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格
(德國通貨膨脹時期的一個插曲)
列車開出德累斯頓,過了兩站,一位上了年紀的先生登上我們的車廂,彬彬有禮地跟大家打招呼,然後抬起眼睛,像跟個老朋友問好似的再- - 次向我點頭致意。我一下子想不起他究竟是誰;可是等他微微含笑地道了他的姓名,我立刻回憶起來:他是柏林最有名望的藝術古玩商之一,戰前和平時期我常常到他店裡去參觀並且購買舊書和作家手跡。我們起先東拉西扯,隨便聊聊。接著他話鋒-轉,突然說道:“我得跟您說說,我剛從哪兒來。因為這個插曲可以說是我這個老古玩商三十年來從來沒有遇見過的奇事。您大概自己也知.道,自從鈔票的價值像逸出的煤氣似的轉眼化為烏有,現在古玩市場上是個什麼情搶而光。他們簡直恨不得把你襯衫袖口,上的鈕釦和桌子.上的檯燈都搶購了去。所以越來越需要源源不斷地收進新貨一請您原諒,我竟突然把這些我們一向說起來都帶有敬畏之心的東西叫做貨物一但是這幫傢伙已經叫人習慣於把一部絕 妙的威尼斯古版書看做是多少多少美金,把古埃齊諾的素描看做是幾張一 百法郎鈔票的化身。對於這些突然間搶購成癖的傢伙們無孔不人的鑽勁兒,你怎麼抵擋也是無濟於事的。所以我一夜之間又給颳得一乾二淨。我們這家老店是我父親從我祖父手裡接過來的,現在店裡只有- -些極其寒傖的破爛貨,從前連北方的街頭小販也不會把它們放到他們的手推小車上去。我羞愧已極,恨不得關上店門,停業不幹。正在這種狼狽的境地,我忽然想到,不妨把我們過去的舊賬本拿來查-查, 找出幾個往日的老主顧,說不定我又能從他們那兒撈回幾個複本。這種老主顧的花名冊幾個,也不能抱多大希望。這時我突然翻到一捆書信,大概是我們最早的一位老主顧寫來的。他從一九一四年大戰爆發以來從來沒有向我們訂購或者打聽過什麼東西,所以我壓根兒把他給忘記了。他和我們的通訊,幾乎可以追溯到六十年以前,這可一點也不誇張。他在我父親和我祖父手裡就已經買過東西了,可是我記不得在我自己經手的三十七年裡他曾經踏進過我們的店鋪。所有的一-切都表示出,他大概是個古怪的、舊式的滑稽人物,是門策爾或者斯比茨維克筆下那種早已銷聲匿跡的德國人。這種人極少活到我們這個時代,作為稀有的怪人,有時散居在一些外省的小城市裡。他的手書是書法的珍品,寫得工工整整,錢數下面用尺子劃上紅線,而且每次總把數目字寫上兩遍,以免出錯;除此以外,他還用從來信裁下來的沒寫字的白紙和翻轉過來的舊信封寫信。凡此種種表明一個不可救藥的外省人生性小氣和節約成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