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是中國農曆的龍年,是多災之年。元旦不久周恩來總理逝世,毛主席忍著極大的悲痛,在病中挺過了一個痛苦的春節。
到5、6月間,毛主席的健康狀態更是明顯惡化,6月初他突患心肌梗塞,這次病得那樣突然,那樣危重。中共中央採取了不同尋常的措施:一面積極組織搶救,一面把毛主席的病情開始向中央各部委、各省市自治區黨政軍負責同志通報。這是在此前所沒有過的。
7月初,被稱為“朱毛”之一的朱德委員長突然逝世。不到半年時間,毛、周、朱並肩戰鬥近半個世紀的三位老戰友已痛失兩位。
年邁多病的毛主席在精神上很難承受這許多次的突然刺激。他那時的痛苦的心境是很難用語言描述的。由於這段時間諸多不愉快的事情,加重了毛主席的懷念故舊和寂寞悲涼之感,在病情稍有好轉時,他只好靠誦詩讀賦,以寄託自己的深沉感情。
一天,毛主席讓機要秘書張玉鳳找來南北朝時著名的文學家庾信的《枯樹賦》。
《枯樹賦》是庾信後期詩賦的名篇之一。庾信前期仕梁,西魏破梁時,他正出使在西魏,因而被強留下來。從此,歷仕西魏和北周。
庾信親身經歷梁武帝晚年的“侯景之亂”、西魏破梁等國破家亡的鉅變,親眼目睹黎民百姓在戰火中顛沛流離、哀哀無告的慘相。所以,他後期的作品,一變仕梁時期詩賦輕豔奇巧的風格,而多抒發亡國之痛、故土之思、羈旅之恨和人事維艱、人生多難的情懷,勁健蒼涼,憂深憤激。
唐代“詩聖”杜甫在《戲為六絕句》中說“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又說他“暮年詩賦動江關”,正指他後期作品勁健蒼涼之特色。
庾信的《枯樹賦》毛主席是早已熟讀過的,他曾叮囑印過大字本,全賦大部章節他都能背誦下來,即使是在這病魔纏身的晚年,他仍能背出。
這是一首以樹喻人,曲折動人,讀來令人感慨萬分的古賦,全賦如下:
殷仲文風流儒雅,海內知名。世異時移,出為東陽太守。常忽忽不樂,顧庭槐而嘆曰:“此樹婆娑,生意盡矣!”
至如白鹿貞松,青牛文梓,根抵盤魄,山崖表裡。桂何事而銷亡,桐何為而半死?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開花建始之殿,落實睢陽之園。聲含嶰谷,曲抱《雲門》;將雛集鳳,比翼巢鴛。臨風亭而唳鶴,對月峽而吟猿。
乃有拳曲擁腫,盤坳反覆;熊彪顧盼,魚龍起伏;節豎山連,文橫水蹙。匠石驚視,公輸眩目。雕鐫始就,剞劂仍加;平鱗鏟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錦,片片真花;紛披草樹,散亂煙霞。
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遷,森梢百頃,搓枿千年。秦則大夫受職,漢則將軍坐焉。莫不苔埋菌壓,鳥剝蟲穿。或低垂於霜露,或撼頓於風煙。東海有白木之廟,西河有枯桑之社,北陸以楊葉為關,南陵以梅根作冶。小山則叢桂留人,扶風則長松繫馬。豈獨城臨細柳之上,塞落桃林之下。
若乃山河阻絕,飄零離別;拔本垂淚,傷根瀝血。火入空心,膏流斷節。橫洞口而敧臥,頓山腰而半折。文斜者百圍冰碎,理正者千尋瓦裂。載癭銜瘤,藏穿抱穴。木魅睒睗,山精妖孽。
況復風雲不感,羈旅無歸。未能采葛,還成食薇。沉淪窮巷,蕪沒荊扉。既傷搖落,彌嗟變衰。《淮南子》雲:“木葉落,長年悲!”斯之謂矣。
乃為歌曰:建章三月火,黃河萬里槎;若非金谷滿園樹,即是河陽一縣花。桓大司馬聞而嘆曰:“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在毛主席的病榻邊,張玉鳳讀著這首賦,讀得很慢,年邁體衰的毛澤東微閉著雙目,體味賦中描述的情景,回顧著自己一生的經歷……
毛主席讓張玉鳳連續讀了兩遍,他邊聽著,邊默記著。後來他說自己背誦。此時,他雖不能像過去那樣聲音洪亮的吟賦,但仍以那微弱而又費力的發音,一字一句地富有感情地背出:
……此樹婆娑,生意盡矣!至如白鹿貞松,青牛文梓,根抵盤魄,山崖表裡,桂何事而銷亡?桐何為而半死?……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稍許,毛主席又讓張玉鳳看著書,他慢慢地背第二遍。這次他背得很好,除少數幾處需偶爾提示一下句首外,均全部背誦自如了。
張玉鳳讀了兩遍,毛主席背了兩遍,已超過醫生的規定時間。為了不使老人家太勞累,張玉鳳只好停住,請他休息。
其實,那天毛澤東精神尚好,也許本來可以邊背邊講,可惜張玉鳳當時只顧得醫生的叮囑,不敢讓老人家多說話,不敢讓他動感情。以至沒有聽他細談,沒有讓他講出此時此刻的心境和感想。
毛主席逝世若干年後,張玉鳳說:“還十分遺憾!如果當時不要急於勸阻,聽他慢慢談,這該是多好的學習機會啊!”
究竟是這首賦對枯樹描寫得真切、透徹,還是它抒發了毛主席自己的感慨,這不是用幾句話能說明白的。張玉鳳說:
“用我貧乏的語言和詞彙是難以描述的。後來主席常常想起來就吟誦著這首賦,直到他不能講話為止。這是他誦讀的最後一首賦。後來,他因聽力減退只能用那剛做過白內障手術的一隻眼睛自己看書、看檔案了。”
毛主席對於庾信的才思詞采,是很欣賞的。他曾對他的侍讀學士、北京大學講師蘆荻說過,南北朝作家,妙筆生花的,遠不只江淹一人,庾信就是一位。他愛讀《枯樹賦》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作品的神思飛揚,描寫生動,聯想豐富。
毛主席對蘆荻說:
“庾信把宮廷、山野、水邊、山上的樹,名貴的、普通的樹都寫到了,又把和樹有關的典故、以樹命名的地方,也都寫了進來。眼界寬廣,思路開闊。”
毛主席還認為,庾信用形象、誇張的語言,描寫出各種樹林原有的勃勃生機,繁茂雄奇的姿態,以及樹木受到的種種摧殘和因為摧殘而搖落變衰的慘狀,這是很成功的寫法。這樣寫,對比鮮明,讀來自然使人對樹木受到的摧殘產生不平,感到惋惜。
對全賦以殷仲文“顧庭槐而嘆曰:此樹婆娑,生意盡矣”起興,以桓溫的“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年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浩嘆作結的結構,毛主席更是激賞不已。他對蘆荻說:
“這兩段話不僅是全賦的‘綱’,是畫龍點睛之筆,而且起結呼應,使全賦有一氣呵成之勢,突出了立意,又餘韻不盡。”
毛主席在重病之中,頭腦仍然極敏銳清晰,他深知自己“生意盡矣”,所以常坦然地談到死的問題,認為這是自然的不足畏懼的事。
然而毛主席更是一位懷抱偉大理想、為了實現自己的宏偉抱負奮鬥不息的歷史巨人。他愛讀《枯樹賦》,屢讀而不厭,更主要的原因,就在於賦中的那種“木葉落,長(音漲,年老)年悲”的遲暮之感。
垂暮之年的毛主席把自己的心境與《枯樹賦》的意境融合到一起,借《枯樹賦》抒發了自己晚年時蒼涼悲壯的內心世界,正如曹操詩云:“烈士暮年,壯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