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當渡口邊的小客店,還籠在如鉤殘月中時,匆匆上路的旅人驚醒了沉睡的雞,一聲瞌睡懵懂的打鳴,激盪了整個江村。長長的板橋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白霜,寒光閃閃,孤獨的旅人,挎著個簡易的包裹,大步流星往前趕,身後留著一串孤單的腳印……
板橋、殘月、雞聲、茅店、渡口,這該出現在一個多遠古多落寞的世界裡,板橋之下,也有滔滔江水?第一次認識板橋,卻不是在溫庭筠的《商山早行》裡,而是跟母親第一次進城,在一個渡口邊。
深秋時節,母親帶我坐長途汽車進城謀生,下車時已是黃昏。母親挑著一擔行李,我跟在母親身後走,那時我大約四五歲,總是跟不上,母親只好放緩腳步。經過漫長的步行,終於到了一個異常熱鬧的渡口,那裡燈火通明,人來人往。母親說:“過了這座浮橋,到了河對岸,我們就到了住的地方。”這是橫跨在修河上的一條長長的板橋,橋面不寬,兩邊沒有圍欄,木板縫裡可見幽深的水流從浮橋下流過,人走在上面,橋晃動得很厲害。母親挑著極重的行李,一隻手還提著個布包,她無法顧及我,要我緊緊跟著她。可是我不敢邁步,每走動一步,隨著浮橋大幅度的擺動,我萬分恐懼,生怕自己被擺到烏藍的水中,我就在橋上哭啊哭。萬般無奈的母親,只好將布包用搭著扁擔的手艱難拎著,騰出一隻手牽著我過了那段長長的浮橋。
第一次結識的板橋,就是這浮於波濤翻滾的修河之上的浮橋。早早晚晚,那浮橋上不知走過多上羈旅之人,也不知有多少傳奇故事。母親在牛奶廠做工,我幾乎每天都會到河灘上玩。沙灘上滿眼都是光滑的各色鵝卵石,我數呀數呀,每天重複著,卻從來沒有數完。望著不遠處的浮橋,我從不敢跨上一步。直到過年時,母親帶我回到鄉村過年,離開了縣城,我再也沒走過那座浮橋。聽母親說過,那是南關橋,還是廊關橋,總之是這個音,具體情形,那時太小記不真切。但很長的時間,每想起廊關或南關這個名字時,就有一種曠遠的風情。
當《廊橋遺夢》一出現在我的視野中,我就想起母親的廊關橋,那是一個多有詩意的名字!在如畫的修河上,遠山如黛倒映水中,一架浮橋橫跨大河之上,往來行人晃悠晃悠,那情景應該是有許多美妙故事的。只可惜那時飢餓已擠掉了人身上別的一切欲求,政治已擠兌了人們骨子裡的最後一點風情,再美的風景裡不會激發起人一丁點浪漫。
十來歲時我進城求學,知道在河邊那排古老的樓房裡,住著我的一位堂姑媽。第一次到姑媽家,我以為是走在唐宋的姑蘇,或者古老的鳳凰小鎮。過了熱鬧的舊時縣衙門大街,穿過一條長長的青石板鋪砌的小巷,小巷兩邊是一棟棟老式建築,雕樑畫棟,鏤空的雕花門窗,青色煙磚砌的牆,七彎八拐後,就是河邊蜿蜒的棧道,走著走著,到了有長長的涼亭過道的地方,那棟大大的二層老房,就是姑媽家。
姑媽家的門前就是一個渡口,那兒叫西擺,一個很古樸遒勁的名字,配著西風古道的氣息,它的樣子有點像唐的金陵渡宋的南浦民國的茶侗渡口(沈從文《邊城》中的地名)。到姑媽家,我通常一個人待在她家的二樓閣樓上,閣樓的窗戶臨河,窗前有張書桌,靠牆有個大書架,滿是醫藥書籍。學習累了,我會翻翻姑媽的醫學書,認識一些中藥的外形與功用。有時也會望著樓下浮橋上過往的人發呆,不知道那些提籃的、挑擔的、揹包的,他們過過往往,要往何而去,要歸何而止。有時乾脆走下閣樓,出門,穿過涼亭長長的過道,踩著一級級青石鋪砌的臺階,下到河邊,走上浮橋,到河對岸看看。或者走到浮橋中央停住,看河上的一葉扁舟,順流而下,遐想著前方的山谷書院,七百多年前,黃山谷是不是也站在河岸上遐思?
歲月濤濤,曾經走路一陣風的姑媽突然病了,後來就慢慢老去,再後來駕鶴西歸。西擺街,也不知道是哪天突然不見了,那長長的青石板路沒有了,那依著河岸山壁而建的一棟棟青磚紅門的私家古樓不見了,姑媽家臨河的樓房也早已被拆,代之而起的是一個碩大的建築群,高高聳立在河邊。寬闊的公路,飛馳而過的汽車,在那些高大建築群前飛奔,再找不到一群群提著竹籃或挑著籮筐,沿著丈把寬的石板路悠晃悠晃走著的半城半鄉的人,一路聊著,下著石級,登上浮橋,在晨輝中,在暮色裡往來的情形,因為浮橋亦隨著西擺街一起消失。
母親走了,廊關橋的浮橋消失了;姑母西歸了,西擺街的古道、渡口沉積在歷史的煙雨中。夢裡,多少次回到修河上母親的廊關,姑母的西擺;醒來,唯秋風瑟瑟,月小樓高。我以為,今生再難睹那古渡口的浮橋了,板橋,雞聲,茅店,都該留在晚唐的霜風中……
一直放不下留在故園的英英,當年大學時,多少個日夜守在南山的病床邊,她清脆的歌喉猶如春江之水,總是那麼激越悠長,讓人情不自禁想著遠山的呼喚。迢迢追尋,也就想看看久違的英。正午時分,她穿著深色的風衣出現在我面前。往事,故人,我們就這樣聊著,任時光流逝。
“我們是從來不需要說起,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朋友。我們是相隔百年,也不會生分的知己。”這是英曾寫給我信。“我從浮橋回去”,英說。“我送你過橋。”“不行,浮橋高低不平,你眼睛差,我不放心你。”“沒事。”“不行!”我們就這樣彼此堅持著走到了渡口。在英的堅決阻攔下,我只好站在岸邊,望著她的背影在浮橋上遠去。突然想起了“公無渡河”中決然前行的老翁,茅津渡口的烈風似乎正從朔北鋪天蓋地捲來。
古人送友多在南浦,“紫芡波寒,青蕪煙淡,南浦雲帆縹緲。潮帶離愁,去冉冉、夕陽空照。寂寞東籬,白衣人遠,漸黃花老。”夕陽時分的送別,讓人倍覺淒涼。天氣驟然變陰,渡頭人跡稀少,望著腳下渺渺江水,倍覺惆悵。於是,我也學古人口占一絕:“寒煙水淼淼,渡口人稀稀。揮手一為別,山谷兩依依。”
雞聲,茅店,渡口,浮橋,還有那奔流不息的修江水,鑲嵌在山水的風光裡。可來來往往的客子中,有誰一直裝飾著這風景?風物不語。
板橋,浮橋,分明是唐風遺韻裡的一抹如血的晚霞!
作者:南山松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