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前有《葬花吟》、後有菊花詩,但私以為《紅樓夢》中最能顯示黛玉才情的卻是在海棠詩社詠白海棠時。
那一日,迎春點了一支“夢甜香”,以其燃盡為限成詩。眾人皆苦思冥想,唯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全不在意一樣。臨了,待大家都已交題,她才提筆一揮而就、擲與眾人——“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的風流別致自是林妹妹才華之一解,然更難得的,卻是那份才韻天成的自然流露。
話說回頭,那支“夢甜香”也燃得好,陸游說:“獨坐閒無事,燒香賦小詩。可憐清夜雨,及此種花時。”
聽雨,賞花,焚香,作詩——風雅之人自成其風雅印象。
這“夢甜香”究竟為何物?
說來有趣,曹公寫人述物總是峰迴路轉、顯筆與隱筆相結合:大處多合時人風俗,小處則又隱著情節伏線。
這“夢甜香”其物,應就是時人詩興大發之際點來怡性的線香,而“夢甜香”其名,則又和“千紅一窟(哭)”“萬豔同杯(悲)”一樣,是屬隱筆了。
隱喻之意太深,我們且撂下另談,只說在明處支物:我猜該是種合香線香,由多種香料配伍調成的,因為材質複合本不易述清,索性取個名字伏下意蘊。只是這合香中,應有一味主料是略可肯定的——沉香。
除了海棠詩社,其後的桃花詩社中也提到了點“夢甜香”限時作詩,可見其物乃伴雅集、助詩興所專用的文人香。這種屬性,不得不令人聯想到身處雅文化中心處的宋代士人們與沉香的種種往事……
▲南宋 劉松年《秋窗讀易圖》區域性 賞幽尋清,無外乎一爐香、一卷書、滿窗水天一色
陸放翁想必是嗜香人,不僅賦詩、斫琴時要焚香做足儀式感,連病癒、修屋此等閒閒度日時也是香不能停,是謂“洗甕閒篘酒,焚香靜斫琴”“開歲忽六十,病餘閒炷香”“衡茅隨力葺幽居,掃地焚香樂有餘”。
為何日日焚香?是以香養心也。曹勳說“不須悟性三關語,自有澄心一炷香”;李流謙說:“世念焚香了,禪心隱几餘”;蔡戡說: “焚香讀周易,頓覺此身輕”;韓淲說: “頤神以養壽,更炷琳宮香”;
以香為“剛需”者亦大有之,比如“香暖香寒功課,窗明窗暗光陰”“山川屏裡畫,時刻篆中香”的范成大。“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茶甌香篆小簾櫳”的辛棄疾。
——這其中,是養身心以怡性、抑或忘憂患以遣懷,也是各得各意。總之香是一種依憑、也是一個通道,令文人士子們可以超越現實,去到更理想的境界和更廣袤的情境中去。
▲南宋 劉松年《松蔭鳴琴圖》
正因如此,文人用香最重“香格”。尤其做文雅事時,沉香在第一選。正如趙希鵠在其《洞天清錄·古琴辨》中所寫:
焚香惟取香清而煙少者,若濃煙撲鼻,大敗佳興,當用水沉、蓬萊,忌用龍涎、篤耨凡兒女態者。
這全無兒女態、可助文性的沉香到底有怎樣的香韻呢?與香伴好日的詩家范成大最懂其妙處,他在其《桂海虞衡志》的“志香”篇中詳述其味,倒也把那無相無形的香氣形容得可感可觸一般:
海南香,氣皆清淑,如蓮花、梅英、鵝梨、蜜脾之類,焚一博投許,氛翳彌室,翻之四面悉香,至煤燼,氣不焦,此海南香之辨也。
細考沉香其物:它其實並非是一種具體的樹種或者木材,而是老木與歲月謀合而成的一種“意外之得”——
經年老樹受傷後、某種真菌侵入,其薄壁組織細胞內貯存的澱粉等物質發生一系列化學變化最終結成一種香脂之材,即我們所謂之沉香。其結香過程很久,通常要在十幾年至幾十年,按照產地、年份、質地疏密、沉水與否又分高低不同等級。
對沉香最早的文字紀錄要上溯至東漢《交州異物志》,其所言乃產自越南者:“蜜香,欲取先斷其根,經年,外皮爛,中心及節堅黑者,置水中則沉,是謂沉香,次有置水中不沉與水面平者,名棧香,其最小粗者,名曰槧香。”
▲觀覆文化自制出品【紫氣香韻系列沉香線香】。據產地不同分兩種:產自海南的“盈袖”與產自越南的“青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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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所用沉香,正如范成大所言多取自海南,與越南沉香雖產地不同卻屬同宗。
比《桂海虞衡志》稍晚成書的周去非所撰《嶺外代答》有“香門”一卷,與“志香”大體相同而更詳其類:
蓬萊香,亦出海南,即沉水香結未成者。多成片如小笠及大菌之狀,有徑一二尺者,極堅實,色狀皆似沉香,惟入水則浮,刳去其揹帶木處,亦多沉水。
鷓鴣斑香,亦得之於海南沉水、蓬萊及絕好箋香中。槎牙輕鬆,色褐黑而有白斑點點如鷓鴣臆上毛,氣尤清婉似蓮花。
箋香出海南,香如蝟皮慄蓬及漁蓑狀,蓋修治時雕鏤費工,去木留香,棘刺森然。香之精,鍾於刺,端芳氣與他處箋香迥別。
定名即定意,雅號自出雅人——一件物,多受世人鍾情,往往從其名中便可知一二了:
蓬萊香,聽來便是仙氣渺渺,令人心癢欲尋,正如趙蕃詩謂:“雨住山嵐更鬱深,病夫晨起畏岑岑。可能乞我蓬萊炷,要遣衣襟潤不侵。”
至於鷓鴣斑,則與端硯名品中的“鸜鵒眼”恰好對應,所謂“洗硯諦視鸜鵒眼,焚香仍揀鷓鴣斑”“棐幾硯涵鸜鵒眼,古奩香斫鷓鴣斑”,正述此雅物之雅用。
▲南宋 馬遠《竹澗焚香圖》 “先生焚香靜佇很久了,到底在想什麼呢?”——來自身後小小童僕的大大疑惑。
我想,曹公本是風雅士,為群芳開詩社所點之香,自當是要沉香的吧?
宋世風雅士使合香時亦多重沉香。其中甚有講究:如與白檀香、降真香為伴,可構成諧一的主體香氣;與甘松、丁香、藿香一起,可對香韻作適當調和;而艾納、甲香、龍腦、乳香、安息香、龍涎香的加入,則有助髮香、聚香。
據史料記載,原本自宋時便“貴重沉棧香,與黃金同價”的金貴沉香,至清時更為稀少,紅樓夢中的賈府是那“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被閤府捧在手心的公子寶玉隨身荷包裡也不過只有沉香一錢;賈母壽誕時,才可得元妃所贈“沉香柺杖一隻”,足可見其珍。
而曹公看“女兒”重於一切,更況且是眾釵雅集中所用,想必所用“夢甜香”正是以沉香為骨、精緻調配的合香線香。至於配之何材,便更可大想一番了:龍涎、乳香一類怕不合用,白檀香、甘松、安息香或在其中吧……
▲清 陳枚《月曼清遊圖》之十一月“圍爐博古” 同是女兒們的雅集,香,不可少。
提及紅樓,我也湊趣“索隱”一下:若以香來分十二釵,黛玉便是那鷓鴣斑香。
黛玉身上是有幽香的,從其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問香從何來,黛玉笑言想必也就是薰衣的香餅、香袋之味,寶玉不信,說卻不是那些俗香。
寶玉本就敬重女子,況是黛玉,故而所謂的“醉魂酥骨”之香絕非是香豔浮氣之流,其韻必是雅絕、幽絕的——有人認為那便是絳珠仙子原本的仙草芳氣。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時,大家興起佔花名,黛玉的籤子上是一支芙蓉,題“風露輕愁”四字,背面一句舊詩:“莫怨東風當自嗟”,不由得不令人想起前文提到的那種“氣尤清婉似蓮花”的極品沉香——鷓鴣斑。
“這個好極。除了他,別人不配作芙蓉”——此為眾人眼中的黛玉。想必,那極好的沉香,在文人眼中也定是這等清幽絕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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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於網路
文字:觀復採芹人
參考資料:揚之水《宋人的沉香》
監製:觀覆文化