新集中精神翻看書頁,阿納斯塔西婭,這個來自遙遠的天邊,充滿了異域風情的名字,跳躍著突兀於重重疊疊的字裡行間,突兀於丘陵般起起伏伏的頁面之上,在昏黃光線裡投下一道長長的暗影,在周圍牆壁上投下一道長長的暗影,在歲月長河中投下一道長長的暗影。不知不覺,腦袋又開始昏沉欲睡,阿納斯塔西婭這幾個字,卻依然在書頁間來回跳躍,上下抖動,恍恍惚惚伸手觸及時,阿納斯塔西婭的血,緩緩流了出來,無休無止,一刻不停,從憂傷的臉龐上,從夢幻的眼眸裡,從怨艾的嘴角邊,從蒼白的指縫間,從密集的彈孔中,從破爛的衣衫內,汩汩如泉,淅淅瀝瀝流淌了下來,滴落在腳下每一寸土地上,滲入土壤,在幽冥的大地深處凝結成塊。
北方的姑娘阿納斯塔西婭,陌生的姑娘阿納斯塔西婭,你和我們在同一顆星球上奔跑,被同一片星空所照耀。曠野的風,粗魯地撫弄著,我們這群野孩子雜草般枯黃的頭髮,也粗魯地撫弄著,阿納斯塔西婭蓬鬆捲曲的長髮。你生活在遙遠的國度,阿納斯塔西婭,你生活在發黃的歲月裡,你在鞦韆上歡笑,在雪地中玩耍,你在幽暗的房間裡畫畫,畫一個可愛的胖娃娃,畫一朵優美的凋零的花。藍眼金髮的阿納斯塔西婭,你是聰明伶俐、淘氣頑皮的小公主,美麗迷人的阿納斯塔西婭,你是朝氣蓬勃、活潑開朗的女娃。你是復活,阿納斯塔西婭,你是傍晚天邊的一片雲。億萬年的星辰,在黑暗無邊的天空匯流成河,鮮紅的血液,在黑暗無邊的大地匯流成河,阿納斯塔西婭,在你十七歲那個夏天,從來沒有乾涸過。
風掠過地表,如水奔流,一路沿途捎帶來遠方陌生神秘的氣息。髒兮兮的小手,綠幽幽的風車,氣流中飛速的旋轉,榕須間快速的奔跑,一團團綠影,一團團灰影,在樹底下飄來飄去。混沌初開的孩童,天真無邪的孩童,站在土圍牆邊榕樹下,舉目眺望遙遠的北方,那裡有蒼茫無際的西伯利亞,從曠野深處,吹來陣陣寒風,輕撫著稚嫩的被凍得通紅的臉蛋,瘦弱的隨著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的胸脯。廣袤深遠的西伯利亞,從漫天雪花的腹地深處,吹來陣陣寒風,拂過雄偉壯觀的烏拉爾山脈,澎湃奔騰的葉尼塞河,深不可測的貝加爾湖,拂過苔原,森林,沼澤,在不停旋轉的地球北端,白色瀑布般傾洩而下,一路向南,拂過萬里長城,拂過千山萬水,在我的眼前,拂過東銀村後山坡下那片小樹林。天幕陰沉低垂,在樹林上空動盪不定,聚集的烏雲,海上怒濤似的翻卷,風中柔軟的樹梢,整齊劃一蕩著鞦韆,又如水邊飄搖的水草。無數葉片在風中飛舞,無數浮雲從空中飛過,昏暗的林間,傳來陣陣尖銳咆哮,夾雜著嗚咽的低鳴。榕樹下,煢煢孑立的孩童,兀自舉著榕葉小風車,寒風拂過他的耳畔,在耳膜上嗡嗡振盪,似乎有誰在輕輕低語,悄悄訴說,然而,他什麼也聽不明白。風的細語,帶著深深的嘆息,漸漸遠去。
人口只有二百來個的東銀村,被一圈高約三米五,厚約一米的土圍牆緊緊環繞,如果從空中俯瞰,起伏山丘下,長方形的村莊看起來有點兒像鍵盤,村外那座神廟,看起來像鍵盤旁邊的滑鼠,穿行於碧綠田野間彎曲細長的路徑,則是一條條連線鍵盤與滑鼠的線路。圍牆內,一排排瓦房坐北朝南,井然有序,村南村北各有一口水井,井水清洌甘甜,經常有婦人站在井沿邊抓著打水桶上面的尼龍繩左右開弓熟練地汲水上來,灌滿井臺上各類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水桶,側身彎腰吃力地把它們提回家中,或者挽起衣袖和褲腿,蹲在井邊洗衣服被褥,洗長長的披散開來的頭髮,洗挑在竹筐裡沾泥帶土的青菜蘿蔔與番薯,洗各類家用器具,洗剛宰殺的鮮魚與雞鴨,從井臺上流淌下來的汙水,在出水囗下方排水溝裡嘩啦啦濺起一朵小小的不停躍動的水花,每逢佳節,那朵水花就會變大很多,許多打水桶在井裡七上八下,井邊人頭攢動,語笑喧闐,熙熙攘攘,沸沸揚揚。
頑皮好動的我常常在村子裡亂跑,天剛亮就跑出位於村南的家門囗,如果想去村北找小夥伴玩,就要經過三排瓦房,四個豬圈,有時也會經過低頭躥來躥去的幾隻土狗,和正在地上啄食,被我突然驚嚇得咯咯叫喚撲扇著翅膀四散奔跑開的雞群。在村北祖父祖母家的瓦房後面,我停下腳步,站在井臺邊看著大人們把一件件衣裳輪流攤開在粗糙的石板上,不停地來回搓洗,或者殺魚時從血淋淋的被剖開的魚腹裡,扯出類似白色小氣球的魚鰾,或者往前湊近了,蹲在浮泛著零星泡沫的水盆邊,長時間凝視水面下全身透明的河蝦,在一堆青色小田螺及黑色大河蚌上面游來游去。
井臺東邊,靠近村后土圍牆下,有一座地基壘得很高的孤零零的房子,那裡是二嬸的孃家。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還在襁褓中的二嬸,被這戶人家從很遠的靠近海邊風沙防護林帶的一個村子裡抱回東銀村撫養,長大後,嫁給同村的我二叔,陸陸續續生下三女一男。最小的兒子,又白又胖,機靈乖巧,是全家人的心頭肉,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口裡怕化了,小男孩之間玩鬧時種種粗野一些的舉動,他是從來不被允許的,如果有哪個孩子稍微用力拉一下他的手臂,往往會被大聲喝止。長到七、八歲,卻在本地年節的一次遊神活動中,在鑼鼓震天響的一個喜慶夜晚,尾隨著抬神像環村遊行的隊伍跑來跑去,不小心滑入路旁一個露天糞坑,黑夜裡無人發覺,被找到時已經腫脹發白,浮在了上面。他是二嬸一家心頭上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不管過去多少年,不管在什麼時候,如果不經意再次被揭開,總是鮮血淋漓的一片。二嬸的第三個女兒,出生後隔天,在哇哇啼哭中,在我這個四歲的堂哥面前,寒冷陰晦天色裡,被包裹成厚厚一團,遞交給房門外一個面目模糊的陌生人。二十多年後,我再次見到這位堂妹,已經是為人妻為人母,改了姓氏的一個陌生人。
在養父母家裡,二嬸有一個跟她沒有血緣關係的長得很美的妹妹,後來嫁給鄰村一個打石匠,隔了幾年,卻自己喝下許多農藥,被送到鄉衛生院,隨即又被抬回來,全身蒙著白布,孤零零停放在村口,停放在正午炎炎的夏日底下,跪在她身旁撫著她痛哭的,只有她頭髮花白的老母親。她未出嫁前,我跑到井臺邊玩,晨曦中,時常見她坐在自家屋簷下低頭繡花,坐在高高的臺階上,眉清目秀,溫柔嫻靜,鋪展在雙膝上重重疊疊垂落至腳邊的籠罩了雙腿的繡花布,遠遠望去像一朵潔白的雲彩。她有時迴轉頭,和身後堂屋裡的家人笑語著,周邊空氣中,飄浮一層薄薄的藍白色晨霧,靜謐祥和,如詩如畫。她家屋頂上,升起清晨的第一縷裊裊炊煙,緩緩消散於逐漸明亮的天空裡,屋後山丘上,一輪光芒四射的朝陽透過天邊雲霞,透過土圍牆後面一根根筆直的樹幹,把燕尾瓦房染成橙紅色。
繞過井臺,從二嬸孃家的門前小路左轉,橫穿一條狹窄巷道,向右拐,眼前豁然開朗,一大片空地上,豎立著兩根用條石固定住的木柱子,柱子頂端橫架一根木棒,看起來有點兒像器械體操使用的單槓,站在橫槓下,可以看到正前方有一盤很大的石磨。石磨後面,約二十步遠的空地盡頭,一道高過屋頂的土圍牆陡然矗立,夯土牆體佈滿苔蘚,坑坑窪窪,厚重粗獷。土圍牆背後的那片小樹林,鬱鬱蔥蔥,像一扇巨大的屏風直立在村莊東面,有些枝條從牆上探頭伸過來,在風中輕輕搖曳,散發出樹木特有的清香,沁人肺腑,形狀各異的樹葉與樹籽,啪啪掉在土牆內,有的落在泥地上,有的落在屋瓦上。被我用繡花線拴在樹枝上的紙風箏,在風中搖頭擺尾,掠過低矮的屋頂,努力想要飛起來。這隻風箏,是我和小夥伴們花了半天時間,找來六根細竹條,紮成外邊四方形、中間十字形的骨架,再撕下作業本上空白紙張,用漿糊貼上在骨架上,風箏的尾巴,是祖母家廚房後面一截光禿禿的番薯藤蔓,風箏的線,是十六歲的三姑給我的一束繡花線,她經常和村裡的姑娘們,圍坐在一起繡花,我把那些一米長的短線,一條條連線起來,如果還不夠長,再跑去找她拿。
肚子飢餓的時候,空地上那盤灰白色石磨,在陽光下遠遠望去,有點兒像圓形的米糕。磨盤的下扇固定不動,上扇可以轉動,短圓柱形的側邊鑿了一個四方形孔洞,一小截木頭被牢固鑲嵌在裡邊,露在外面的木頭上安裝著轉軸,轉軸連線一根從橫槓下伸過來的丁字形木杆。一條繩索,上端繫住橫槓,下端繫住木杆把手,轉動石磨時,木杆把手兩邊各站一人,或者中間位置再站一人,每雙手都緊抓木杆,動作協調一致使勁前推後拉,狀如搖槳。沉重的磨盤上扇在推拉中徐徐以逆時針方向轉動,上扇的石板正面有二個圓形孔洞,如果往孔洞裡倒入浸泡過的已經發脹的黃豆,一邊手持水瓢緩緩倒入清涼井水,乳白的豆漿便從上下扇之間的石縫裡汩汩滲出,沿著下扇石壁流淌到磨盤周邊的環形溝槽,再彙集到凸出的槽口流淌下來,注入地上早已備好的容器中。
石磨北側,有一排東西橫向相連的舊瓦房,房後緊靠北邊土圍牆,從東向西,隨著地勢逐漸從高到低,在房屋門前形成一級接一級的寬闊臺階,一間間相連的燕尾瓦房屋頂,也形成一級級的階梯狀。連成一片的房前屋簷下,搭建著一間間向外突出的小廚房,門口雜七雜八堆放著柴禾、筐籮、竹筢、斗笠、鋤頭、鐵鍬等雜物。如果站在石磨邊望向這排瓦房,有的房門緊閉,有的房門敞開,敞開房門的屋內,黑乎乎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彷彿一個個山洞。這排瓦房正面都沒有窗戶,只在屋後牆上砌出一個個小窗囗,石條砌成的窗框與窗柱,粗裡粗氣,逼仄狹小,為防止蚊蠅飛入室內,屋後的視窗上常年覆蓋著編織得很細密的小竹簾,向內開啟的窗扇,一律用厚實木板拼連而成,窗外的陽光,也常常被又高又厚的土圍牆所遮擋,愈加使室內變得昏暗一片。
童年的小夥伴,從那些房屋裡跑出來找我玩,他們有的滾鐵環,有的打陀螺,有的拿出一隻小玻璃瓶,瓶裡裝滿肥皂水,在一根末端捲成環狀的鐵絲上,吹出無數色彩絢麗,變幻莫測的肥皂泡,紛紛揚揚,飄散於上午燦爛的陽光中。如果有誰的粗布衣裳口袋裡,揣著一張角幣,或者幾枚分幣,就前呼後擁,跑到東北邊土圍牆下,跑進那間新蓋的瓦房裡,買上幾塊餅乾,或者一把糖果。開店的老人四肢瘦長,微駝著背,站立時長長的側影投在地面上,像一個巨大的問號。他的臉很長,佈滿老年斑的臉龐上,黑中帶著紅,或者紅中帶著黑,常常木訥地坐著,很少說話,如果說起話,有點兒結結巴巴。他的老伴,在我的記憶中,蒼白而憔悴,模糊而遙遠,只依稀記得在榕樹下遇見過她二、三次,只依稀記得那排舊瓦房最高處那間,是她最後的住處。房門前有一個孤零零的豬圈,她生病後,豬圈裡再也沒有養過豬,空蕩蕩的豬圈上方,瓜藤在棚架間相互纏繞,依然一片翠綠。昏暗的瓦房裡,她長時間地生著病,不停進進出出的家人,忙著給她抓藥,請醫生,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走出房門,有一天,淒涼的哀樂終於在門口空地上的石磨邊響起。
出殯時,天色陰沉,土圍牆外濃密的榕樹枝葉聳立在燕尾屋脊上,像一團巨大的烏雲。我們這群頑童,爬到那盤石磨上面,緊緊擠在一起,個個伸長了脖子,越過大人們的頭頂觀看著。逝世老人的長子是個長著絡腮鬍子的壯漢,高高的頭上戴著一頂竹笠,站在房門前一把黑色背椅上。他張開雙臂,向左右兩邊伸直,如同一個稻草人,任憑主事的老者把嶄新的壽衣,一件接著一件反穿在他的胸前,藍的,黑的,灰的,反反覆覆,層層疊疊,到了幾乎再也穿不下去的程度,時間遲緩漫長,觀者寂然無聲。最後,終於停了下來,主事的老者發出一聲吶喊,長子頭上的竹笠被摘下,被使勁往屋頂一甩,旋轉的竹笠傾斜著飛了上去,飛碟般優美飄落到深灰色瓦楞上。套在長子胸前的壽衣,被一齊脫下來,一件一件穿回躺在棺中的他母親身上。號哭聲,喇叭嗩吶聲,嘈雜的人聲,依次響起。
我跳下石磨,緊跟在小夥伴們的腳後奔跑,爭相要去舉那些套在竹竿上,用白、黃、藍、灰等各色長布條做成的旗子。腦後梳著二根烏黑髮亮的麻花辮子,未滿三十週歲的年青的母親,突然擋在我面前,伸手拉住我,連哄帶騙把我拉回家。家裡的房門上,新春對聯依然鮮紅如初,天氣卻迅速轉暖,從海面上刮來南風,潮溼了家裡所有傢俱,潮溼了所有裸露的地板和牆面。霞光似血,日日透過村後山坡下小樹林,染紅林中三三兩兩揹著竹筐拾柴的女子,染紅土圍牆外榕樹邊一間不知什麼時候搭建的孤零零的簡陋瓦房,那裡住著一對孤零零的老夫婦,黑衣黑褲,寡言少語。這對老夫婦似乎有一個兒子,有一天,瓦房前面的榕樹下聚滿了人群,榕樹東南邊斜坡上的樹林裡也站滿了人。
正午的陽光,射進稀疏林間,把人們身上的白衣裳照得發亮。林間空地上,擺放著一具蓋子被開啟的嶄新棺材,我滿頭大汗擠進人群觀看,棺材裡空空蕩蕩,幾乎什麼也沒有,只放著一套疊得很整齊的草綠色服裝,和一塊亮晶晶的男式手錶。不知過了多久,在眾目注視下,棺蓋終於被合上,砰砰砰敲下一枚又一枚大鐵釘,一群男人抬起那具空蕩蕩的棺材,簇擁著走出樹林,朝山坡高處走去,在鵝卵石遍地的山崗上,埋入早已挖好的墓穴中。我懷著莫名的恐懼,離開了人群,離開村後小樹林,跑下斜坡,穿過兩棵老榕樹龐大的樹陰,穿過土圍牆豁口處朝家裡跑去。長長的圍住村莊的土圍牆,已經失去了原先的防禦功能,保護變成了禁錮,在歲月流逝中,人們任由它慢慢支離破碎,冰消瓦解,村裡年輕的後生,把新房子一幢幢修建在圍牆外,村後山坡下茂密的小樹林,也日漸稀疏,如同失去水源的湖泊,逐漸乾涸,不斷縮小面積,直至完全消失。一棵棵被接連伐倒的參天大樹,被螞蟻般的人群抬起來,在村中巷道里穿行,把它們變成新建瓦房上的一根根樑柱。從水井北邊那間廂房門前跑過時,我轉頭看了一下,破舊的木門緊緊關閉著,不見那個曾經問我要米糕吃的老人。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