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五年,公元1510年。
封地在寧夏的安化王朱寘鐇舉兵造反了。
按說藩王造反,在明朝歷史上並非什麼大事兒。
本朝太祖高皇帝在位時,搞了一套分封制度,把老朱家的這幫子子孫孫們在大江南北分封了個遍。
一來自己當皇帝,當然不能虧待家裡的親戚們。
二來各地封藩,既可以行之有效的管理本地事務,還可以對中央政權形成拱衛之勢,保衛皇權。
朱元璋想得挺好,但這套制度實際執行起來,卻有很多的問題。
那些勵精圖治的皇帝,使國力強盛,根本不需要依靠藩王們的保護。
而那些膽小怯懦,或者昏庸無道的帝王,又指望不上藩王們保護他們。
這些藩王不僅在當地都很有勢力,有封地,有軍隊,甚至還有一套自己治下的管理機構。
皇帝精明強幹的時候,這些藩王們無一不是戰戰兢兢,生怕一不小心,把自己藩王的位子混丟了。
而輪到一天正事不幹就知道玩的皇帝在位時,藩王們則開始蠢蠢欲動,認為應該抓住機會,乾點大事。
什麼大事呢?
造反。
這倒不是藩王們異想天開,而是成祖朱棣實在是給這幫藩王們樹立了很好的榜樣。
朱棣當年不過是個小小的北平燕王,一城之地,區區幾萬人馬,居然能把建文朝廷殺的人仰馬翻,不僅把建文皇帝朱允炆拉下了馬,還成功從藩王升級為了皇帝。
朱棣可以,我們為什麼不可以?
結果藩王們大都視朱棣為偶像,個個都心懷推翻朝廷,自己當皇帝的夢想。
不出所料的話,朱寘鐇造反,應該就是這麼想的。
正德皇帝朱厚照十五歲即位,主少國疑,朝政不穩,皇帝本人又十分叛逆,一來寵信宦官,二來放任自流,活脫脫就是個昏庸之輩。
朱寘鐇很有可能把自己當成了朱棣。
但朱厚照耽於玩樂的皮囊之下,卻絕對不是建文帝朱允炆那樣怯懦無能的人物。
寧夏發生叛亂,皇帝的反應很快,立刻安排人手去當地平亂。
皇帝精挑細選,最後選中了三個人。
征討朱寘鐇的大軍由神英擔任統帥,由張永擔任督軍。
這分別是隊伍的二把手和三把手。
而大軍的實際領導者,正是我們本篇文章的主人公,楊一清。
楊一清,字應寧,廣東化州人,成化八年壬辰科進士,由於為人比較正直,所以在成化和弘治兩朝混得不是很好,飽受同僚打壓,在未被朱厚照啟用時,身無寸官,一直在老家賦閒。
這倒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兒。
從履歷上來看,楊一清同志是妥妥的文官一枚,就算皇帝再瞧不起朱寘鐇,他畢竟在寧夏樹大根深,雄兵數萬,又有著十分豐富的作戰經驗,不管怎麼說,也不應該派一個讀書人去對付他。
那楊一清是讀書人嗎?
是,但不完全是。
他雖然靠科舉出身,又在翰林供職過,但從來沒有一天當過文官。
什麼山西按察使司僉事,陝西巡撫,陝甘總督,楊一清是沒少幹過。
他在陝西一帶收拾過瓦剌人,在固原擊退過韃靼人的進犯,甚至東南沿海倭寇盜亂,楊一清也曾派兵征討過。
可以這麼說,在大明的疆土上,只要有戰亂,就有我楊哥發揮的空間。
如此說來,楊一清則是一個出身儒士但卻精於戰場的“鐵血書生”。
人們常說,“寧做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由此可以看得出書生在人們心中的地位。
這年頭對社稷有用的書生原本就少,而像楊一清這種不僅能利於社稷,而且還能帶兵打仗的書生,更是鳳毛麟角。
明武宗朱厚照敏銳的看出楊一清絕非等閒之輩,認為派老楊同志帶兵剿滅朱寘鐇,一定可以凱旋而歸。
但讓皇帝沒有想到的是,事情比他想象的更加順利,楊一清帶著大軍日夜奔襲,但還沒等到了寧夏地界,朱寘鐇就已經被逮捕了。
我想我們這位一心圖謀造反的藩王朱寘鐇一定很鬱悶。
自他開始公開舉兵反抗朝廷的幾個月來,他一直在觀察朝廷的動向,好不容易等來了朝廷派楊一清同志率大軍征討的訊息,自己在寧夏好一頓準備,佈滿了精兵強將,裝滿了強弓硬弩,打算和楊一清好好的較量一場,沒想到自己後院著火,被皇帝偷偷派出的另外一路平叛軍隊給收拾了。
而這支軍隊的統帥說來也巧,姓仇名鉞,多年以前,曾經是楊一清的部下。
不管怎麼說,楊一清還算是圓滿地完成了任務。
朱寘鐇雖然被抓住了,但楊一清還是高興不起來。
他雖然是軍隊的一把手,但僅限於戰時,也就是說,只要戰爭結束,他將被就地免職,接著回老家過日子去。
這對心懷報國之志的楊一清來說,絕對不算是一個好訊息。
統帥神英是邊將,寧夏這邊叛亂平定,他要回原籍就任。
而剩下的這位監軍張永,我們很有必要單獨拎出來介紹一下。
他是個宦官。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
因為武宗皇帝信宦,所以國家大事他時常派出宦官操持。
宦官在大明王朝的歷史上可以說是惡名昭著,雖然這群人裡也曾經湧現過像懷恩,張太德那樣的賢宦,但人們對他們印象還是十分刻板的停留在一個字上——壞。
張宦官在朝廷裡權力很大,但為人並不能算太壞。
別的不說,但至少他還算是個忠君愛國的人。
現在事情辦完了,張永也要回京面聖,彙報戰況,順便邀功請賞,心情十分愉悅。
但楊一清卻拉住了他。
楊一清看著張永,然後說了這麼一句話:
寧夏的外部叛亂雖然已經平定,但國家還有內亂仍未解決。
張永也是個聰明人,不動聲色地反問道:
是什麼樣的內亂呢?
楊一清卻不再說話了。
他左瞧瞧,右看看,四下無人,隨即用手指在張永的手心裡比劃了一個“瑾”字。
張永明白了,這內亂指的不是什麼重大的政治事件,而單單指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他的老同事,同樣被皇帝十分器重的宦官劉瑾。
劉瑾,陝西興平人,正德年間宦官,深受皇帝朱厚照寵信。
有了皇帝的寵信,劉瑾在朝廷裡的地位扶搖直上,做強做大,已然到了隻手遮天的地步。
劉瑾其人,也不能算太壞。
相比之前擅權誤國的王振,和之後將大明王朝推向滅亡的魏忠賢,劉瑾只不過是個貪圖錢財的俗人罷了。
在世俗的層面,他是個急於斂財的權宦,但在國家發展的角度來看,他無疑是大明財政的蛀蟲。
非但楊一清,但凡忠貞愛國之輩,都是很想除掉劉瑾的。
但劉瑾一來是皇帝跟前兒的紅人,二來勢力龐大, 朝野之中不少他的黨羽爪牙,想要除掉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楊一清是個忠臣,張永也絕非什麼佞臣,他立刻追問道:
除掉劉瑾是我畢生所願,但還要向楊大人討教方法。
於是,楊一清合盤托出了他的計劃,那就是:應借面聖之時,彈劾劉瑾。
是的,這計劃聽起來很土,沒有什麼新意,但楊一清卻認為,這會是十分管用的一招。
朝廷裡的官員們深知劉瑾惡行,但卻都緘口不言,多半是受到了劉瑾的淫威脅迫,大家表面上對劉瑾十分恭順,但心裡都是咬牙切齒,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除之而後快。
楊一清認為,憤怒的群眾們,需要一個代表。
而張永就是這個代表,他完全可以在彙報本次叛亂的情況之時話鋒一轉,羅列劉瑾的罪行,繼而進一步地彈劾他。
只要張永當了這個出頭鳥,必然會號召百官們一起彈劾劉瑾,到時候群情激奮,皇帝不想辦劉瑾,也得辦了!
於是,我們的張永同志肩負上了為國除患的使命,回到了紫禁城。
他在早朝時長跪不起,一來彙報戰況,二來嚴肅檢舉劉瑾的惡行,三來號召百官一同揭發劉瑾。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楊一清的計劃已然成功了一半。
但正德皇帝朱厚照仍然很猶豫。
他實在是很喜歡劉瑾。
朝廷裡的文官集團們都是一幫年逾古稀的老學究,每天對自己除了批評就是教育,只有這個機靈的小宦官能討自己的歡心。
皇帝猶豫不決,張永最終祭出了殺招。
他跪在地上,眼淚唾沫橫飛,一個接一個地磕頭,言辭激烈,嚎哭不止,哀嚎痛苦,令人心悸。
皇帝終於動容了。
他知道,文武百官們對劉瑾的態度如此強硬,舉國動怒,自己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下這個玩伴了。
正德五年五月,劉瑾即遭下獄處死,隻手遮天的一代權宦,就這樣結束了自己一生。
這是張永的勝利,也是文武百官的勝利,更是始作俑者,楊一清的勝利。
而張永在朝廷上嚎哭悲鳴不止的法子,自然也是楊一清教給他的。
這位智計無雙的楊大人用“遠端遙控”的法子輕而易舉地除掉了劉瑾。
雖然他現在並未在朝廷裡擔任任何官職,但這並不妨礙他從此開始,書寫自己一生的傳奇。
是的,本篇文章雖然到此就要告一段落,但楊一清的傳奇故事,卻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