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在賽場上看到的都是我們作為運動員的風采但其實在生活中我們只是一個普通的殘疾人
2020東京殘奧會乒乓球女子單打3級決賽冠軍、乒乓球女團1-3級決賽冠軍薛娟
輪椅與姑娘們。二者中,幾乎從未有任一單獨出現過。
除睡覺外,每天16個小時薛娟都要在輪椅上度過。訓練、吃飯、洗澡、逛街……32年來,輪椅載著這位乒乓球殘奧冠軍滑出村莊、滑向世界第一的領獎臺,“輪椅就是我的雙腳”。
對於她的隊友張淼來說,輪椅不僅是“底子”,更是“面子”。
每次出國比賽前,她都要認真地把自己的輪椅裝飾一下,貼上姓名標籤,修理因長期訓練磨損的地方,換上好看實用的坐墊。
她是個愛美的女孩,“輪椅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也代表中國的形象”。
坐了15年輪椅的輪椅冰壺殘奧冠軍王蒙,如今已成了“修車老師傅”。
平時出門,她都會在隨身攜帶的揹包中放上備用的剎車器、輪胎、小輪子和小螺絲。去年在哈爾濱集訓時,因為輪椅出的小故障太多,她乾脆自己學會了修補和更換輪胎。
輪椅與姑娘們,就像美女與野獸的關係。“恨過、怨過、痛過,又互相支撐、陪伴、見證著改變。”
車輪滾滾,這些殘障運動員知道,“無法正常站立的人生,還得繼續一往直前。”
今年雙11,薛娟、張淼、王蒙等殘奧冠軍在微博上分享了他們的購物車。輪椅、柺杖、假肢、乒乓球拍膠皮、加熱鞋墊......裡面無一爆款,但每件物品背後,都對應著這些冠軍們因殘障所經歷的磨難,不被看見的小眾需要,以及生活的“可愛模樣”。
薛娟說,希望大家關注的“他們”,不僅只是作為冠軍,也作為中國8500萬餘名殘障人士中的一員。
遇見乒乓球
8月東京殘奧會奪金,緊接著10月殘運會再折三冠。殘運會賽程結束當天,在回運動員宿地的路上,薛娟想,是否終於可以送自己“一雙新腳”,作為獎勵獲勝的禮物了?
一輛能自己“走路”的電動輪椅,已經想擁有很久了。在奪冠之前,她幾乎沒坐過很稱心的輪椅。
“乒乓球女子單打3級決賽冠軍、乒乓球女團1-3級決賽冠軍”,為了這份榮譽,5年前,28歲的薛娟滑著一輛已陪伴她多年的舊輪椅,走進了訓練中心,為殘奧會封閉集訓備戰。
“我至今忘不了,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殘疾人坐輪椅打乒乓球的畫面,熱血沸騰,彷彿重新看到了人生的價值。”為了這顆種子,15年前,17歲的薛娟被推出江蘇邳州的小鄉村時,身下坐的是一輛重達20多公斤的二手貨。
幸運的是,乒乓球似乎也選中了這個女孩。
2006年,剛離開家鄉的薛娟去邳州殘聯辦理殘疾人證時,遇上了一位省隊教練正在選乒乓球隊員,她也順道參與了測試。回家後,薛娟小心翼翼地打通教練留下的電話,卻被澆了一盆冷水,教練的回覆總是“耐心等待”。
她第一次有如此強大的渴望和執念,每週都撥打兩三次電話,不敢去遠地方打工,在撥打四五十通電話後,機會終於到來。2007年大年二十九的那天,她得到了教練的迴音,“儘快去北京隊,只有一趟晚班綠皮火車”。
因為腰部植入鋼板、脊柱彎曲,薛娟一入隊就被劃入輪椅TT3級別,在輪椅乒乓球五個級別中,這一級別屬於殘疾偏重。這意味著,“兩條腿都是完全沒有(力)的,夠球就直接會趴在臺子上,腰部完全沒有力量,支撐不住”。
與隊裡其他運動員相比,17歲已屬偏大年齡。她怕打不好,“被趕回家”,每天逼自己練8個小時,隊裡集中訓練5個小時,她在晚上多加3個小時,反覆練揮拍、正手、反手,把動作一個個刻在自己的肌肉記憶裡。
每天下來,都要流五六身汗,換兩套衣服。膝蓋以下因血液不流通,特別到冬天時,往往上身流汗,下身冰冷,“腿麻木得都沒有感覺”。
人生中第二輛輪椅終於在來北京第4年攢下。她依然買不起運動輪椅,“能買個車軲轆可以充氣的生活輪椅,已大大方便了生活。”
張淼斬獲2020東京殘奧會乒乓球輪椅女子TT4單打銅牌、輪椅女子TT4-TT5團體金牌
今年東京殘奧會,張淼與薛娟一起代表中國隊出征東京殘奧會,她斬獲乒乓球輪椅女子TT4單打銅牌、輪椅女子TT4-TT5團體金牌。
在第一次接觸乒乓球前,張淼從未坐過輪椅。1歲左右,她因小兒麻痺症致右腿殘疾。
病魔並不是從一開始奪走她的全部健康,而是一點點地露出猙獰的面目,蠶食她的腿。
剛上小學時,張淼還能和別的小夥伴玩丟沙包、跳皮筋、踢毽子,單雙槓也能靠自己的臂力拉上拉下。但隨著年齡的增加,她的腿越來越沒有力氣,無法支撐成長的身軀。
她催促父母帶她看病,但動大手術需要至少住院一年半,家裡條件不允許。張淼只能拄著笨重的雙柺,往返於學校和家之間,別人走十幾分鐘的路,她每次都要走得氣喘吁吁,中途還要休息好幾回。
看到別的孩子蹦蹦跳跳,她心裡只有一種絕望的感覺,“我走都走不好,體育這塊肯定和我無緣,也不敢想象了”。直到14歲那年,聽說一位啟蒙教練來鄰村選乒乓球小運動員,家人拉著她去試試,教練看到張淼上身頎長,手臂有力,覺得是棵好苗子,額外選中了她。
在教練家,她才第一次坐上輪椅,一臺專供小隊員訓練時輪流使用的輪椅。幾個月後,她被選進了北京輪椅乒乓球隊,工作人員從一所特殊學校的倉庫中,給她找出一輛老舊輪椅。
在隊裡,她的日常練球量以“盆”計算,一盆約有100個球,一天下來她要打掉十幾盆球,才會讓自己歇一歇。每天,臀下坐墊不知要被汗水浸溼幾次,左右騰挪的身體總會將布面磨破,每隔一段時間她就得更換一次。
輪椅輪胎也總會在接球的左右騰挪間,外胎磨損,乃至走氣。張淼有個小秘密,每次給自己的輪胎打氣時,也會在心裡默唸,“張淼,你要加油。”給自己打氣鼓勁。
灼傷的與冰冷的
打了15年球,張淼的手臂、頸椎、後背上全是肌肉損傷的印記,晚上睡覺翻身時,被疼醒已是常事。
控制輪椅的虎口常年與輪椅摩擦,每次訓練,都要經歷火辣的刺痛感和灼傷感。食指上的老繭硬得像趴在面板上的頑石。
張淼被輪椅磨出老繭的雙手
但她仍想繼續拼下去。“殘疾人體育沒有年齡限制,就是看自身的身體條件。我們沒有巔峰可言,但如果你不努力的話,隨時都會被刷下來。”15年間,僅乒乓球拍膠皮,她與薛娟加起來就換過上千張。
有時因為訓練太多被磨破,有時因為腰部沒有力量夠不著接球,球拍常會重重地磕在臺子上。“所以我們更換膠皮的頻率,會比正常乒乓球運動員高很多,但這些都能克服,因為只有打上乒乓球,我覺得自己才是個完整的人。”
2010年末,薛娟迎來了自己乒乓球生涯最低谷的時期。
那時,所在團隊因成績不理想,一度面臨解散的困境。她不肯回老家,想著“如果能拼,就拼出點樣子”。薛娟在外面租了房,白天學駕照,晚上去路邊擺攤謀生。直到半年後,北京輪椅乒乓球隊恢復集訓,她才重新獲得代表球隊打比賽的資格。
當時,隊裡只有9個人,為了讓薛娟有更多機會練球,母親專程來北京,每天蹬著電動三輪車帶上她和她的輪椅,去不同的乒乓球俱樂部找人打球。
在多是健全人的俱樂部,薛娟的輪椅顯得格格不入。她知道他們心中的擔心,和她打贏了,怕被說是“欺負殘疾人”,如果打輸了,又覺得沒面子,“還有人擔心我沒法撿球,自己得跑來跑去撿球,不願意和我打。”
好不容易遇到對手。一開始,對方讓著她,動作輕柔;後來發現,使勁打都打不過,“就拼命了”。
坐輪椅的女孩,也沒有停止拼命攀爬。
薛娟
2013年,薛娟參加亞錦賽取得團體冠軍和單打亞軍,被招入國家隊。在里約殘奧會乒乓球比賽中,她獲得了TT3級女子單打和團體冠軍,在東京殘奧會上,她雙項成功衛冕。
對於1歲就因小兒麻痺致殘的王蒙來說,這條運動員之路走得更加崎嶇。
自在2018年平昌冬殘奧會上,中國輪椅冰壺隊戰勝挪威隊,實現中國代表團冬殘奧會金牌零的突破,冰壺隊唯一的女將王蒙才被更多人認識。
2018年平昌冬殘奧會,中國輪椅冰壺隊奪冠,王蒙作為其中唯一女將
很少有人知道,冰壺之於王蒙,代表一次命運的轉機。
2015年,北京成功申辦冬奧,北京輪椅冰壺隊成立,在此之前,全國只有一個黑龍江省隊有冰壺專案。
冰壺是什麼、怎麼打,王蒙一無所知。
此前,她也曾作為北京輪椅乒乓球隊一員,打了8年球。“只有一個目標,就是打出自己的成績。”可惜事不遂人願,在高手如雲的賽場,王蒙並未成為最拔尖的選手。8年時光的後半程,變成了一種煎熬,家人一度勸她離開賽場。
那時她已經27歲了。每天除了訓練,就是在發懵,“如果再沒有成績、再打不出來,可能以後不會再從事體育了”。
當北京輪椅冰壺隊成立時,她與其他兩名乒乓球隊員被詢問“要不要轉隊”,只有王蒙答應了。“覺得這也許是一個新機會”。沒想到,教練讓她立即收拾鋪蓋,第二天就要把她送走,她傻眼了,回去抱著被子哭了半天。
第一次投擲冰壺,44.5米長的跑道,她使出全力只投了20多米,勉強過及格線。隊裡除兩名女隊員外,都是年輕力壯的漢子,而輪椅冰壺隊比賽要求是,參賽隊伍必須至少有一名女隊員。
力量不夠,王蒙得花更多時間練雙臂力量,但她也有自己的法寶。憑藉多年練乒乓球的經驗,她能很準確地把握髮力點和力度,這在冬殘奧會冰壺比賽中尤為重要。
人們常在電視上看到的冰壺比賽,雙方各有一名運動員手拿拖把摩擦冰面,可以中途改變冰壺的速度和方向。但對於輪椅冰壺運動員來說,只有投擲這一次機會,意味著是個“一錘子買賣”。
王蒙
最開始練投擲時,輪椅在冰面上會打滑,她往前趴下導致身體重心不穩,輪椅前翻,就會直接摔下去。如果身邊沒有隊友幫忙,她就得靠自己手臂支撐,一步步挪回輪椅座位上。
每天要在冰壺場上待5個小時,最遭罪的是雙腳。冰場一年到頭寒冷刺骨,她從小就怕冷,再加上下肢血液不流通,腿被凍傷已是常事,可充電的加熱鞋墊成為常年裝備,“每天都要充電,就怕在訓練中途掉鏈子。”
為了能更準確地投擲冰壺,王蒙的右手從不戴手套,徹底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她說,冰壺最好的訓練方式,唯有在冰壺場上大量投擲,用手掌去感受最細膩的不同,才能在比賽中更好地控制。
2017年7月,王蒙入選國家輪椅冰壺集訓隊,全國共20位選手入選,其中女選手有6名。
2018年平昌冬殘奧會上,她作為中國輪椅冰壺隊唯一一名女隊員出征,拿下冠軍。她終於能說出一句,“冰壺對於我來講,真的是很好的一件事情。”
冠軍背後
“很多人都是在賽場上,看到我們作為運動員的風采,其實在生活中,我們只是一個殘疾人,並沒有冠軍光環的籠罩。”前些年,薛娟連日常出行的便利都很難滿足。
沒有網上打車軟體時,她和朋友在路邊叫車費半天功夫,也沒法攔下一輛。司機只要看到輪椅,就會踩一腳油門略過他們身旁。
為此,她們只好想出個竅門:找個健全人幫忙打車,自己躲到一邊,等有車願意停下她們再迅速過去,“這時司機就沒法拒載了” 。
“其實輪椅可以拆卸,整個過程甚至不需要1分鐘,後備箱也能放下兩把。”直到用上打車軟體,薛娟和朋友的窘境才有所緩解。
平時出門,如果沒有無障礙通道,即使一個不到3cm的臺階也能成為“天塹”。有時薛娟請求別人幫忙推一把,但仍會有許多人拒絕,那些不方便的地方,她們以後就不再去。
來北京15年,王蒙很少出門。
一開始出行時,她多用雙柺,即使地上有個很小的水窪或坑洞,都容易讓她身體失去平衡。3年前獲得平昌冬殘奧會冠軍時,王蒙接受採訪時說,“來北京12年了,因為行動不便很少出門,最大的願望就是想去清華大學轉一轉”。
出門便像闖關。
王蒙發現,有些場所設定無障礙坡道,但傾斜度過大,甚至還在上端加了一個柵欄;商場的無障礙衛生間,總會有一個臺階橫亙在那裡,或入口特別狹窄。
薛娟最不能接受的一句話是,“你們都這樣了,還出門幹什麼?”她覺得很不公平,“正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困難,許多殘疾人朋友才不願意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