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杭州城早已是深秋,天空又藍又清澈,悠揚得像一支歌。溫暖的空氣溼漉漉的,仍帶著一絲未消的暄氣,和道路兩旁的桂香混作一團,爭搶著沁入人們的口鼻心裡。
只是在每一個桂花蒸的傍晚,當夕陽的餘暉撞進佛光寺東大殿模型的門窗,看著時光沿著一扇又一扇小格子影影幢幢遊走,劉文輝就忍不住感念1937年夏天那個註定不尋常的午後。
梁思成和林徽因一行人跋山涉水,一路起伏顛簸,終於在山西省五臺縣的深山裡見到了佛光寺。“當時夕陽西下,映得整個庭院都放出光芒。遠看山景美極了,這是我從事古建築調查以來最快樂的一天!”
梁思成當年考察佛光寺所作的測繪稿
這是中國發現的第一座唐代木結構建築,梁思成在筆記中興奮地寫道:“瞻仰大殿,諮嗟驚喜”。
屢屢回望這段歷史,劉文輝總是心有慼慼,尤其是與眼前這座1∶40比例完整還原的五臺山佛光寺東大殿模型對視時,他總忍不住感慨,製作古建築藝術微縮模型任重而道遠。
“這是我們致敬古代工匠和建築藝術的‘語言’,我相信梁思成先生一定想過這個事情,只是當時他不具備這些條件,到了咱們這個年代,條件已經完備了,我總覺得自己是有一種使命感,一定要帶動社會,把古建築發揚光大。”
生在山西,自小便受著晉文化的浸潤,劉文輝的骨子裡是詩情畫意的,而又因其自小在繪畫上頗見天賦,大學便以藝術生的身份報考了山水畫專業。“那四年其實非常開心,我可以自由畫畫,可以學藝術。”他對自己的畢業後的規劃仍舊是要從事藝術工作。
然而自2007年被派往越南管理工地專案以後,劉文輝的生活便逐漸失控了,“每天都是揚塵、機器、工人,特別壓抑”,生活的軌跡與他當初的設想已然偏航了太多。
談及這段經歷,劉文輝用“內心無助”來形容自己,“有時候坐在公交車上,面對一群人,眼淚會刷刷刷地往下流。”工作上的表現不可謂不出眾,薪酬待遇也算得上是豐厚,但內心深處的無所憑依之感卻一日重似一日地折磨著他。
就像《心靈捕手》裡的那個天才少年威爾,找尋不到人生方向時,心靈就像糊了一層油汙,是無法與廣闊的世界產生連線與共鳴的,終究是要捕捉點什麼,另搏一番天地。
堅持到2012年,劉文輝回國的念頭再也壓制不住,他迫切地想要回歸到藝術的道路上有所建樹,“我就覺得我不想做了,它不是我真正熱愛的,我心繫繪畫與設計,我覺得還是應該做一點最熱愛的事情,這樣我的心裡會比較好受一點。”
隨即他便遞交辭呈並快速完成離職交接,辦理簽證,回國。
杭州晚峰文化創意有限公司的創始人劉文輝
那一年,他33歲。可是再從頭出發哪有那麼容易?劉文輝躊躇滿志,但也未嘗不是迷茫的。
他開過畫室、辦過培訓、創過書屋、畫過山水、還做過手工,短短的一行字彷彿可以透視回國後3年多時間裡他的轉行經歷,但隱藏在每個節點罅隙間的故事是——異國他鄉的流離,使他倍加珍視故土的力量,他深信,若是能有什麼能帶他走出泥淖,那一定會是傳統文化。
彼時的他可能還未曾設想,最終還是回國那年冬天只一面之緣的斗拱,會令他的人生軌跡全然改變。年關將至,天氣異常寒冷,只是剛剛回到故土的劉文輝渾然不覺,他四處走走瞧瞧,重新打量著這片土地,試圖尋找一絲仍舊續存的熟悉。
直到走進一傢俬人博物館,看見一架古建築微觀模型,那一刻,他內心猛然升騰起一股溫暖——或許是來自晉文化的浸潤,又或許是來自梁思成先生的啟發,此刻的劉文輝似乎感受到了古建築的召喚。
但當時的劉文輝心思未定,因此並未著急下決定,兜兜轉轉一直到了2015年底,這才下了決心,併成立了杭州晚峰文化創意有限公司,以古建築藝術微縮模型的製作以及傳統文化木藝品的設計與研發等為主營業務。
只是,從2012年與古建模型初次遇見再到2015年全心全意研發,3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就在劉文輝還在投子問路的時候,整個文化創意產業已經吃到了網際網路紅利,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傳統文化展現出廣闊的想象空間,各方資本迅速湧進賽道,“國潮”快速席捲社會各個領域。一時間,各種文創產品或文化衍生品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在消費市場上。
僅以劉文輝所在的杭州為例,2013年,全市文化創意產業增加值1359.51億元,佔GDP比重16.3%;2014年,全市文化創意產業增加值1607.30億元,佔GDP比重17.5%;2015年,全市文化創意產業增加值2232.14億元,佔GDP比重22.2%;到了2018年上半年,文創產業已經成為全市重要的支柱產業。(資料來源:杭州市統計局)
身處澎湃的浪潮,劉文輝並未被骨子裡的熱愛衝昏頭腦,憑藉對手工藝行業的高度洞察和對市場的敏銳嗅覺,他清晰地意識到,在資訊爆炸的社會大環境下,要想傳承工藝,培育大眾對古建築的關注,就必須藉助一個輻射範圍足夠大的推手——如果古建築的材質是木頭,那為什麼不試試用積木的形式進行衍生呢?
眾所周知,中國的古代建築多采用榫卯式的拼接方式,尤其是斗拱,作為一種承重結構,以層層的弓形結構為拱,以拱與拱之間的墊肩方木為鬥,就如同兒童玩具積木一樣,單靠拼接組合,便能衍生出無限的門道與樂趣來。
在劉文輝看來,如果用玩具的形式開發斗拱,再慢慢做大,直至做到能讓整座建築都能拆分組合,這就甚至有可能讓古建活在人們的掌心上。
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劉文輝決定先從榫卯和斗拱做起,“我要讓斗拱隨時隨地都可以玩,要讓每個中國人都知道,古建築不是高不可攀的藝術,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學會造房子。我希望古建築文化能落入凡間。”
很多年前,梁思成認為研究古建築“非作遺物之實地調查測繪不可”。而今,劉文輝試圖把古建築捧到人們的掌心裡,於是與團隊一同再次踏上了前人的征途,查資料、做調查、鑽測繪、做研討,一次又一次夜以繼日的苦心鑽研這才成功將這一座座古建築復刻了出來。
五臺山佛光寺、寧波保國寺、武義延福寺、溫州廊橋,以及寧海境內的全木結構古戲臺......每一座都有歷史,每一座都曾在溫潤的光陰裡留下過一段不可磨滅的故事。
此時,它們的微觀模型,大到整座古建,小到一座斗拱,就靜靜立在劉文輝的公司裡,與滿目的書籍一同訴說著古今交織的兩段記憶。
只是,就位於建築之上的斗拱而言,最重要的還是實際效用,其次是美觀。但作為積木玩具,可玩性亦即斗拱模型零件之間拆解與組合的靈巧性,也是劉文輝需要攻克的一大難關。
因此,如何在保持既定結構的同時,讓其更具美感,並不斷延伸機關設定、增加動手的趣味,成為劉文輝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七年前做的斗拱積木,還有很多零件沒法拆開,還存在很多缺陷。”劉文輝反思第一代斗拱時總結稱。可拆解零件越多,模型的把玩性就越強,也就意味著研發的技術越成熟。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劉文輝都困於此處,似乎在斗拱與積木玩具之間隔了一道看不見的門。
直到後來,他在老家考察古建築時向老工匠們討教,這才猛然驚醒:研發不過是“術”,古建築建造之法才是“道”,想要做出好玩具,首先要造得了好房子。
會造房子的人,才會做斗拱玩具
那就把建築行業的老工匠們誠心請來吧,並許以高價,“由他們來帶路,我們年輕的這一代人才會知道怎麼去做,然後才是我們發揮我們所長。”
工匠老師傅們的到來無疑使得劉文輝如虎添翼,但若說制勝法門,那還要屬劉文輝顛覆了以往傳統手工藝製作模式的工業標準化生產線。
劉文輝認為,若是想讓人人都認識斗拱,就必須讓人人都玩得起斗拱。這也就意味著,要向安迪·沃霍爾那樣,善於藉助工業文明的力量來推廣藝術與美。老手藝也是同樣的道理,與其說貴在“手”,不如說貴在“藝”。
那麼,這個時代就要用這個時代的法子解決問題,“手”也要相應地變換為“機器之手”,“手工藝行業存在的問題就在於產業化程度不高,所以我一開始的想法就是建立工廠、改造裝置,不斷更新工業流水線的標準流程,提高生產效率。”
2016年5月,劉文輝開始以中國美術學院為圓點,向外圍輻射尋找工廠選址,“那時候國美還是一片荒地,周圍什麼都沒有,每天都是頂著大太陽,一個村一個村地找,找村裡面閒置的教室、廠房和農舍,一天下來要徒步十幾二十公里,就這麼找了一個多月。真的是印證了那句話,‘功夫不負有心人’。”
按照劉文輝最初的設想,這間工廠並不需要多大,100或200平大小,再買上7、8臺機器就可以運轉起來。但因既無相關理論支援,又缺少可參考的前人經驗,對於如何才能將手工藝轉化為“公式”輸入到生產機器裡面,劉文輝始終不得章法。
這時候,老工匠們再次發揮重要作用,“手”只是個工具,藉助老工匠的經驗智慧、藉助他們的“手”去調適機器,很多問題便迎刃而解了。
談話的當天,工廠正有條不穩地進行著生產,廠裡50多位工人各任其職,挑木材、產部件、打磨、拋光、組榫卯......經過固定的幾道工序,一套套斗拱玩具就可以順利出場了。廠長張海亮介紹,經過幾次迭代,機器的誤差已經控制在3%以內,人工部分不太可控,但經過專業培訓,出錯率已經越來越低。
劉文輝不久前購入的機器也順利進場了,一位老師傅正帶著幾位年輕人除錯,而在另一間廠房,則是一座即將竣工的保光寺模型,一位老師傅正在對房頂進行最後的完善。
“這位師傅以前是個木匠,在鄉下很多人上門請他幫忙建房子的,手藝特別好。”張海亮略帶自豪地介紹道,“大門上的鉚釘都是我們一個個按上去的,還有屋簷上的貓頭、房頂的脊獸也都是我們親手刻出來的。”
萬事俱備,劉文輝大刀闊斧,在開發古建築模型方面愈發奮勇,資金不足,那就賣房賣車,砸錢建工廠、買裝置;研發技術不夠成熟,那就招兵買馬,不惜花重金聘請人才。
“到今年年初的時候,我們已經可以很自豪地跟我們的合作伙伴、跟我們的客戶講,全中國你都找不到第二家有這樣規模的專門做斗拱的公司了。”劉文輝自豪地說。
劉文輝性子溫和靦腆,平時話語不多,但面對愛到了骨子裡的古建築,他總有說不完的情話,“遇到榫卯是我的幸福”很難說,這種使命感是不是天生使然,但唯一確定的一點是,劉文輝確定自己要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
“中國建築之個性乃即我民族之性格,即我藝術及思想特殊之一部,非但在其結構本身之材質方法而已。”梁思成先生曾懷著滿腔赤誠前後奔走,到了今天,這句話也被劉文輝視作珍寶。
2018年,劉文輝火了,斗拱也火了,從中國美術學院火到了整個杭州城,火到了全國各地,甚至在海外也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但是還不夠,遠遠不夠。我一直在強調我們是初創,現在只是在古建築裡剛剛入門而已”。
劉文輝立志要從榫卯出發,到斗拱,最後到古建,唯有復刻了整座古建築、讓古建築能切切實實活在人們的手裡心裡,方才算得上圓滿。這由小到大的進階恰如他的人生軌跡:一輩子就是要為這層層交疊的宏偉和雄渾而活——猶如一路朝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