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
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
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丘園《山門·寄生草》
一
《紅樓夢》寶玉悟禪機那一回書,讀來蠻有意思。
薛寶釵過生日,梨香院的小戲子們唱《山門》,那齡官的扮相頗似林黛玉,不想史湘雲大大咧咧的就說了出來,引起黛玉不快。
寶玉想攔沒攔住,又跑去和黛玉解釋,結果兩頭不討好。回想戲中的那一曲《寄生草》頓生禪意,覺得全無意趣。
便也仿著“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意蘊,寫了首偈子,誰也不理會。第二天,黛、釵、湘反跟沒事人一樣,一起跑來譏問寶玉。
寶釵還把禪宗六祖惠能的名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搬出來,意在警醒寶玉勿參禪移性。
林黛玉還說:“你連我和寶姐姐所知所能的,你都不知不能,還有臉參禪?”
神秀和惠能的機鋒鬥法,在這裡就不贅述了,讀者可自去查閱“公案”。只是讀到這裡,我便想起以前看過的一則禪宗小故事。
說的是: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過河,正巧那河邊有一美女不敢下水。老和尚便將美女背過了河。
小和尚過河以後,便問:師父,我們出家人怎能親近女色?師父道:我早就放下了,你還沒放下?
老和尚放下了美女,小和尚不解,緣因小和尚還沒“放下”。然,放不放下和美女無關,有人成佛只需放下屠刀,芸芸眾生卻要歷經“八十一難”。
想來釵、黛雖諳熟禪宗公案,但也未必了悟。到底最後斷絕塵緣的仍是寶玉。
不過在我看來,哪怕是惠能或老和尚,亦未見得就是得道者。所謂“見色未必色,雲空未必空”,只要還存了些分別之心、攀比之意,即非悟道。
一個人有了知識,若還能做到不知不能,可謂不失“赤子之心”,方離道不遠了。
心是願望,神是境界。神即道,道法自然,如來。
二
湯唯自出演《色戒》以後,名聲大噪。之後又演了些不鹹不淡的片子,票房雖不錯口碑卻不甚佳。
這可就是凡事都有代價了。當然,比之鄭、趙輩,那還算是一個不錯的演員。且我比較喜歡她身上具有的那種大陸女演員少有的知性美的特質。
吾曾有詩記曰:“傾國佳人色冠絕,石榴裙下折劍豪。女怨男痴性難戒,香消玉殞心可昭。自古多情雖遺恨,大愛無疆嘆儂嬌。江山不改奴自去,笑面赤屠催引刀。”
自古道“紅顏薄命”,曹雪芹筆下的晴雯亦如此。
但晴雯比之湯唯飾演的王佳芝的命運更可悲,因晴雯到死還是個處子之身,還不如襲人,早早的就和賈寶玉“巫山雲雨”過了。
楊冪也因出演了這麼一個角色,亦出名了。不過此後,也再無什麼令人能夠想得起來的影視形象。這也算是她們這類女演員的“薄命”了。
說起《紅樓夢》中的丫頭,我便又想起金釧來,她因和寶玉調情,被王夫人攆了出去,羞憤之下便投了井。
她的妹妹玉釧既接了班,並且,在得知王夫人將她姐姐的月例銀子加封給她後,千恩萬謝的。
這便是魯迅先生所謂:如果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讚歎、撫摩、陶醉,那可簡直是萬劫不復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別人永遠安住於這生活。
就此說,賈寶玉最終能夠徹悟,走出賈府的“樊籠”,不管是出家還是隱居世外,那皆是打響了破除中國人“主奴”綜合特質的“第一槍”了。
不過小說畢竟不能超越現實存在,古今皆然吧!
然則彼女演員、女奴乃至現代之“房奴”“卡奴”者,其生存本質和方式,又有何不同呢?
三
阿Q有幸生在了一個風雲激盪的大時代,他也算是進了一回城,革了一回命。
可是回到未莊,他的理想無非還是能娶個老婆,生個娃,最好再能和趙太爺連上宗,那便萬事大吉。可惜,最後都未能如願。還反被當作“革命者”給砍了頭。
我也不知他臨死時,會不會如晴雯一樣,想著“既枉擔了虛名,我當日也另有一番道理”的話。
實際上,外頭革不革命也與阿Q無甚關係。這也好比華老栓為了救兒子的命,去買人血饅頭一樣。
我忽又想起白嘉軒來了。
一九一一,一聲炮響,鹿子霖打縣城裡無功而返。白看著滿車的“皇糧”又給拉回來了,只問:新皇帝是誰?年號是個啥?
“城頭變換大王旗”這些事,也與白鹿原無甚關係,白嘉軒和鹿子霖一如既往的“窩裡鬥”。
白只想著如何才能讓自己的兒子坐上族長的位子;鹿正相反,只恨不得與自己“幹革命”的兒子斷絕關係。
只後來,白靈也命喪紅土高坡,令人唏噓。
想來,中國人世世代代生長在這片土地上,也許都活成哲學家了,“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就沒有人笑著笑著,會黯然失聲的麼?
四
想來,不少中國人是最擅長自欺欺人的,並時時冠以正義、道德、善良的大帽子。
彷彿一天不戴上,就渾身不自在似的。只怕戴久了,就和腦袋渾然一體了。
我忽的想起,那戲臺上一左一右為何總是“出將”與“入相”?那些武生又為何渾身插滿了旗子?再那穿的鞋子為何墊得那樣高?
戲曲終是沒落了,這自有它的原因。但人生卻如戲,許多人仍沉浸其中不得出來。這緣由倒明白。
皆因那心中真實的願望不得安頓,只在這濁世裡頭混了一輩子,到頭來又不能說自己毫無用處,只得安慰自己,再罵上一句:戲子無義!
然而,這氣雖出了,那不安的靈魂依舊飄蕩著。那就得去那些花紅柳綠的地兒找些實在的好處。
如此那口袋裡便又不安起來,少不得還是要去戲文裡踅摸點魚骨、蟹黃、肉丸子什麼的。雖未見得會卡著喉嚨,但那說出來的話,便咿咿呀呀的。
說到底仍是無趣。只把那調味的老陳醋猛灌上幾口,再長嘆一聲:我心裡酸苦啊!……
張鋒 辛丑深秋寫於大理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