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寫/何人斯
編輯/一然、陳紀英
“你完成三胎任務了嗎?”
“一把年紀了,啥貢獻沒有,還欠了國家三個娃!”
放開三胎的生育新政出臺後,眾人反應不一。
廈門大學一位教授更是語出驚人,“不生孩子要受處罰!”
網友狂懟,“高昂的教育成本、沉重的車貸房貸、瘋漲的物價、激烈的競爭、微薄的工資……隨便拎出一個,都能擊退我的生育意願”。
面對不願生育的育齡群體,國家想盡辦法撬動生育意願,出臺各種鼓勵配套政策。
然而,有這樣一個群體,他們無需國家催生,自掏腰包花費重金,甚至不惜放棄工作事業,也要求得子女。
據中國人口協會、衛健委統計,2000年初,中國育齡夫婦的不孕率僅有2.5%-3%,近年來,這一數值已經攀升至12%-15%,不孕不育群體規模已經高達5000萬人。意味著每6對夫妻中,就有1對正在遭受不孕不育的痛苦。
他們通常會求助於輔助生殖技術——而目前最主流的“體外受精”方式,也就是公眾常說的“試管嬰兒”,每年,中國約有30萬名試管嬰兒誕生。
近日,臺媒曝光,林依晨透過試管嬰兒完成造人計劃,這條備孕路她前後走了七年。藝人張庭此前也曾親歷過九次試管嬰兒失敗,前後打了一千多針。
明星尚且如此波折,於普通不孕不育家庭而言,試管嬰兒的投入更是不堪重負——醫療資源供需短缺不得不異地奔波的舟車勞頓,女性承受的身體苦楚以及持續的精神壓力,多次胚胎移植失敗導致的高額資金投入等等。
接受《財經故事薈》採訪的幾對備孕夫婦,親歷了試管嬰兒過程中的艱辛與無奈。
辭掉工作專門備孕,“我不想當非主流”
270多天,驗孕棒上代表陽性的兩條紅槓終於姍姍來遲…..
徐杏子顫抖著雙手,舉著驗孕棒,激動地叫老公過來確認。
本來按照流程,胚胎移植7天后,驗孕棒才能準確進行檢測,但徐杏子按捺不住“開獎”的迫切,從第4天開始就每天檢測,驗孕棒用了一堆。
起初,驗孕棒呈現淡淡的灰色,這種顏色被準媽媽們稱之為“意念灰”,代表著有變成陽性的希望。
徐杏子丈夫打趣說,“就這顏色,隨便撒泡尿都能測到吧!”
直到胚胎移植後的第10天,驗孕棒終於測出陽性,徐杏子喜極而泣,第一時間將照片發到試管嬰兒病友微信群。
有人歡喜有人愁,群裡一共八位中青年女性,都是同一天胚胎移植的病友。截止當天,僅有3位病友檢測出陽性。
“試紙白的刺眼,這已經是第四次失敗了!”群友肖如萌連發了一大串哭泣表情包。
“彆著急,也許是胚胎著床太晚,再等兩天返院抽血看看”,徐杏子連忙安慰。
相互慰藉、互通有無,已經成為病友求孩路上的心靈寄託。
眾多病友中,肖如萌的一頭白髮讓徐杏子印象深刻。起初她以為肖是病友的家長。後來才知道,肖竟然是同齡人。
35歲的肖如萌AMH值(抗繆勒管激素水平,是卵巢儲備功能的主要參考指標)僅為0.18,被認定為卵巢早衰。
根據生殖中心給出的參考範圍,35-39歲女性的正常AMH值應在0.147-7.49ng/ml之間,而且隨著年齡增加,AMH值還會持續降低——年歲漸長的肖如萌要想求得子女,輔助生殖技術是必選項。
徐杏子的卵巢儲備功能雖然尚佳,但在備孕路上也飽受折磨,“結婚七年,每天忙事業,忙著忙著,就錯過了最佳生育年齡!”
今年三十多歲的徐杏子,生活在南方某二線城市,曾在國企分公司擔任高管,工作的高壓,導致她無暇生育。如今,同齡人的孩子都會打醬油了,她和丈夫成為朋友圈的“非主流”,這種尷尬常常讓她如坐針氈。
去年母親節,單位組織女性員工聚餐,席間大家互道節日快樂,飯桌上唯一尚未生育的徐杏子,窘迫得無所適從。
來自親戚的壓力更讓徐杏子不堪重負。
“有次春節回鄉下奶奶家,比我小几歲的堂弟堂妹帶著孩子回來,一直聊育兒經,婆婆擔心我尷尬,找個藉口把我支走了”,每每想起這一幕,徐杏子心酸又內疚。
好在雙方父母還算體諒夫婦二人,不會明著催促。徐杏子的父母默默將書房改造成了嬰兒房,隨時準備迎接新生命;婆婆則在家裡貼滿寶寶的萌照,試圖激發徐杏子的母愛。
“兩邊父母都退休了,都閒了下來,看到同齡老人含飴弄孫,內心很羨慕,又不想給我壓力,憋在心裡,我更是於心不忍”。
將備孕提上日程的徐杏子,2020年9月第一次到婦產科做孕前檢查,
看到“雙側輸卵管通而不暢”、“不孕不育”等字樣時,徐杏子心中五味雜陳。鑑於已過最佳生育年齡,備孕越來越困難,醫生建議徐杏子先備孕半年,如若不成功,可以考慮選擇試管嬰兒。
在閨蜜的安利下,她找到當地的知名中醫開了中藥調理身子。足足喝了半年中藥,花費了一萬多元,也沒等來喜訊。
半年後,遲遲沒有動靜的徐杏子,最終走上了試管嬰兒之路,“做試管嬰兒,女方是很遭罪的,起初老公不同意,但生育最大的敵人就是年齡,再拖下去高齡產婦風險更大”。
負債20萬還沒成功,試管嬰兒=重金求子?
今年6月,徐杏子和老公開啟了試管嬰兒之路。
之前,她打聽到遠房親戚前幾年做試管嬰兒,前後花費了十幾萬元,考慮到不孕不育暫未納入醫保報銷範圍,徐杏子特意從家庭存款中,撥出了10萬元作為生育基金。
與嘈雜的婦產科不同,試管嬰兒科擁有獨立的實驗室、B超室、抽血室等職能部門,更像一個單獨的生態系統。
嶄新的大廳、粉紅色的IVF(體外受精)LOGO,護士人員的細心專業,都有別於傳統的醫院科室。所有檢查和手續在一層樓就可以完成,節約了時間,也試圖緩解患者對醫院的抗拒心理。
這樣的就醫環境,讓徐杏子的緊張稍微舒緩了一點點。
從前期體檢到試管建檔,徐杏子夫婦的各項指標都算健康,前後雖然耗時兩個月,也算是穩步推進。
如今的徐杏子對於各種試管嬰兒知識,如數家珍——當下,試管嬰兒常用的促排卵方案有拮抗劑方案、長方案、短方案、超長方案、微刺激方案、黃體期方案等;從技術迭代上,則分為第一、二、三代試管嬰兒,第一代試管嬰兒主要針對女方不孕不育,二代主要針對男方不育,而第三代技術則是對胚胎進行遺傳學檢測,避免染色體異常和遺傳病等,以實現優生優育為目的。
完整的試管嬰兒方案,從排卵到體外受精,再到胚胎移植,以及妊娠、保胎到最後嬰兒出生,計為一個週期。
其中,一代、二代一個週期的基礎花費在3-5萬元之間,而三代基礎花費則在10萬元左右。
醫院會根據夫妻雙方情況,選擇適用方案。
經過漫長的檢查後,主治醫生為徐杏子夫婦擬定了超長方案和第一代試管嬰兒技術,一個週期的總費用大概在6萬左右;而患有卵巢早衰的肖如萌則選擇了拮抗劑方案,一個週期的總費用4萬起步。
上述費用還不包括各種額外的藥物、針劑開支。
徐杏子隔天就要使用一支價值1505元的果納芬,此外,抽血一次還要花費220元,“但只要能迎來寶寶,這些花費,我都認了”,徐杏子說。
胚胎移植後,徐杏子本以為要大功告成,但每天注射黃體酮、HCG和肝素,徐杏子產生了藥物過敏反應,醫生不得不改用價格更昂貴的黃體酮外用凝膠,一盒價格就高達1000元。
比徐杏子多使用一種生長因子的肖如萌,藥費開銷更大。
肖如萌家在農村,此前已歷經四次失敗,累計花費了20多萬元,早已債臺高築——連續的失敗,讓她焦慮不安,30多歲就滿頭白髮。
有次在醫院,她手頭裡錢不夠,硬著頭皮向徐杏子借了137元,繳納了醫藥費。
根據央視財經訊息,有半數以上的患者需要嘗試兩次或兩次以上才能成功懷孕,而超過三次都不成功的患者,付出的總費用將超過10萬元——不妨對比下,2020年中國人均GDP僅為7.16萬元。
成功配成5對胚胎的徐嘉怡,如今在為6000元的胚胎冷凍費用焦頭爛額——家境普通的她,為了要孩子,前兩年花費了6萬元開中藥調理身子,如今已經刷爆了幾張信用卡。
試管嬰兒的投入還不止於此,長期異地就醫帶來的差旅費用,同樣不是小數目。
根據國家衛健委釋出的資料,截至2020年6月底,中國經批准開展人類生殖輔助技術的醫療機構共523家,但完整擁有一、二代試管嬰兒牌照的不過396家,平均每省僅有10家,且大多分佈在一二線城市或是省會城市——大多數不孕不育家庭,都要承擔異地就醫的差旅成本。
徐杏子每次排隊抽血時,都碰到商家拿著小名片,遮遮掩掩推銷住宿服務。
如今,不孕不育生殖服務,已經滋生出了完整的周邊產業鏈,住宿只是其一,一次試管嬰兒的週期通常持續數月,手頭不夠寬裕的異地病友,通常會優先選擇價效比更高的家庭旅館或者短租民房。
肖如萌夫婦就以每天80元的價格選擇了與病友合租,對比當地均價每晚三百多元的酒店,已經相當划算。而她的丈夫,則在醫院周邊工地幹活,以維持開銷。
據徐杏子瞭解,一部分經濟條件較好的不孕不育患者,出於單次成功率、胎兒性別選擇等考量,會飛往美國或者泰國進行試管嬰兒。
在某社交平臺上,有博主曬出赴泰試管嬰兒的費用和住宿路費等開支,一個週期共花費13萬左右;而去美國做試管嬰兒一個週期所產生的總費用,則在17萬元左右,遠高出國內試管嬰兒的費用。
無麻取卵,“比痛經疼1萬倍”
家境尚可的徐杏子,還沒有品嚐過類似肖如萌的經濟壓力。
可試管嬰兒過程中的肉體煎熬,誰也免不了。
“為了檢測卵泡發育情況,不到7:30就要到醫院排長隊等待抽血,下午兩點再返回醫院取結果,確定第二天的促排藥量,一耗就是一天”。
頻繁抽血的徐杏子,手臂長期淤青不散,注射針劑時,年輕的護士常常無法精準找到血管。
如今,在在試管嬰兒流水線般的“調教下”,以前暈針的她,甚至還學會了自己在家注射。
即便如此,取卵時的疼痛,還是讓她至今心有餘悸。
由於當地醫院不支援無痛麻醉取卵,她必須清醒著親歷取卵之痛。
取卵之前,醫生曾安慰她,“無麻取卵的疼痛感因人而異,個體差異較大,絕大多數患者可以忍耐”。
但醫生的安慰並沒有讓徐杏子完全放鬆,取卵前夜,她還是失眠了。
一夜無眠到天亮,9月23日早上,她躺在冰冷的手術床上,手術燈直射下來,她的雙腿不自覺發抖。
取卵開始,長達35釐米的取卵針隱藏在B超的探頭內,直挺挺的扎入體內。一陣脹痛從腹溝蔓延至小腹,針頭在卵巢內刺破卵泡的每一步,徐杏子都能清晰感知。
醫生告訴她,左側卵巢卵泡的位置不太好,可能會有點疼痛,話音剛落,針頭一陣費力地攪動,疼得徐杏子直冒汗,“比痛經還要劇烈一萬倍”。
她努力調整呼吸,使勁掐大腿,試圖分散注意力,不記得被紮了多少下,只感覺自己不斷墜入黑暗。
十五分鐘的取卵過程,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取完卵後的徐杏子,虛弱地躺在手術室外的休息區,心裡頗有些不平,“老婆在這頭取卵被扎,老公在隔壁取精,什麼時候男人能裝子宮就好了!”
而有的病友,在護士的攙扶下來到休息區,躺下後一直痛苦呻吟,乾嘔不已。
經歷過鬼門關的徐杏子,這一輪最終成功獲卵16枚,後期成功培育了10對胚胎。而同期取卵的另一位病友王惠,忙活一個週期,僅僅獲卵4枚,且沒有可用的胚胎,這意味著她又一次失敗了。
王惠當場嚎啕大哭,“這麼多年,為了懷孕,四處求醫,我沒有了工作,沒有了存款,結果又失敗了!”
“從促排到取卵、再到移植、最後到胚胎著床,就像一次一次地闖關,走著走著就有戰友掉隊了”,徐杏子感嘆。
39歲的病友林華患有多囊卵巢綜合症,取卵28枚配對胚胎10對,但均沒有達到移植標準,還因取卵數量過多,導致了腹水、腹脹等卵巢過度刺激綜合徵(OHSS)。
比起來這些病友,徐杏子還算是幸運的——儘管週期剛過半,十萬元的生育基因就所剩無幾,但驗孕棒上的兩條槓,讓她終於有了盼頭。
展望:何時擴大供給、納入醫保?
女性使用者居多的“小紅書”,關於試管嬰兒和不孕不育的發帖超過2萬+——從羞於啟齒到樂於分享,越來越多的不孕不育患者,認可並選擇試管嬰兒等輔助生殖技術。
據《中國婦幼健康事業發展報告(2019)》資料,近年來,中國每年藉助輔助生殖各項技術出生的嬰兒超過30萬,而2020年中國新出生人口為1200萬人,相當於每40個新生兒中就有一個試管嬰兒。
但中國輔助生殖的就醫資源依然相當短缺——總人口1.3億人的日本,輔助生殖機構總數為562家,中國的人口數量是日本的10倍以上,但業僅有輔助生殖機構523家,按照單位人口擁有量計算,中日兩國相差相近10倍。
以徐杏子所在的省份為例,常住人口四千多萬人,她就醫的試管嬰兒中心,是該省省會城市唯二擁有試管嬰兒牌照的公立醫院之一。
同一天移植胚胎的8名準媽媽中,只有徐杏子住在省會城市,其餘7人均來自本省下屬縣市,甚至偏遠鄉鎮。
從前期檢查到胚胎移植,患者至少要去醫院20-30次,如此頻繁的奔波帶來了高昂的時間和資金成本,讓許多不孕不育家庭望而卻步。
隨著三胎新政放開,越來越多的不孕不育夫妻,期望輔助生殖技術能夠早日納入醫保——如今他們已經看到了希望。
今年5月,《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最佳化生育政策促進人口長期均衡發展的決定》首次提及,要建設供需平衡、佈局合理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服務體系,規範不孕不育診治服務。
今年9月15日,《國家醫療保障局對十三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第5581號建議的答覆》又公佈了“關於’不孕不育症’輔助治療納入國家醫保提高人口增長的建議”的具體內容。
上述檔案聲稱,醫保部門考慮將符合條件的生育支援藥物溴隱亭、曲普瑞林、氯米芬等促排卵藥品納入支付範圍,並逐步把技術成熟、安全可靠、費用可控的治療性輔助生殖技術,按照程式納入醫保支付範圍。
看到新聞的徐杏子,第一時間就把訊息分享到了試管嬰兒微信群,常年身心疲憊的微信群友們,第一次由衷地在群裡歡呼了起來。(文中採訪物件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