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鼎山先生離世已近六年,這些年,仍時時想起他。
董鼎山與黃宗英相見熱情擁抱
董鼎山是一個很難定位的華裔學者。他早年從事報業,也創作小說紅遍上海灘;成就最高在於評介西方流行文化和寫書評文評。他退休前主掌紐約城市學院圖書館,一生出過不少書。但老爺子不喜歡人們稱他學者。他最喜歡的頭銜是新聞工作者。
因緣際會,我跟晚年的董鼎山交往較多,特別是寫他口述歷史的日子,跟他一起梳理了他的一生,發現這位世紀老人跟他的同齡人做派很不一樣。他有種特立獨行的風采。我特別驚訝於他的極簡主義:跟其他同輩文人迥異,董鼎山幾乎不存舊物。說來您可能會感到驚訝:幾乎一輩子寫書、寫書評而且職業就是圖書館學的董鼎山,幾乎沒有很多藏書。
他有兩個書架,除工具書外,只有一些珍本作者簽名贈書和他本人著作,書少得跟他的名聲不相稱。這些藏書,比不上國內一般中學教師甚至文學發燒友的數量。其實,即使是自己的著作,他手頭也不全;比如說有些國內再版版本他不止沒有,甚至沒見過。
董鼎山夫婦與外孫女
晚年董鼎山唯一嗜好是讀報刊。家裡堆滿了《紐約時報》《紐約客》和書評類雜誌。因為報紙每天有幾十版,老爺子讀得又細,加上各類雜誌,他幾乎沒有讀完的時候。自然堆累了一些,但他很自律,沒幾天就把報刊雜誌放門口由管樓人清走。老爺子的好習慣是不留贅物。但做到這一點,要夠狠。
董鼎山確實能狠得下來。他不感傷、不存舊物舊文。不只是不留別人的,自己的東西也基本上不留。他仍然是老派用手寫稿子,卻幾乎從不留手稿,電傳出去後就將原稿扔掉。我看了可惜,就索要一點留作紀念,他笑說不值,但讓我隨意取。因此我勉強搶救了一點,可惜都是近日所寫,舊稿全入了垃圾桶。他文章發表後也不留原報刊,而只做老派的剪報。待他給我看他的近年作品時,是零零碎碎一大包。
書報倒也罷了,最可惜的是他不留信札。1979年後開啟西風窗,董鼎山跟國內文藝界幾乎所有大咖名流都交往過,很多珍貴的手跡他看完就付諸垃圾箱。偶有需要複核者留下幾封,印象中我見過的有樓適夷、柯靈、馮亦代、蕭乾、謝晉、沈昌文等的信。據說茅盾、巴金等的信也有不少,可惜他沒保留。
晚年我訪寫董鼎山口述歷史,他也藉機整理自己一生材料,那時幾乎沒有一件名人書信可見。除了當年他臨時寫文章中引用過的,幾乎都付之東流。包括丁聰和高莽給他畫的那些著名的漫畫像,原作不翼而飛,他手上的只有泛黃的影印件,還不如我在網上下載的清晰。
董鼎山為什麼不儲存舊物呢?不知道。但我確知並不是跟近年日本人的“極簡主義”學的。這大概是他的一種積習。
董鼎山出身世家,從小“吃過見過”。而他在十里洋場長大,有海派風格。更兼少年得志的瀟灑、看淡物質。其後飄零四海,各地奔波有及時處理物件的習慣。這習慣叫斷舍離?瀟灑?抑或個性使然——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他連名人信件、手稿都不保留,堪稱參悟。
董鼎山這樣的無掛礙習慣還有其個人的原因,他一生定居海外,妻子及後代皆不識中文。所以他對舊物和文物也就沒了眷戀。
晚年董鼎山童心很重,自稱是90後。想到多年來國內外很多文藝界大咖給他的信都沒儲存,是一種史料缺失;如果留下來,應是一筆寶貴資料。其他類似的前輩雖也沒系統整理自己文物,但逝後多有捐給高校或研究機構梳理。文物或信札中有涉及往事或私事者有時也會引發異議。也許董鼎山預見了此情而提前斷舍離了?未可知。
——可惜這些我們已經無從跟老爺子核實了。(海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