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學者李澤厚先生於11月2日早7時在美國逝世。
作為20世紀80年代“美學熱”的領軍人物,他被譽為“青年導師”。
李澤厚先生的著作《美的歷程》,是中國美學的經典之作。
在書中,李澤厚先生以其多年研究積累下來的深厚功力,從宏觀上對中國美學的發展史進行了富有啟發性的整體把握,其覆蓋的時間範圍從遠古的圖騰藝術開始一直延伸到明清時代的文藝思潮。
在內容細節上,作者在書中考察的藝術品門類包括了青銅器、陶器、舞蹈、紋飾、詩詞歌賦、書法、雕塑、繪畫和建築等等。
這本書本身就像是一個藝術品,著名學者易中天就曾經評價說:“實際上,《美的歷程》是可以當作藝術品來看待的。它充分地表現著李澤厚的藝術魅力。”
大師已逝,我們仍能從他的作品裡讀到他熠熠生輝的思想寶藏。
1.圖騰藝術的代表:龍與鳳
進入《美的歷程》,就好比是在跟隨一位最頂尖的導遊李澤厚,參觀一座最頂尖的中華文化博物館。
我們參觀的第一站:龍與鳳。
我們被稱為龍的傳人,我們經常說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可是龍是什麼,鳳又是什麼,龍和鳳又是什麼關係,為什麼是龍和鳳,而不是其他?
要說龍與鳳,就得回到神話傳說時代。在中國遠古時代,流傳著很多很多的神話傳說,流傳最廣、材料最多、也最出名的,是女媧和伏義的故事。
在神話傳說裡,女媧的主要事蹟有兩件,一件是煉石補天,一件是摶土作人。而伏羲的功績主要是始作八卦,就是可以占卜,預知未來的吉凶禍福。
這樣說來,伏羲和女媧不僅奠定了我們的過去,也奠定了我們的現在,甚至我們的未來。更神奇的是,在神話中,他們的身份是一對兄妹,而且還結了婚。
神話裡的女媧和伏羲是有著人的臉龐、蛇的身子的雜交物種,作為一種遠古氏族的圖騰符號存在。
那作為我們中華民族象徵的龍,和這種人面蛇身的怪物有什麼關係呢?
我們知道,從外形上來看,龍恰恰是以蛇為主體,安裝上了馬的毛、鬣的尾、鹿的腳、狗的爪、魚的鱗和須而構成的。
它是比“人面蛇身”更復雜的物種。也就是說,龍是這種怪物的高階版本。
那麼,這個現象反映了什麼呢?
它反映的是,在漫長的遠古時代,以蛇為圖騰的部落,不斷戰勝和融合了以其他動物為圖騰的部落,最終一步步發展成,以龍為圖騰的部落聯盟。
這個日益強大的龍圖騰部落,它的勢力範圍主要是在中國的西部和北部。
與此同時,另外一個實力相近的部落集團也在東方崛起了。
這個東方部落集團的圖騰是一種鳥,也就是同樣為我們今天所熟知的鳳凰。
就像龍是在蛇的基礎上不斷增補、變形一樣,鳳凰是在鳥的基礎上不斷加工改造而成的。現實中是沒有鳳凰這種鳥的。
所以,《說文解字》說:“鳳,神鳥也。”
當東西兩大部落集團相遇時,免不了出現多次殘酷的戰爭和血腥的屠殺,然後逐漸走向新的融合,最後獲勝的應該是西方的龍圖騰部落。
怎麼判斷的呢?那就是龍的身上長出了鳥的翅膀,其主幹卻還是龍蛇。
《周易》裡有一個我們現在比較熟悉的詞語,叫“飛龍在天”。龍之所以能飛,大概就是因為融合鳳鳥部落,添加了翅膀的緣故。
真實情況很可能是,東部的鳳圖騰部落太大,在相互融合的過程中,龍圖騰部落雖然最終獲勝了,但卻無法對鳳圖騰部落加以完全的統治。
所以,儘管鳳圖騰部落的主體已經臣服,但還是有不少地方繼續保持著一定的獨立地位。
由於這個原因,直到後來戰國時期的楚帛畫中,我們都還可以看到許多和鳳鳥有關的神聖影象。
飛舞遊動的龍鳳圖騰,也由此成為了早期中國最具代表性的文化標誌。
用今天的標準來看,遠古時期的龍鳳圖騰還不能算是嚴格的藝術。
但這些圖騰裡面凝聚著先民的血淚、激情、觀念和心理,而且逐漸具有了超越性,因此也成為了審美意識和藝術創作的萌芽。
2.陶器藝術的發展:從動物紋到幾何紋
在《美的歷程》這本書裡,李澤厚先生要帶我們欣賞的第二種藝術品是什麼呢?陶器。
圖騰藝術之後,中國藝術的典型轉移到了陶器藝術階段。
當我們看見各式各樣的陶陶罐罐時,我們究竟看到了什麼呢?
首先可能是陶器本身的外觀造型,溜圓的,橢圓的,或者更加複雜的形狀。
除此之外,我們還會看見陶器本身的色澤,白的,黑的,五彩的,非常好看,。再進一步,我們還會看到上面有許多線條紋樣。
作為現代人,我們該如何欣賞陶器上的紋樣呢?
這個說來也是很複雜的,但我們可以從大的型別上、大的趨勢上把握。一種型別是類似於西安半坡、甘肅臨洮馬家窯發掘出土的彩陶紋樣。
這些紋樣模擬的是各種小動物,比如品種不一的魚兒,歡快奔跑的狗狗,徐徐爬行的蜥蜴,顯得笨拙的青蛙。
它們是那麼生動、活潑、純樸、天真,是那麼絢爛多姿,誰看了都會產生一種溫馨、留戀的感覺,覺得人間真好。
很明顯,這些動物對人類而言不是生命的威脅,而是必要的生活資料,或者說是日常生活之所常見。
透過一個個溫馨的畫面,我們可以明顯感到,生產這些陶器的先民,他們生活得安定而從容。
如果我們按時代來劃分,這些陶器出自新石器時代前期的母系氏族社會。
《莊子》有云:“神農之世……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相害之心。”
意思就是,在神農氏的時代,人們能夠安居樂業。在那個母系氏族社會,人們“知其母、不知其父”,彼此“無相害之心”,而這也恰恰就是陶器紋樣所反映的時代特徵。
隨著時代的發展,陶器紋樣也開始發生變化,第二種型別的陶器紋樣出現了。它不再是動物紋,而是幾何紋,有曲線、直線、水波紋、漩渦紋、三角形、鋸齒形等等。
相比之前的動物紋,這些幾何圖形跟更抽象跟更簡化。
原來,隨著心智的發展,人們發現,要表現某種動物的形態,並不是非要用一些很複雜的圖形才行。
有時,簡單的幾條線勾勒一個輪廓,同樣可以達到同樣的效果。比如陶器上的漩渦紋和水波紋,很可能是蛇的簡化。
漩渦紋可能代表的是盤曲的蛇,水波紋可能代表的是爬行的蛇。
如果發現大量漩渦紋、水波紋陶器,那很可能說明,從前那地方可能生活著一個蛇圖騰部落。
如果說,陶器紋樣整體上經歷了由動物紋到幾何紋、由寫實到抽象、由複雜到簡化這樣一個發展,那麼幾何紋本身,也相應地經歷了它自己的一個變化和演化的過程。
那就是,早期的幾何紋還比較生動、活潑、自由、舒暢、開放、流動,後期則走向了僵硬、嚴峻、靜止、封閉、恐怖、壓抑、神秘。
表現在具體形式上,後期幾何紋所用的直線壓倒了曲線,三角、直角方塊增多,弧形、波紋、圓點、弧角減少。
這不只是單純的形式變化,它背後反映的是時代的劇變。
那就是,由新石器時代前期比較平和安定的母系氏族社會,逐漸進入到殘酷殺戮的父系氏族社會,由神農氏時代,逐漸向黃帝、堯舜時代過渡。
這種由平和向權威、由活潑向壓抑的變化,也體現在器物上,那就是更加威嚴、厚重、神秘的青銅器開始佔據醒目的地位。
3.青銅藝術的典型:“食人未咽”的饕餮
進入夏朝以後,中國歷史翻開了新篇章。原始的共產主義理想破滅了,兩極分化日益嚴重,根本沒有中產階級可言。
分化出來的權力集團,主要由兩部分組成,一是能知未來的大巫師,二是通曉過去的歷史學家,統稱為巫史集團。
這個集團可以說是最早從物質勞動中脫穎而出的思想家。
為了實現統治,巫史階層想象出代表神秘天意、決定人間萬有的力量,而他們自身,自然也成了天意的代表、人間的正統,至於奴隸和平民,只能匍匐其下。
這種階級劃分的意識形態也表現在青銅器和它的紋樣上。前面提到的陶器紋樣雖說已經越來越抽象和神秘了,但和青銅紋樣相比,屬於小巫見大巫。
在陶器紋上,我們畢竟從中看出它代表的是哪種動物,但青銅紋所反映的內容就完全不一樣了。它雖然也有依據,但不再簡單對應於某種動物。
如果說陶器紋樣還代表著全體人民的感情意願,那青銅紋樣代表的只是少部分人的想象意志,是巫史集團恐嚇、統治人民的符號和工具。
這其中,最具代表、也最常見的,就是饕餮。饕餮究竟是什麼呢?
古代典籍《呂氏春秋》中有這樣一句話:“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
意思就是說,周代的青銅器物上刻著饕餮這種怪物,很多隻有頭面,沒有身子,吃人還沒來得及吞下去,自己反而給害死了。
這一段記載是關於饕餮的比較經典的說法了。但饕餮究竟是什麼,實際上還沒有定論,不過比較確定的說法是,饕餮的主體是一種獸面紋。
但到底是什麼獸類呢?有人說是牛,有人說是羊,有人說是虎,有人說是鹿,不一而足。
我們現在看到的完整的饕餮面紋,包括冠飾、鼻子、眼睛、眉毛、觸角、耳朵、嘴巴和牙齒。
除了面紋,完整的饕餮紋還包括作為副紋的腳、身子、尾巴。
饕餮紋呈左右對稱結構,有一種持重的深沉和神秘。居於中心地位的是面紋。
顏面是無聲的語言,既顯露著喜悅、憤怒、悲哀種種情緒,也展現出莊嚴、威武、仁慈、兇惡、陰險種種性格。
饕餮所表現的面容,睜著大眼,張著大嘴,異常猙獰,顯示著巨大的力量和無盡的貪婪,散發著神秘、恐怖、威嚇、震懾、殘酷、兇狠等等意味。
它把新石器時代後期恐怖神秘的陶器幾何紋推向了極致,變得更神秘、更恐怖。
人站在它的面前,往往會感到一種巨大的心理壓迫。
這種怪異形象是獰厲的,可線條又是那樣雄健,對稱圖案又是那樣深沉,再加上青銅器物的堅實和這種恐怖之物已經遠離我們,所以它又給人以一種獨特的美感。
李澤厚先生用“獰厲的美”來形容青銅饕餮的這種特色。
恐怖事物的背後,湧動的是一個恐怖的時代。
透過青銅饕餮,我們明顯可以感覺到文明已經完全進入到血與火的野蠻時代。
從炎黃時代到殷周時期,大規模的戰爭以及相應的屠殺、俘獲、掠奪、奴役、壓迫和剝削,這在當時的社會是時常發生的事情。
殷周的青銅也正是為了誇耀祖先或者自己的武功而作的。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那個時候,殺掉甚至吃掉對手是常有的事。
而可怖的吃人饕餮,恰好可以作為那個時代的標記。
看得出來,饕餮是一種極為兇殘的動物,吃東西總是生吞活剝,根本不會細細品嚐,寧願撐死自己也絕不放過對方。饕餮展示的是獰厲、崇高、神秘、恐怖的美。
不過,以饕鬣為代表的青銅紋還只是整個青銅藝術的一個方面。想了解華夏文明藝術史,《美的歷程》是最好的中國美學入門書。
編輯|涼山
排版|涼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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