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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的一個秋日，我和妻到位於蘇、浙、皖三省交界的天目湖景區遊玩。上午我們登山看萬畝竹海，中午品嚐了天目湖三絕“茶香、水甜、魚鮮”之一的大魚頭。下午接著乘船遊覽湖光島色。
這裡的氣候很特殊。天已過午，湖上仍籠罩著迷迷茫茫的大霧。湖中的小島若隱若現，四面一片空濛。我們的小船乾脆不走了，任其在湖面上輕輕盪漾。一團濃霧帶著溼乎乎的涼意悄無聲息地飄入船艙。我怕妻受涼，輕輕地給她繫緊衣釦。
從昨天乘車到今天遊玩，一路同行的旅客彼此已不陌生。閒談笑語中，一對夫婦用羨慕的眼光看著我和妻，對我倆登山時相攜相扶、午餐時相敬相讓、乘遊船相偎相依連連稱讚，誇我們感情真好。我剛要說幾句謙虛的話，對面兩個年輕漂亮又很活潑的姑娘齊聲喚我“大叔”，問我為何對“阿姨”那麼關心體貼？我心裡美滋滋的，所以當場就王婆賣瓜了：“那當然。年輕時追了她好幾年才美夢成真，我能對她不好嗎？”
我這一說，兩個姑娘非要我介紹怎樣把妻追到手的，又是如何做到相親相愛、白頭偕老的。我看看妻，妻笑而不語，扭頭看船舷外正在戲水的一對花褐色的野鴨。於是，我欣然應允，頓時引來滿船熱烈的掌聲，把那對野鴨驚得撲撲楞楞飛入茫茫霧中。我的思緒也展開翅膀，飛回那激情燃燒的青春歲月。
我和妻相識於文化大革命風起雲湧的1967年。我們不是一個學校，卻是一派組織的紅衛兵戰友。1970年，我參軍到部隊宣傳隊，她被選入某市文工團。臨行前，我們巧遇在平遙古城的大街，彼此知道了對方的去向。一年後，部隊宣傳隊到某市，我們重逢並觀看了對方的演出。我突然發現，她由“文革”初一個身穿深藍色衣褲、臂上佩戴著紅衛兵袖章的中學生，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端莊秀麗的演員。優雅而高貴的氣質，時髦而得體的衣著打扮，讓我怦然心動。由此，我開始了追求愛妻的萬里長征。
我們的相戀，受到妻父母的強烈反對。因為我在“文革”初是平遙縣有名的紅衛兵首領，他們擔憂我哪一天會因此受害。更主要的是聽說我性格要強，脾氣不好，怕和他們的愛女性格不合，婚後難以在一起生活。再加上不少熱心人給妻介紹物件，妻的父母認為別人的條件都比我好，所以堅決要求其女兒與我斷絕往來，甚至以和女兒斷絕關係來施加壓力。妻來信訴說她的痛苦，而我也在為“文革”中的經歷入不了黨、提不了幹而苦惱。那是我和妻最艱難的一段時日。我們天各一方，唯有頻繁的鴻雁傳書相助相勉。我寫了幾首詩詞鼓勵她。其中一首是七絕《無題》：
日月輝映踏五湖，何懼風塵鎖征途。
既逢知音彈風曲，敢笑長卿不丈夫。
我把我們兩個人比作漢朝的司馬相如和卓文君，抒發了將愛情進行到底的決心。
還有一首詞《清平樂》：
三九寒令，自有鋼骨硬。
赤心似火相輝映，何畏冰封雪凍。
力縛銀蛇玉龍，笑看柳翠花紅。
來日乘風比翼，翱翔萬里長空。
我一方面鼓勵妻堅定信心迎接美好的未來，同時在平遙選擇既是我的好友，又與妻的父母熟悉的人，發動他們輪番去做妻的父母的工作，甚至把給妻介紹物件的媒人也爭取過來，在妻的父母前為我說話。這些措施果然奏效。1975年春節，妻的父母捎話，約我到家中見面。當時妻隨文工團在外地演出，春節也不放假。我在妻的一位女友陪同下，挺直腰桿踏進了妻家的大門。
妻的父母在銀行和鐵路任職。妻的祖上是晉商巨賈，是平遙的名門望族。與妻的父母一見面，我立即感受到二老身上那種凜然超俗的氣質。
這是一次非同尋常的見面。妻的父母對我不冷不熱，現場氣氛嚴肅而凝重。
這是一次決定我婚姻成敗的考試。我對二老不卑不亢，坦誠面對，從容應答。
妻的父母開門見山，直言他們為何不同意這宗婚事，要我談談自己的想法。我成竹在胸，言簡意賅地闡明瞭自己的態度。
首先，我表達了對妻真摯的愛情。接著，對二老反對這宗婚事表示完全理解。隨後，對他們所擔憂的問題陳述了自己的看法和立場：
一．我早已離開地方參軍入伍。地方派性過去未能加害於我，今後我也自信不會受害。至於政治進步方面受一定影響在所難免，僅此而已。
二．我確實是一個要強的人。我認為人不怕個性強，就怕不懂道理瞎要強，形成夫妻窩裡鬥。我會強在工作事業上，強在家庭和睦生活幸福，讓別人羨慕、嫉妒，而決不讓人小瞧、可憐。
我的態度給二老交了一份滿意的答卷。隨後，他們給我提出一個必須做到的要求：夫妻吵嘴不破口。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他們同意女兒嫁給我，並沒有要求我努力入黨提幹、進步發達什麼的，也沒要求我如何如何對妻子好，而是要求“夫妻吵嘴不破口”，就是不允許我說髒話辱罵妻。這樣的要求是不是太低了？但我當時沒表現出自己的困惑，只是態度堅定的表示：一定做到，保證做到！
於是，我和妻的終身大事塵埃落定。
然而，在婚後的歲月裡，我深深體會到，“夫妻吵嘴不破口”，說起來容易，真正做到太難太難。
我們的國家雖說有五千年的文明史，但封建的、落後的、粗俗的、不文明的東西大量存在。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粗話、髒話、罵人的話隨處可聞。夫妻間吵嘴打架也司空見慣。妻從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和薰陶，從來不會說髒話。然而自己來自農村，身上有濃重的鄉土氣，罵人的話張口就來。我們婚後確實因性格的原因沒少發生爭吵。特別是我被免除領導職務，進而列為“三種人”審查物件的那幾年，對某些領導以派性整人無比憤慨卻又無可奈何。在極度壓抑的情緒中，我倆常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動肝火。有幾次我在氣頭上，罵人的話湧到嘴邊，一下想到“夫妻吵嘴不破口”的承諾，我硬是把火氣和髒話壓回到肚裡。生活實踐證明，“夫妻吵嘴不破口”，可以避免因吵嘴破口激化矛盾升級為動手。而許多由破口到動手的兩口子，幾番折騰，夫妻感情破裂導致家庭解體是必然的。這樣的悲劇比比皆是。
我是幸運的。我的幸運不僅有緣遇到了端莊賢惠的愛人，還遇到了深明世理的岳父岳母。他們一眼看清了我的人品，也摸準了我性格跳動的脈搏。對我這個女婿，他們不患我沒出息，不患我賺不下錢養不了家，只患我性格中的缺點，患我脾氣上來對妻的不尊重。為此，他們鄭重要求我做到“夫妻吵嘴不破口”，看似簡單，其實恰恰是對症下藥，針對我的毛病開出一付具有特殊療效的良藥，制約我在個性碰撞的電光火石中沒有逾越紅線，使我們的夫妻感情長久發展，由此帶來一生的幸福。
故事講到這裡，我和妻都沉浸在風雨彩虹般的感受之中。聽講的遊客也屏息入神。只有湖水拍打著船舷，在和我的心聲共鳴。
“講得好！”一位姑娘打破了沉寂，大家頓時熱烈鼓掌，氣氛又活躍起來。人們此時才發現，湖面的霧散了。只見青山挺拔滴翠，湖水清秀嫵媚，也似一對相依相偎、天長地久的恩愛夫妻。大概還是那對飛入霧中的野鴨，現在嬉鬧著又游到船邊，還引來幾對美麗的鴛鴦。船上的姑娘趕忙取出相機追逐拍照，小船隨著水鳥來到一個竹木蔥蘢的小島。抬眼望去，島上立有“天下第一壺”書法長匾和一個巨大的茶壺。於是，我們下船上島，信步踏入湖邊的茶座，一邊欣賞湖面一脈一脈的微浪，一邊細細品嚐天目湖三絕中的“茶香水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