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裡什麼都找不到。
所有按圖索驥的線索和理由都雲裡霧裡地模糊依稀,甚至連地圖上標明的位置也含糊得像一個謎面:印山越國王陵。
離開書法聖地蘭亭三兩里路,山腳下拐進去,再上到半山,你會讀到一個叫允常的名字。翻書去吧,這是勾踐的父親。於是問題來了,為什麼不叫允常墓呢?離它僅僅幾步之遙的徐渭墓和不遠處的王陽明墓就直接了當。
進到墓室參觀一下就明白了,墓主人是允常之說,只是考古推論,“如見古人”只是一廂情願,允常活著的時候,我們都不在,死了之後也屍骨無存,這是典型的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是的,什麼都找不到。墓坑上密佈的盜洞足以說明為什麼什麼都找不到:這只是座空墓,所有的推理和論斷都在歷史考證之間模稜兩可無所依憑。那些拎著鐵鏟的盜墓者一邊膽戰心驚地左顧右盼,一邊小心翼翼又極具耐心地鑿開厚重的岩層,挑開一米厚的防潮用的木炭,再鑽開合抱粗的圍木,一件件把陪葬物收入囊中。躬著身形退出去,連一個君臣之禮都省略了,盜墓者嘴上是心滿意足的微笑。是的,這裡不是你的王宮,只是我滿載而歸的貨倉。他們的影子在微光下橫橫斜斜,而山上月高林密,風聲如泣。
一位王者的身後事,就這樣零落在一個個屬於盜墓者的月色裡。他們興致沖沖地張望著來時的山路,沉甸甸地揹著包裹,對那些盜洞的任何填補都沒了時間也失了興趣。於是千百年來,那些洞又被無數次地進出過,也許是瞄著珠寶的窺測之心,也許是隻為果腹的狗,他們在一座浩大雄偉的墓室裡進進出出,讓昔日的王者威風掃地,連閉門謝客的力氣都沒有。
歷史豈非也正是如此,一些事註定要來,一些人註定要走。來的時候,無論怎樣的拒阻都顯得蒼白無力,而他們一旦起身離座,任是你苦苦挽留或是淚眼婆娑也於事無補。
一座墓居然深入地下二十米,幾乎是將一座山脊剖開,橫橫縱縱數百米。掘地百尺,又不知從哪裡伐來合抱的古木,那些樹只看胸圍就知道,它是比這墓的主人還要更年長許多,更讓人稱奇的是墓主人的棺槨是一整塊巨木鑿成,按體積推算也要五六百年才能長成。那些古木規規矩矩,成材就方方正正地搭建成墓室的主體,邊角廢料就燒成炭,幾千噸的炭澆鑄在墓室之外,厚度達到了一米,既吸潮氣又防盜。
從制式上說,一座上古的墳冢,人力物力的消耗現在看來也堪稱浩大,在幾千年前就更是簡直不敢想像。金字塔是在地上,而在中國,人們習慣向下,習慣入土為安,似乎只有如此才能不被打擾,才能永垂不朽。厚重的墓室是為了隔斷塵緣還是為了抵抗孤獨已經不重要了,我睡在如此精巧嚴密的屏障之後,至少是不希望有人驚擾的,於是為了防盜,古人可謂殫思極慮,就像這座浩大的靈寢,石棺、木圍、炭鑄和土夯。找到它需要智慧,而挖開它則需要體力,幸好那些刨食的小動物們給了盜墓者靈感,於是無論隱藏了多久,總會大白天下,讓後來人各取所需。
對盜墓者來說,它是無盡的寶藏,對瞻仰者來說,它是個謎。允常也是個謎,史料上對這個振興古越的君王語焉不詳,只知道他讓小小的越國終於可以揚眉吐氣成為稱霸一方的諸侯,也知道他讓知名師歐冶子鑄劍五柄,“涸若耶而取銅,破荃山而取錫”,為了鑄劍耗盡了天時地利,其中"魚腸"、"磐郢"、"湛廬"等名劍最後還是送給了吳君夫差,非但沒有給越國帶來興盛,反倒是埋下了禍根。
經歷了大戰亂大跌宕,那些臥薪嚐膽之類的故事就不用如數家珍地再往外翻了。天下大定之後,接下來就該厚葬父王了,於是又是一番大動作。想想金字塔下那些瘦骨嶙峋的工匠,印山之上也就該如此的景象吧。一座大墓,安息了父王的在天之靈,也成為了整個古越國的精神依靠。
只是,沒有人能真正不朽,即便是銅澆鐵鑄的堡壘也抵不過一連串的狂轟亂炸,更何況只是一座炭鑄木壘的墳?一捧黃土千年後,這位古越君王居然連屍骨也被拾荒的野狗刨了個乾淨。
一個平常百姓的墳,只是起一座土丘便可以安然無恙,所有妄想不朽的君王,其實朽得比凡人更快。
多大的排場也抵不過一秒一秒的煎熬,把大智慧凌駕於一座墳墓之上,實在不如做一個普通人來得實在。越是固若金湯越是能勾起圍觀者的興趣,所有的盜墓者豈非都是隻憑墳墓的裝飾和排場就能斷定是否值得留步開掘麼?若只是普通一座毫無奇處的小墳,似乎沒有誰會有停下來端詳一下的興致,就像一個小偷,永遠不會對只隨隨便便掛一隻小鎖的門戶感興趣,倒是全鋼的防盜門,永遠是小偷的目標和挑戰。
於是當初造得越是堅固,現在就越要被翻個徹底,於是當初那些殫思竭慮的構思和工夫,倒成了勾起盜墓者好奇的香餌,於是所有的挫骨揚灰,都宣告著一介小民對先王君主的嗤之以鼻和不屑。於是,那些驚震寰宇的靈棲之地,最終都會被一把盜鏟就翻個徹底攪個遍,想留個全屍都難。
這是大智之後的大愚,大巧之後的大拙。愚得讓人惋惜,也拙得讓人冷笑。
人間,永遠不缺神話,當年君臨天下的王者,無論多高深的佈置和嚴密的駐防,都抵不過一把錘子、一柄鏟子,到頭來所有熬盡心力的防盜手段都不值一提,徒然惹人恥笑,也就都成了自我嘲笑的證明。那些握著盜鏟的胳膊輕輕一揮,一座寶藏就轟然開啟,任你是什麼鎮妖的寶器還是敬佛的經卷都成為換錢度日的賤賣貨。在這裡,多精巧的手段都成了擺設,蠻力永遠比任何精緻的機關都簡單和有效得多。
面對一座無主空墳,沒有誰敢貿然相認,又不能做到無視,於是引經據典的考證也說服不了觀眾的時候,“允常墓”的稱謂顯然缺乏歷史證據,那麼就以其宏大的制式,叫它“印山王陵”吧,畢竟如此在死後還能佔山為王的氣勢,讓太多窮經皓首的專家們無法自圓其說的同時,又不甘心將其混同於一般百姓的魂歸之所。
山不在高,印山也真的不高。但無論怎樣僻遠雜蕪之處,都會因一些偉大而變得扯人腳步,從而以一種高昂的身影,讓一個世界變得炯炯有神。
只是,千年之後,這裡,除了一座貌似浩大的陵墓之外,真的什麼都找不到,印山,從它第一眼被世人眷顧了之後,就再沒有誰能迴避一座陵寢的存在。畢竟,無論是一座山的靈地或只是一小座高過雜草的荒丘,我們所有人,最後都要與黃土做最徹底的親近和廝磨,那些生育著萬物的廣袤土地,最後將收攏所有無家可歸的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